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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防,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手里拿着-个碗,碗里有些少油,走来当面一捏,把那碗当的一声在街上跌碎了。孩子家那里管他,一把扭住了时大来叫起屈来,快些陪我。时大来一时摸头不着,急了道:“你走路,我也走路,你失措打碎,如何叫我赔?”那孩子眼泪鼻涕的哭着道:“你不还我,我也回不得家,我同你去死罢。”一时间,就围集了许多人看,内中一个道:“这孩子打掉多少东西,哭的恁凶?”孩子道:“我来买一个钱油炒菜,与俺父亲吃饭,往南京去,他连碗替我打碎了。”又一个对时大来道:“你是那里人,既打碎他的,约莫还他些罢。”时大来道;“我是本府学里相公,其实身上不曾带有钱。若是有时,莫说一文钱,就多些也还了也。”又一个道:“你既是相公,行路该斯文些,为甚打碎娃娃家碗,难道你也是个娃娃不成。”这正是:
凭君豪气三千丈,腰里时钱一个无。
多少世间牛马辈,膳缠金缯字模糊
那孩子扯住,死也不放,要赔油赔碗。这些看的人,又七嘴八舌的,弄得个时大来,真不得假不得,若有个地洞,也钻将去。那件布道袍,也扯得不象样了。只见-个大汉,身长七尺,须髯尺余,俨似关帝一般。走将来,分开众人,将兜肚里钱,抓了一把,喝那孩子道:“你拿去。”一把扯了时十大来就走道:“相公,你随我来。”那些人终分散去了。你看那人怎生扪扮:
头戴一字巾帻,身穿窄袖战袍,快靴短箭锦腰…,结束庄严紧妙。髯颊飘飘欲动,眉间杀气秋高,面前若有把关刀,那怕妖魔打搅。
这时大来恼得发昏的,信脚随着他走未数十步,那汉扯他上个大酒楼,按他坐了,大声叫拿酒来,时大来略定了神问道:“壮士何人,这般错爱?”那汉道:“某乃北直人,有些公干,在这楼上候位朋友。偌早坐起,就见了先生,在这街心里走来走去。连某也看得不耐烦了,我疑先生心有大不得已之事。正要下楼借问。不期添出这桩事来。请问先生定是何故?”时大来此时年会,不好宣言,只得含糊道:“也没甚事,只想去将望个朋友,闲谈一会儿。”那汉道:“大丈夫一言相得,此头可断,果有大事难决,某亦可略效区区。先生反如此见瞒,可谓不知人了。”时大来听得,料是个奇人,便道:“不敢相瞒,学生备员府庠,训馆度日,因年荒失馆,家下柴米俱无。刚才出门,正欲干谒几位亲友,借贷些须,度此奇穷。心下正打点不定,遇着这孩子啐聒恁一场,寒士丑态,都被冷眼看破。若适间不遇恩人,学生此时也可以死得了。”说罢,眼泪酸酸欲下。那汉点了点头,叹口气道:“共是一般读书的,那得了手的,终日敲人拶人,横着心肠刻剥人的东西,就是富堪敌国,也还不知餍足。这未遇的,饥寒逼身,夫妻莫保,刚才就是一文钱,也迫不出来,受了多少腌臜臭气。这等看来,天公忒也安顿不匀些。”遂大声道:“我说犯了怎样大事,原来只为这点小事,可怜可怜。只是某坐得久了,急欲到个所在去,不能相陪终席了。”把手向胸袋一摸,拿出一封对象,当的放在桌上道:“某今日不曾打点,只带些买点心吃的银子,先生且将去,休怪,请了。”又回头道:“酒肴还有余,先生慢慢放心吃完,都是我打发他。”说罢,竟飘然下楼去了。
这时大来正要推却,才待开口,他已到了楼下。又递一大把物件,与店主人道:“这是我吃的酒钱,楼上那位相公都在里面。多的收下,我再来算。”时大来一直赶下楼来,他已到街上,走去几间门面了。时大来大声叫道:“且住,请问高姓大名。”那汉一面走,一面答道。“我别号风髯子。”才听完这一句,再望不见了。时大来只得复身上楼,见剩的酒肴还摆在那里,拿起来,一面吃一面想道:天下有如此奇人,连多谢这两个字也不收我的,飞也似走了。难道我是做梦不成?这封物件敲在桌子上,还当当的响,我想世上有多少高人侠士,多分就是此辈了。可惜,去得太促,不曾与他多盘桓刻把。他把桌上的吃个净光,方才理那封东西下楼来了。正是:
有焯千里能相会,谁似当年运束通。
今日对君须尽醉,莫随野乌骂喜风。
却说时大来的妻子,在家束着肚带子等着;那里望得个踪影儿回来。直到下午,只见把门一推,时大来红了个脸,笑嘻嘻的走进来。万氏道:“你去借了多少东西来?”时大来道:“那里借得分毫。”万氏道:“既不曾借得,缘何咱恁晚才回,倒又吃得有七八分了。”时大来把那封对象扑通的往桌上-撩道。“你还饿到如今,这也忒难为你了,我带了一件东西来,与你看看。”万氏道:“甚么物件?”捏起来却重,打开一看,只见一包五封,每封十两,都是高边足色古老银子。万氏道:“此物何处得来,莫不是做了反事?”时大来一个呵呵道:“我读书君子,做甚反事。”万氏道:“是谁人借与你的?”时大来将日里所遇之事,一五一十对浑家说了,万氏道:“莫不足神仙怜我,与你穷到尽头,来此救度我们。你曾问他姓名么?”时大来谓:“这人眉高日朗,颧鬓葱浓,那须髯甚长,却也有飘飘凌云之气,或是神仙也未可知。我赶去问他姓名,他只道是风髯子,就不见了。我想,这宗银子,料是还他不得的了。今日就借些用何妨。”打开包来,检出一封,买了几担柴,担把米,买些盐油菜蔬,又买些酒肉,与婆子开开荤。顷刻间,屋子里热闹烘烘的,却似添了许多人一般。夫妻两口,说也有,笑也有,不似早间时分凄寂了。有《桂枝儿》为证:
甚东西生地恁波俏,
粉脸涎把两脚儿跷,
爱了你那个不要亲朋为你好,
就是怨仇也开销。
这样滚热的行情,
也怎么不是现世宝。
你说那风髯子的系何人,原来是个大盗。但他做强盗与别的不同。别的强盗,连负贩的都不放松,破衣绽袜都收拾了去。他主意道:“做好人,有好人的勋业。就做歹人,也有歹人的品节。大丈夫,既投胎在这里,也要为天公留些仁爱,为朝廷效些忠悃,为自家立些声名。如那行商坐贾,赍了祖宗血本,涉水登山,担忧受怕,只博得半分三厘利息,回家还债,负养老小,你却一鼓而鲸吞,天理也不容你。那些贪官污吏,吃了朝廷俸禄,又拿竹批拶子,刻剥穷户,大杠小担为他行淫乐祸之助。若朝廷知得,也要迫他赃物,还要问个罪名。我如今,起了赃物,饶了他罪,为朝廷施法外之仁,还便宜了他。”所以,他遇着小本的,眼也不看。遇着那些带纱帽的,他就也不叫多谢了。虽是强盗,却算得此辈中高人侠士了。那时大来偶然遇他,遂动他一点救贫之念,也不知是祸是福。时大来次日,又摸了两件衣服。穿着起来。竟不象个失馆的先生了。有句诗道得好:
世人好相皮,衣服宜珍直。
西施被菅臬,无盐返葬送。
被褐而怀玉,谁人知孔孟。
春能富贵天,花鸟增妍笑。
所以衣着这件物,极是抬举人的。俗语云:狗不咬君子。难道那狗是通过慧的,他遇着衣服鲜华的,就不肯吠他,却似妙在势利上走的一般。再看那穿得好的,凭你是乞丐出身,会席都要椎他上座。就是途中不相识的,也要让他先行。若是那粗衣破服的,任你文兼孔孟,武达孙吴,莫说坐席,就在路上行走,乞丐也推他一边占过先去。这是天开地辟的风俗,怪他不得的。却说时大来,那日着了新,赎出来那件绸道袍,望那傅朋友回来,只听得背后人叫时相公时先生。回头一首,却认足本县专惯搠摸的,叫做吕游之。他便立住等他,只见吕游之赶上。把他相上相下的估了一会。道:“恭喜今年美馆。”时大来道:“有馆倒好了。”吕游之道:“无馆正好,我却有句话商量。”时大来道:“愿闻。”吕游之道:“有个广东潮州府太守,舟泊蓼洲头去上任的,要在本地请个幕宾。前日,风吹到我耳朵来,我欲趁此赚几两银子。一连走了两三日,竟寻不见个相识。你若没馆,肯做此事否?”时大来满心欢喜道:“相烦作成那话儿,弟是在行的。”吕游之道:“既如此说,你且回家,我去就来。”少顷,吕游之同一位穿青的,拿了个红帖,又是聘金六两,一个封儿,对时大米道:“一说即妥,每年俸金一百二十两。先…一半安家,后日早开船。刻下请你去面会。”时大来收了,即同两个人到船上,那知府见他衣履干净,言词简雅,并无他话。只道:“借重早些收拾,明日午后就要开船了。”随封了六十两俸金送来,时大来收了,才打发人出门。吕游之早到,当面开封,取了两包,送他做谢仪去了。余者,交付浑家。次日,收拾上船。第二日吹打起行,一路来,过了南安,起夫马过岭。正是:
不烦驿使寄梅花,时来风道滕王阁。
原来,这知府姓任,甲科出身,极是个手长的,也初选得了会稽县知县。被他做得甚没体面,诈了被告,又诈原告,地方人揭告了,住脚不牢,用了些银子,调个任,做了江西靖安县。这靖安县,一到他上任,就不肯靖安了。连地皮卷尽,还恨那树根生得不坚牢。做了两年,因物议,不得行取两衙门,却谋升个户部主事。他财运颇亨,管粮抽税,加三加五,又搜克了无限银子。访得潮州是有生发去处,就谋了潮州知府。随任的亲身,也无多人,只有一个夫人,一位小姐。小姐名唤赛儿,言比儿子还赛得过。那小姐人物精美,识见超迈,常鄙乃父在钱财上着脚,恐于官不利。时有几谏言语。这知府见不肖己,也不甚欢喜他。他来的是两只大船,船内堆塞满满的。不问粗重物件,那古董玩器,充口耀目,也不知多少件数。
那日,拨夫过岭,大担小担,排满了一条长岭。不似才上任的,到似个收拾回家的一般。那时,行李在先,夫人小姐居中,他一乘大轿押扛在后。忽听一声哨响,几只柳木箭已到面前了,一齐慌张站住。只见十余筹好汉,将行李赶着就走。又叫道。“这样赃胚,绑起来杀了罢。”一时间,将任知府绑起来。正在那叫天叫地时节,却说时大来这班人,都在后面走。时大来乘个兜子,正在那岭上慢慢的来。却报前面官杠被打劫了。时大来吃了一惊,连忙赶到前头,高处-望,内有-个人道:“原来时相公同来的,放了他罢。”倏忽间,好汉去尽了。那知府被众人解救起来,行李辎重都去了,连小姐也寻不着。知府道,“适才分明听见强盗口里说声时相公,他缘何认得老时?今日若不是同他走,这性命休了,岭上也难久住,且到南雄府,再作理会。”不时,到了南雄,因不见小姐,心中暗问道:“这强盗,打劫我的浮财,连我女儿都打劫了去。”又想了一想道,有了有了,强盗既认得老时,何不报究老时,女儿自有着落了,此时就忘记那救命的时节。正是:
只图日下空庭计,不忆当年吮血时。
次日,亲自拜南雄知府,把上件说了,又道:“别的都罢,只是小女关怀,谁识请来的幕宾,与这些人作钩手,烦老寅翁,将时大来严刑起来,不怕他不招。小女得去珠复还,追来赃物,一概奉送,聊作酬谢。”南雄知府谢道:“领教,断不辱命。”
原来,那好汉说的这句话,只在知府听见,时大来在后头,并不知风。及任知府拜南雄府回来,时大来迎着道:“拜了太尊,就该相烦缉捕才是。”任知府昂昂的道,“不劳缉捕,也访得有七八分了。”说罢,就走了进去。时大来只道他心下痛伤,故此没好相待。正待回头,忽见如狼似虎一班人,跑进来将铁锁望他颈上一套,拖着就走。时大来道:“这是怎么说!”到了大门,只见任管家道:“你快去报知老爷,近些人无状,快来相救则个。”那些管家佯佯的道:“你去。”时大来惊疑不决,对众人道:“你们奉那个差来的,休这等放肆,我是任太爷请来的相公。”众人道:“就是请你的做原告哩。”时大来道:“这事从那里说起?”众人拖的拖,扯的扯,道:“去到那里就晓得。”正是:
无风波浪起,说起也惊人。
时大来不知就里,还望任知府那支救兵。大着胆,随着他带到南雄府。那知府实时升堂,看着时大来道:“好个强盗幕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