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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辞帖不敢奉领。”隆吉道:“多拜尊大爷,我事忙,不敢取扰。”伻头道:“来时家大爷已吩咐明白,不受王相公辞帖,明日早来速驾。”王隆吉也难再辞。
到了次日,早有人来速。只得鲜衣净帽,跟着一个小厮去盛宅赴席。原来这盛宅之祖,做过云南布政,父亲做过广西向武州州判,俱已去世。遗下希侨兄弟二人。弟希瑗,尚小,还从师念书。这希侨十九岁了,新娶过亲来,守着四五十万家私,随意浪过。这王隆吉到了盛宅,只见门楼三间,中间安着抬过八抬轿的大门。内边照壁有三四丈长。”前站着三四个家人,隆吉也有见过的,都是街面上常走的。见了隆吉说道:“王相公来了。”内中一个道:“我引路。”从五间大客厅门前过去,东边是一道角门儿,又是一个院子。一个门楼,上面写着“盛氏先祠”,旁注年月款识,一行是“成化丙申”一行是“吉水罗伦书”又过一个院子,院里蓄一对鹅,三间正房,门上挂着一个猩红毡帘子。引路的说了一声:“客到!”只见一个小家撞掀起帘子,盛公子出来相迎,说道:“失迎!失迎!”
进的屋去,行礼坐下。公子谢了盛情。只见墙上古款新式,也难认识,大约都是很好的。条几上古董玩器,一件也不认的。
只闻得异香扑鼻,却不知香从何来。隆吉暗道:“果然天上神仙府,只是人间富贵家。”
两人吃了茶,隆吉便道:“昨日简亵少爷。”盛希侨道:“昨日过扰。但这尊谦,万不敢当。你我同年等辈,只以兄弟相称。我看你年纪小似我,我就占先,称你为贤弟罢。”隆吉道:“不敢高攀。”希侨道:“铺子有多少本钱?”隆吉恐失了体面,尽力道:“有七八千光景,还不在手下,每日苏杭上下来往哩。”希侨道:“原来有限哩。”隆吉接口道:“所以周转不来。”
又坐了少顷,希侨道:勺弄个玩意儿耍耍罢。”隆吉道:“我不会什么。”希侨道:“铺子里打骨牌不打?”隆吉道:“闲时也常弄弄。”希侨便叫:“拿过骨牌来,再去楼上取两千钱来,我与王大爷打骨牌玩。”只见一个家僮,拿过骨牌盒儿一个,铺上绒毡,一个从后边拿出两吊钱,又陪上两个小厮儿站着配常搭了一回快,搭了一回天九,隆吉赢了一千四五百钱。摆了碟酒,收拾起骨牌,不耍了。
须臾,汤饭肴馔,陆续俱来。隆吉只觉异味美口,东西却不认的。想铺中也有几味相似的,烹调却不是这样。席完,又吃几样子酒。酒半酣时,希侨道:“我有一句话,贤弟莫要见阻,我心里想与你拜个兄弟。”隆吉道:“说什么话,府上是何等人家,我不过一个生意小户,何敢将地比天。”希侨道:“见外么?”隆吉道:“不敢,不敢。”希侨道:“你外边人熟,再想两位才好。”隆吉道:“我也年轻,外边也不认的人,请问要那样人?”希侨道:“我拜兄弟,原有个缘故。我的亲戚,俱在外省,姑家,舅家,连外父家,都没有在河南的。我这里举目无亲,甚是寂寞。只求像贤弟这样意气投合的,时常来往就罢。”隆吉道:“我也不认的许多人,就是不三不四的,我也不说他。我有两个同窗,一个是我的先生娄孝廉儿子,新进了学,叫做娄朴;一个是我谭姑夫儿子,叫做谭绍闻,年纪都是十七八岁。若不嫌弃,我情愿约会他二人。”希侨道:“妙极!咱四个也就足够。”
饭完,把酒席收讫。隆吉要辞别起身,希侨不肯,还要耍骨牌。隆吉说:“铺子里没人。”坚执要去。希侨叫:“备马送王大爷去。”隆吉那里肯骑。吃毕茶,起身。希侨送至大门,问道:“王大爷赢的钱呢?”隆吉道:“什么话,闲耍罢了。”
希侨道:“将钱交与王大爷来人。”那小厮也不肯接。希侨道:“暂且放祝”因说道:“约会的人,贤弟放速些就是。”隆吉道:“是。”一拱而别。
及到铺门时,盛宅家人,已将抹骨牌赢的钱送到。隆吉再不肯要。小家人道:“王大爷若不要,小的回去,得二十竹批子挨。”隆吉只得收了,说道:“到府上说,我谢大爷扰。”
那家人道:“晓得。”一溜烟跑去。
这王隆吉起初奉承盛公子之意,不过是生意上要添一个好主顾,不料蒙了错爱,竟说到拜兄弟的话。大凡年轻的人,不知道理,一听说拜兄弟,早已喜极,又遇到一个富贵公子,一发喜出望外。这一夜就喜的睡不着。等到次日,胡乱吃些早饭,骑上骡子,一直就到萧墙街胡同口,把头口拴在碧草轩前一株石榴树上。原来碧草轩,自从没了孝移以后,花砌药栏,果成了“绿满窗前草不除”光景,所以牲口拴在轩前树上,也不止一日。这话提它不着。
单说隆吉提着鞭子,一径到了楼下。正值王氏与绍闻吃早饭,冰梅一旁伺候。王氏见了侄儿,便道:“冰梅,收了家伙,另摆饭来,叫王叔吃。”隆吉道:“才丢下碗儿。”因问姑娘近日安吉的话。绍闻也问舅往苏州发货的话。隆吉心中有事,三两句便拐到盛希侨身上。这盛希侨方伯门第,人所共知,不必深言。因把盛公子怎的一个豪迈倜傥,风流款洽,夸奖了一番;怎的一个房屋壮丽,怎的一个肴馔精美,夸的不啻口出。方才徐徐说起“换帖子,要结拜弟兄,叫我来约表弟”的话。这王氏接口道:“像这等主户人家公子,要约你兄弟拜弟兄,难说辱没咱不成?我就叫他算上一个。”隆吉道:“自然是极好哩。”
绍闻道:“在那里结拜呢?”隆吉道:“却没有说定一个地方。等约停当了,再定地方罢。大约就在盛宅。”绍闻道:“他是大乡绅人家,开章就在他家,未免我们还不好意思去哩。不如约个公所地方,大家斗出分赀摆酒。结拜停当,然后彼此相请,便好来往。”隆吉道:“说的是。依我看,大约东街关帝庙里好。关爷就是结拜兄弟的头一个。叫宋道官摆下席,我们在神前烧香何如?”绍闻道:“那里人乱。”王氏道:“地藏庵那里,有关爷庙没有?”隆吉道:“那里有一座小枷蓝殿,就是关爷。”王氏道:“就在地藏庵也好,范师傅那里也秘静。就叫他摆席,你们只出分赀。”绍闻道:“怕他是持戒的,怎好叫他摆荤席。”隆吉道:“他说持戒,是对人说的。时常在俺家,还叫你妗子与他实烧鸡吃哩。”王氏、绍闻不觉俱笑。王氏道:“拿定主意,在那里罢。分赀得多少呢。”隆吉道:“咱与盛公子共事,轻薄不好看,每人二两头罢。”王氏道:“也不多。每人跟一个人,上下两席,只够罢。”隆吉道:“师傅也还落些,落的有限。”王氏道:“他出家人,怎好落你的。”隆吉道:“姑娘不知,凡住堂庙的,干一件事,先算计落头哩。”大家又笑。
计议停当,隆吉道:“你我同去约约娄世兄。”绍闻道:“不用去,娄世兄是有管教的人,去也不中用,他也必不算。”
隆吉道:“昨日我与盛公子说明,约你两个。若不约他,显的是兄弟有了欺骗。使不得。”绍闻道:“我不去,你自己去罢。我昨日才在他家送礼,今日又去,娄先生见了我,我没啥说。你自己去罢。”隆吉是生意行走惯的人,忽生一计道:“娄世兄进了学,我还没有与先生叩喜。福弟,你借与我一份贺礼,我去走走,顺便儿把这话说了,依不依在他。”绍闻吩咐双庆儿道:“叫王中来。”王氏道:“你又叫王中,想着账房里要钱么。”绍闻道:“正是。”王氏道:“你这事叫王中知道,就要搅散。我与你备礼,你得多少呢。”隆吉道:“一两银,再配上一匹绸子。”王氏道:“两样俱是现成的。”双庆儿去取大拜匣来。绍闻道:“要帖子不要?”隆吉道:“我如今成了生意人了,不用帖子,只叫双庆儿跟的去。”
绍闻安置礼物已妥,叫双庆跟着,隆吉骑了骡子,一直往北门来。进的娄宅,一径到了客厅。恰好娄潜斋与娄朴,在那里陪客说话。隆吉先与客行了常礼,然后展开贺礼,与先生叩喜,与娄朴行了平礼。坐下吃茶,娄潜斋道:“你近日做了生意,可惜你的资质。也很好,我也不嫌你改业。既作商家,皆国家良民,亦资生之要。但你是个聪明人,只要凡事务实。”
隆吉道:“先生教训极是。”这隆吉来意,本欲邀娄朴结盟,见了先生,早已夺气,不敢讲出口来。坐了一会,只得邀娄朴道:“世兄外边游游罢。”娄朴陪出门来,到崇有轩坐下。又说些闲言碎语,心里想说盛公子约拜兄弟的话,几番张口,不知怎的,咽喉间再说不出来。这可知正气夺人,邪说自远。又可知恶闻邪说,必在己有以招之也。
这娄潜斋父子,还只料王隆吉感念师弟之谊,今日来送贺礼,心中过意不去,加倍厚待。过午席罢,将原仪壁回。隆吉心中怏怏而去。在路上打发双庆儿带回原礼,自己骑骡而归。
恰好到了娘娘庙大街,这盛公子正在门楼下站着,与马贩子讲买马的话,看家人在街上试马。望见王隆吉,早叫道:“那不是王贤弟么。”王隆吉下的骡子,家人跑上前接祝盛公子下的阶级,一手挽住说道:“贤弟,那里去哩?”隆吉道:“萧墙街。”盛公子吩咐家人道:“马说妥了,去问号里取银子。就说有客说话,顾不得,叫他上笔账就是。”这正是:乐莫乐乎新相知,况是指日缔盟人。
盛希侨一手扯住王隆吉,进了内书房坐下。问道:“贤弟所约何如?”隆吉道:“萧墙街舍表弟,算了一个。”希侨道:那一位哩。”隆吉说不出那不曾开口的话,只得答应道:“娄世兄意思,不想着算。”希侨道:“莫非嫌择我么?他是孝廉公之子,又新进了学,自然要高抬身分。依我说,先祖做过方面大僚,也不甚玷辱他。”隆吉急口道:“他说他常在学里,恐怕一时礼节答应不到,惹弟兄们不喜欢,没有别的意思。”
希侨道:“这就是了。要之,咱三个人,也就够了。久后遇见合气的,再续上也不迟。你且说结拜定于何日,我好送帖相请。”
隆吉道:“头一次共事,也难就在府上。舍表弟说,先寻一个公所地方会了,然后彼此相请,好来往。”希侨道:“也没这个妥当地方。”隆吉道:“我与舍表弟议定,在地藏庵范师傅那边。每人二两分金,叫他摆席。”希侨道:“二两太少。他出家人,不图落些余头,该白伺候咱不成?况且二两银子,除了落头,也摆不上好席面。依我说,我送酒一坛,再备几样莱儿送的去。也恐怕姑姑家,整治的腥白白的,吃不的,却怎么了?”隆吉道:“大哥虑的是。但天色晚了,我回去罢。柜房里没人,且是黑了,街上行走不便。”希侨笑道:“关什么要紧。不如今晚住下,咱弟兄说话罢。就是回去,夜深了,打上我这边灯笼,栅栏上也没人敢拦:锁了栅栏,他们也不敢不开。”
说未完时,一声叫:“家人摆酒!你们这些狗娘养的!都瞎了眼,漆黑了,还不上灯么?今日是该谁伺候客哩?明日打这忘八羔子!”嚷声未毕,只见两个家童,掌定两枝大烛,放在案上。酒碟儿随后就到。希侨还骂了两句。王隆吉也不敢过为推辞,只得坐下。把酒斟开,希侨尝了尝,骂道:“这是前日东街的送来一坛南酒,我说不中吃,偏偏你们要拿来亵渎客。你们这些狗撞的,单管惹人的气!快换了咱家新做的‘石冻春’来。”果然又换了酒。希侨道:“这明日地藏庵的事,贤弟你自安排,明晨我就送分赀去。日子就定在初三日罢,别的日子我不得闲。”隆吉道:“就是初三,不用再改罢?”希侨道:“岂有再改之理。”
吃了一会,王、隆吉要走。希侨道:“贤弟可笑。若说哑酒难吃,我有道理。”一声叫:“宝剑儿,前院请满相公来,叫他把琵琶也带的来。”少顷,满相公到了。隆吉起身,欲待作揖,希侨道:“不必,不必。老满你就坐在这边罢。”家人斟酒来,希侨道:“你唱个曲子敬客。”隆吉道:“不敢。”满相公果然唱了一套。唱完,说道:“聒耳。”隆吉道:“聆教。”
希侨道:“果然聒耳不中听。取大杯来,咱们猜拳罢。”隆吉道:“我不会猜枚。”希侨道:“不猜拳,咱们揭酒牌罢。”宝剑儿取过酒牌,举个大杯,放在中间。希侨道:“这磁瓯子是敬客的?快去楼上取我的斗来,只要三个罢。小心着,要是打碎了,你那一家性命,还不值我那一个斗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