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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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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甚礼人;不知人家早已不礼他。”孝移闻说,心中却动了一个念头:人家一个少年翰林,自己任意儿,还以不谦惹刺;我一个老生儿子,还不知几时方进个学,若是任他意儿,将来伊于胡底?口中不言,已动了思归教子之念。

    过午已毕,略叙一会,即辞归寓。次日,又拜兵马司尤公。

    尤公适有闲时,急紧接入内书房。看了家书,这久别渴慕,细问家况话头,一笔扫过。尤公便问道:“今日还拜客与否?”

    孝移道:“已拜过戚老爷。别个素昧平生,何敢唐突。”尤公道:“甚好,甚好。这些京官,大概都是眼孔大的,外边道、府、州、县,都瞧不着。有知窍的进京来,若有个笔帕之敬,自然礼尚往来;若白白说些瞻依暱就话头,就是司空见惯矣,不如学祢正平怀刺漫灭罢。老学兄天性恬淡,自然不走热闹场儿,可敬之至!”孝移道:“尚有宋门上汪荇洲,俺两个同案进学,今做京官,若不看他一看,怕惹他心里怪。”尤公道:“不怪,不怪。他是有名不理乡党的,专一趋奉大僚。大凡援上者必凌下,何苦惹他?你去投个帖儿,不过是谨具‘清风两袖’;他的回帖也就瞰亡而投。不必,不必。”孝移也就轩渠大笑。尤公留吃午饭,口嚼本乡之味,耳听关切之谈,却是客况中第一个大快景。

    傍晚回到柏公花园,下车到了读画轩。长班禀辞,又问道:“老爷看丰台不看?”孝移问其所以,长班道:“丰台在这城外西南角,离此只六七里。那是种花所在,有一二十个花园,百样花草俱有。如今芍药正开,老爷看看何如?这个路,可以坐自己的车,回来进彰仪门。”孝移应允,德喜、邓祥俱有喜色。

    次日吃了早饭,果齐赴丰台。时值芍药盛开之候,天气有些热了。孝移遍看亭台园篱,泉涓木欣,春花争放光景,却也甚饶清兴。买了肆中几碗茶,吃了点心。这仆役三人,也沽了两瓶帘儿酒,热的棉衣都沾了汗。说:“回转罢。”长班引着,偎城边道儿,上彰仪门来。

    原来长班有个同伙,在彰仪门,他要寄个信息到良乡去,故迂二三里路儿,从这儿回来。这一路绀宫碧宇,古柏虬松,亦复不少,煞甚好看。及到彰仪门,天气变了。原来天气有一定次序,春暖、夏热、秋凉、冬寒,是循序渐进的。今当温和之时,忽而大燥起来,此天变之候也。大风突起西北,不知怎的黑云已罩了半壁天,长班也顾不得寻觅同伙,别领个巷口,一拐一弯,望悯忠寺飞奔。将近一里许,偏不能到,这雷声忽忽的不断,雨点儿大如茶杯,内中夹着冰雹下来。须臾,雨也没了,单单冰雹下倾,乒乒乓乓,真正是屋瓦皆震,满街避丸,好不厉害怕人也。孝移在车上,只听得车棚鼓音,擂的是撒豆点。辕马股栗,仆从抱头如犬,乱喊道:“不好了,老爷下车避一避!”孝移伸足下车,三仆抱接下来,扯上一个大门楼,避祸躲灾。孝移上的门楼站下,三人自去卸马,不觉暗叹道:“‘吉凶悔吝生乎动’,此理是断乎不错的。”把马也牵上门楼来,人马挤在一处,不成看像。孝移看那门上,一旁贴了“存仁堂柳”,一旁贴了个蓝签“禫服”两字。便向长班道:“此内可有暂存身的地方否?”长班道:“有,有,有。大客厅、东书房,小的引老爷进去坐坐不妨。这是柳先生家。只是檐水大流怕湿了衣服。”孝移道:“走紧着不妨。”邓祥说德喜儿:“为啥不带雨衣?”德喜儿道:“谁料下冷子雹冰。”长班道:“往后出门,也要君子防不然。”

    却说长班引着孝移,进了二门,客厅上有堂眷看雨,径引的上东书房。孝移进了书房门,因衣服湿了,不便就坐,四围详看。只见前檐下,一旁画眉竹笼,往上乱跳;一旁鹦哥铜架,衔锁横移。内边一张大条几,中间一架高二尺的方镜屏,左边一个高一尺的水晶雕的南极寿星,右边一个刘海戏蟾,笑嘻嘻手拿着三条腿的虾蟆,铜丝儿贯着钱,在头上悬着。夹缝中间,放着掷色子饶瓷盆——孝移也不认得,只说是栽水仙盆儿。东边一张方桌,一个神龛,挂着红绸小幔子,也不知是什么神。

    但见列着广锡方炉,两个方花瓶,一对火烛台盘,俱有二尺高,一个小铜磐儿,放着碎帛编的磐锤。至于满壁书画,却都是俗葩凡艳,再不晓的是个什么人家。垂唾之时,又见砖缝里有一块二三钱的银子。因问长班道:“这主人是甚的人?”长班道:“这是柳先生家。将来老爷还要借重他哩,从他父亲就是吏、户两部当该的书办。”孝移见天雨已住,想走。原来骤雨无终日,半个时辰,云过雨歇,依旧出门上车。

    长班还进书房,把那赌博丢下砖缝银子拾了,方才与二仆踏泥相随。

    到了花园读画轩,恰好柏永龄因雨隔住,正在轩上。相见为礼,柏公道:“请更衣换靴。”孝移连拱道:“是,是。”遂即脱湿易干。柏公让坐,宾主依次。柏公道:“连日想来一候,只为步履少艰,俱是先使人问过,然后敢来。因老先生事忙,多逢公出。今日知是往游丰台,料得午后必回,天气晴和,预来恭候。不料突遇冰雹,方疑老先生在城外寺院避雨,多等一会儿,谁知冒雨而归。适才盆倾瓮覆之时,何处停车?”孝移道:“城外已遇大风,飞奔进城,到一个大胡同里,硬雨如箭。不得已向一个大门楼子进去,到一个书房,停一大会,雨住,方才回来。不意老先生久等。现今泥泞甚大,老先生不必急旋,少留款坐,幸尔攀谈。”柏公道:“甚好,甚好。只是老来重听,望坐近,声高些,好聆教。”孝移道:“不敢动问老先生,高年几多?”柏公道:“八十五岁。”孝移道:“矍铄康健,只像五六十岁模样。可喜,可庆。”柏公道:“樗材无用,枉占岁月,徒做子孙赘瘤。但活一天,还要管一天闲事,未知何日才盖棺事完。”孝移道:“老先生年尊享福,诸凡一切,也不必萦心挂意,以扰天倪。”柏公道:“人老了,也自觉糊涂。聆教,聆教。”孝移又问道:“适才避雨之家,说是姓柳。长班呼为‘当该的书办’,这个称呼,是怎么说?”柏公道:“老朽是宣德年生的,彼一时,弄权招贿的房科,人恨极了,叫做‘当革的书办’到成化年间,又把这斥革字样,改为‘该’字。”二公大笑。这柏公因说起“当革的书办”,便触起三十年宿怒,说:“这京城各衙门书办,都是了不得的。我这小功名,就是他们弄大案蹭蹬了。——歇一歇儿细说。”孝移见柏公有些恼意,又带了几声咳嗽,便说道:“此辈行径,不必缕述。咱看看鱼罢,怕雹子打坏了。”柏公忽的笑道:“‘该看’,是‘革看’?”两人大笑。

    果然同到塘边,只见那鱼得新水,一发摇摆起来,好不喜人。柏公回首向孝移道:“烦盛价和一块面来喂他一喂。”德喜儿不敢怠慢,刻下和了一块面块。柏公接了,把竹杖放太湖石上,坐个凉墩,亦让孝移坐了一个。手撕面块如豆儿大,才丢一块,几个鱼儿争以口吞,那不得的鱼儿,极像也有怅然之意。忽的又一块面下去,众鱼争先来接。柏公掰那面块,忽东忽西,把些鱼儿引得斜逐回争,摆了满塘鱼丽之阵。把一个八十五岁老头儿,喜的张开没牙的嘴,笑得眼儿没缝。总之年老人性情,触起宿怒,定要引绳批根;娱以素好,不觉帆随湘转。

    这孝移是天性纯笃之人,起初看鱼的意思,不过是怕老人生气,娱以濠梁之趣。及见这老头儿天机畅遂,忽的暗叹道:“吾当年失事亲之道矣!”

    二人正在塘边观鱼,忽的一乘二人轿子到院。方惊以为有客答拜,原来就是柏公儿子怕泥泞,拄杖失足,用轿来接。柏公要告辞回家,孝移意欲挽留,柏公说道:“我的重孙儿六岁了,教他在我床前念书。早晨认会了‘一而十,十而百。。’四句,午后该认下四句,我如回去迟了,耽搁工夫,如何好吃孙子媳妇做的饭呢?”说着又大笑起来。回首一拱,上轿而去。

    这谭孝移因柏公教曾孙,这教子之念,如何能已,归志又定下了一多半了。

    却说张升一日讨咨文投递礼部投咨分赀,孝移只得与了。

    投咨回来,说:“休要误了下月初一日过堂。”

    这孝移在京,原拜了本省戚、尤二公,后来请了席。那丹徒至亲的一二位京官,彼此答拜、请酒的话,亦不必言。

    到了次月初一日,礼部过堂。尚书正坐,侍郎旁坐,仪制司书办唱名。方晓得各省保举贤良方正,人文到部者,只有七剩那远省毫无举动。不觉暗道:“娄潜斋家居秀才,料事如此明鉴。将来发达,必是谙练事体之员。”

    出了礼部,过堂回来,整闲无事。因往书肆中购些新书,又向古董铺买了些故书旧册,翻披检阅。又兼睹皇居之壮丽,官僚之威仪,人烟货物之辐辏,自觉胸怀比前宏阔。兼以翻阅书籍,学问也较之旧日,越发博洽。

    又一日,只见张升来了,说道:“礼部出来一个条子,抄来看看。”孝移接看,上面写着:礼部示谕各省保举贤良方正人员知悉:目今人文到部只有九省,候滇、黔、两粤陆续到部时,一同考试,启奏,引见。

    各宜邸寓静候,不得擅自回籍,贻误未便。特示。

    原来嘉靖之时,礼部是最忙的,先是议兴献皇帝的典礼,数年未决。继又办章圣皇太后葬事,先营大峪山,后又祔葬纯山。又兼此时,皇上崇方士邵元节,继又崇方土陶仲文,每日斋醮,草青词,撰祈文,都要翰林院、礼部办理。因今保举贤良,尚有远省未到,不敢启奏,又怕有守候已久,私自回籍者,所以出这条子。孝移看完,只得旅邸守候。也亏得是富家,资斧不窘,有河南顺人来往带家书,捎盘费。

    荏荏苒苒,已到九月末旬。忽一日邸钞中夹着一张《河南乡试题名录》,内见第十九名“娄昭,祥符学生,五经”,惊喜不胜。不觉拍手失声道:“潜斋中矣,潜斋中的好!”少一时,一喜之中又添一虑。喜的是知交密友,发达伊始;虑的是托过妻、子之人,来春赴京,不能代理。孝移中夜思量,次日写了一封遥贺潜斋的书札,一封王氏、端福的家信,一封阎相公的书,一封孔耘轩的书,一个王中的谕帖,又与周东宿一封候起居的书,内托转付家音话说。缮写已明,包封停当,带了邓祥,去拜河南提塘官,央他包封于河南祥符儒学京报之中,顺塘路发回。

    河南路近京城,不半月,这周东宿拆开京报看时,内有一束是谭忠弼拜恳转付家音的。说道:“正好,正好。”即差胡门斗送至谭宅,又吩咐道:“即请谭宅少相公,兼到北门请新科娄爷少相公,俱于明日早晨到学问话。”

    这是什么缘故?原来科场已毕,新学院上任,交代之毕,即要坐考开祥。这些关防诈伪,以及场规条件,剔弊革奸告示,不用琐陈。这学院乃是一个名儒,首重经术,行文各学,责令举报“儒童中有能背通《五经》者,文理稍顺,即准入学充附。”

    “中州乃理学名区,各该教官不得以本州县并无能诵《五经》之儒童,混详塞责取咎”云云。

    这牌行到祥符学署,周东宿即请陈乔龄商议这宗事体。说道:“弟莅任日浅,寅兄在此十年有余,谁家儒童殚心《五经》,好备文申送。”陈乔龄道:“我以实告,这事我就全不在行。我当日做秀才时,卷皮原写习《诗经》,其实我只读过三本儿,并没读完。从的先生又说,经文只用八十篇,遭遭不走。我也有个抄本儿,及下场时,四道经题,俱抄写别人稿儿。出场时,连题也就忘了。如今做官,逢着月课,只出《四书》题,经题随秀才们自己拣着做,就没有经文也罢。我如何能知晓,谁家儒童能读《五经》哩。”周东宿道:“这也不难知道。童生读《五经》,必定有先生父兄教他。只拿过今科生员花名册一看,看谁是《五经》,便知道他家子弟,他的门徒,即旁人家子弟读《五经》的,他也声气相通。”陈乔龄摇头道:“不作准。我看他们《五经》,多是临场旋报的,希图《五经》人少,中的数目宽些。一科不中,第二科又是专经。未必作准,姑查查看。”东宿叫书办拿过生员点名册一查,内中程希明、娄昭、王尊古、赵西瑛、程希濂五个人是《五经》。乔龄道:“娄昭是中了,听说他就要上京哩。不如把程希明请来,问问他看谁家子弟能背《五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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