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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的梦想:奥巴马回忆录 第一章(6)
“种族通婚。”这个词扭曲、丑陋,就像“战前状态”或者黑白混血儿一样,预示着一种畸形的结果。它勾勒出另一个时代的景象,那是一个遥远的世界,充斥着马鞭和战火,到处是枯萎的木兰花和倒塌的门廊。然而直到1967年——那一年我度过了六岁生日,那一年吉米·亨德里克斯正在蒙特里指挥表演,那一年金博士(马丁·路德·金)已经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三年了,那时美国人已经开始对黑人要求平等的呼声感到厌倦,以为种族歧视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美国最高法院才宣判弗吉尼亚州对种族通婚的限制违反了宪法。1960年,也就是我父母结婚的那年,在半数以上的州里“种族通婚”仍然是重罪。在南方的许多地方,仅仅因为以某种不当的方式看我母亲一眼,我父亲都可能会被吊到树上去;在北方那些最为世故的城市里,敌视和流言蜚语,可能会迫使一位身处类似我母亲境遇的女人去堕胎,或者至少逃到远方一个能够收养孩子的修道院里去。所有这些情景加在一起原来看起来非常可怕,也极为错误,但对那些少数支持国民权利议程又毫无见解的自由主义者来说,这是唾手可得的报复工具。
当然如此——但是,你会同意你的女儿和一个黑人结婚吗?
我的外祖父母同意了这件事,不管同意得多么勉强。这对我来说永远是个谜,我永远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同意。从他们的背景来看,并没有什么地方预示着这样的结果。在他们的家谱里,既没有新英格兰的先验论者,也没有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不过的确,堪萨斯州在内战的时候是属于联邦战线的;外祖父喜欢给我讲述家族的各种渊源,其中就包括了充满激情的废奴主义者。如果我开口询问,图就会把脸转向我,让我看她的钩状鼻,以及她那墨黑的眼睛,说,这都是切罗基血统的特征。
然而,书架上那张旧照片更为清楚地解释了他们的起源。照片上,图那具有苏格兰和英格兰血统的祖父母,站在一所摇摇欲坠的破旧房子前面,穿着粗陋的毛线衫,表情严肃,强烈的阳光让他们有些睁不开眼睛,面前呈现的是艰苦严峻的生活道路。他们长着美国哥特式的脸孔,属于美国人(祖先是英国新教徒的那些美国人)的贫穷表亲,从他们的眼睛里你可以洞悉到真相,这些真相是我后来才明白的事实:内战时,在热衷于用暴力手段废除蓄奴制的先驱——约翰·布朗率先起义后,堪萨斯州才加入了联邦;我的曾曾外祖父名叫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克拉克,是一位受过表彰的联邦士兵,据说,他妻子的母亲是南部邦联的总统杰弗逊·戴维斯排行老二的远房表亲;虽然他妻子的父亲确实是一位拥有纯正血统的切罗基人,但是这样的血统仍被图的母亲看作是一种奇耻大辱,每当有人提起这个话题时,她总是遮遮掩掩,希望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永远不为人知。
我父亲的梦想:奥巴马回忆录 第一章(7)
那就是我的外祖父母生活的世界,在这个国家的内陆地区,那里庄重、忍耐和开拓精神与单调、猜疑和赤裸裸的残忍相伴相生。他们各自长大的地方相距还不到二十英里——我的外祖父在奥古斯塔,而外祖母在埃尔多拉多,这两个都是在地图上找不出的小城镇——外祖父母为了教育我而经常回想童年时代的小镇,描绘出了一个在大萧条时期带着淳朴气息的美国形象:国庆日的游行和站在谷仓旁边放映的电影;瓶子里的萤火虫和熟透了像苹果一样香甜的番茄;沙尘暴和冰雹以及坐满乡村男孩的教室,那些男孩在冬天刚到来的时候就穿上了缝制的毛纺内衣,但由于不换洗,数月后他们的身上散发着像小猪一样的臭味。
在我外祖父母的回忆中,即使是银行倒闭和农场被封的悲剧也是浪漫的,在那每个人都极度贫困的年代里,相似的遭遇拉近了人们的距离。所以你必须认真倾听,才能发现统辖他们早期生活的微妙等级划分和潜在的标记,才能发现那些住在偏僻地带的穷人的差异。这事关社会地位——分为值得尊敬的人和不那么值得尊敬的人——虽然你没有必要通过成为富人来获得尊敬,但毫无疑问的是,如果你不是富人,你就必须付出更多以便获得尊重。
图出生在一个声名良好的家庭里。她的父亲在整个大萧条阶段拥有稳定的工作,他在斯坦福油田负责石油业务。她的母亲在生孩子之前,曾在一所师范学校教书。他们的房子一尘不染,通过邮件订购名著;他们阅读《圣经》,通常避免去野外露营,他们信奉虔诚的循道宗教义,重理性,轻激情,保持克制。
我外祖父的境况却要糟糕一些。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抚养他和他哥哥长大的祖父母虽然并不富裕,但是他们是正派的虔诚浸礼会教友,在威奇托周边的石油开采基地工作,并以此来养活整个家庭。然而,外祖父却有些放荡不羁。一些邻居会提起他母亲的自杀:最终是斯坦利,年仅八岁的斯坦利,找到了她的尸体。另一些比较苛刻的人会摇摇头:这个男孩很像他那个风流的父亲,他们认为,他父亲无疑是他母亲不幸死亡的直接原因。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外祖父的声名显然是他自找的。他十五岁的时候因为打了校长的鼻子而被勒令退学了。在接下来的三年里,他靠打零工为生,跳上前往芝加哥的列车,又去过加利福尼亚,后来他回来了,过着充满了月光、纸牌和女人的风流生活。就像他经常说的那样,他非常熟悉威奇托,那时他的家庭和图的家庭都搬往那里,而图并不讨厌他。当然,图的父母相信他们听到的关于这个年轻人的情况,强烈地反对这段刚刚开始的恋情。图第一次把外祖父带回家见家人时,她的父亲看了一眼外祖父乌黑向后梳理的头发和永远自信的笑容之后,毫不掩饰地发表了他的看法。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我父亲的梦想:奥巴马回忆录 第一章(8)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意大利人的后裔。”
外祖母并不在意。对她来说,高中教育足以养家糊口了,而且她早已厌烦了“社会地位”这回事,而外祖父肯定让她眼前一亮。我有时想象着,在战前的那些年代,在每一个美国小镇里他们的样子,他穿着宽松的裤子和浆硬的汗衫,头上戴着宽檐帽,递给伶牙俐齿的她一支烟,而她涂着厚厚的口红,头发染成金黄色,修长的腿漂亮得可以给当地的商店做模特儿。他给她讲述那些大城市的事,望不到头的高速公路,他如何从空旷而尘土飞扬的平原迅速逃离,在那里伟大计划就是找到银行经理人的工作;在那里娱乐代表着一杯冰淇淋苏打水和一场星期天的音乐会;在那里恐惧和贫乏的想象扼杀了梦想,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将会在哪里结束生命,谁会把你埋葬。我的外祖父强调说,他可不想那样了此一生;他有梦想,有雄心;他用对自由强烈的渴望感染了我的外祖母,也正是这种渴望让他们的祖先在若干年前跨越了亚特兰大和半个大陆。
他们就在珍珠港受到轰炸的时候私奔了,我的外祖父被应征入伍了。这时,这个故事就如同那些老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中飞快闪现,墙上的日历被看不见的手一页页地、越来越快地扯下,有关希特勒、丘吉尔、罗斯福和诺曼底的头条新闻,伴着炸弹袭击的巨响、爱德华·R。莫罗的声音和英国广播公司的报道铺天盖地地袭来。我还看到我母亲在外祖父的扎营地出生;外祖母在一个轰炸机装备线上做工;我的外祖父跟随巴顿的军队踏上了去法国的征程。
还没来得及真正参加一场战役,外祖父便从战场上回来了,全家搬到了加利福尼亚,在那里根据《退伍军人法案》,他进入了伯克利大学。但是课堂根本无法容下他的雄心壮志和旺盛精力,于是他们再次搬家了。起先是回到堪萨斯,接着是得克萨斯州的一些小城镇,最后到达了西雅图,他们在那里一直住到我母亲读完高中。我的外祖父做过家具销售员,他们买了一处房子,并且找到了桥牌牌友。他们为我母亲在学校智慧超群的表现感到高兴,不过当她得到芝加哥大学提前录取的通知书时,外祖父不让她去,认为她还太小,没有办法独立生活。
讲到这里,故事应该就结束了:一个家庭、一个家族、一种值得尊敬的生活。然而一定还有什么东西在拨弄外祖父那颗不安分的心。我能够想象得出,他站在太平洋边,头发过早地花白了,高而瘦长的体形变得富态了一些,他望着地平线,直到视线模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闻着油田设备和玉米的味道,还有他认为已经过去了的艰苦生活。有一次家具公司的经理偶然间提到将在火奴鲁鲁(即檀香山)开一家新店,在那个充满自主独立的州里,似乎有着无限商机。他听到这个消息的同一天,就跑回了家,说服外祖母把房子卖掉,再次收拾行李,开始了他们的最后一次旅程,西进,向着夕阳……
我父亲的梦想:奥巴马回忆录 第一章(9)
我的外祖父总是这样,不断在寻找新的开始,不断从熟悉的环境中逃开。我觉得举家到达夏威夷之后,他的性格才最终形成——慷慨和渴望快乐,世俗精明和地方主义的矛盾结合,以及纯真的情感让他不怎么老练圆滑,容易受伤。他的性格具有典型的美国人特征,是他同时代人的典型,那个时代的人都崇尚自由和个人主义的观念,从不估算选择朝天大路所要付出的代价,他们的热情容易导致麦卡锡主义式的懦弱,就像二战时期容易滑向英雄主义一样。他们的身上同时混合了危险和希望,因为他们基本上都是单纯无知的;而最后,往往容易陷入失望。
1960年,虽然我的外祖父还未曾经历过失望;不管怎样,失望可能来得更晚一些,来得慢一些,来得不那么激烈,从而也不改变他的性情,不论是朝好的方向还是坏的方向。按照他的想法,他倾向于把自己当成一位自由思想家——甚至是波希米亚式的我行我素。他有时写诗,听爵士乐,把他在家具买卖中遇到的一些犹太人当作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他与有组织的宗教发生的唯一一次小冲突,就是在当地的上帝一神论普救论派的###中登记了家庭的名字;他喜欢一神论者们对所有伟大宗教描绘出的景象。(“就像你可以同时把五个宗教归为一个宗教。”他说。)图最终更正了他对教会的看法(“看在上帝的分上,斯坦利,宗教不像买早点那样简单!”),不过外祖母生来就有些无神论,不赞同外祖父的那些更稀奇古怪的想法,她坚定自主,对某些事情经过深思后坚持己见,这都让他们形成了互补。
即使他们的想法没有形成一种坚定的自由主义意识,他们的思想仍具有自由主义的雏形;同样地,在这个方面他们也具有典型的美国人的特征。所以,当有一天我母亲从学校回来后,提到她在夏威夷大学认识了一位朋友,一位名叫巴拉克的来自非洲的学生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邀请他来共进晚餐。外祖父的想法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可能很孤单,毕竟离家那么远。图则会这样对自己说,一定要对他好一点。我父亲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外祖父立即惊呆了,因为这个非洲人和自己最喜欢的歌手纳京高长得像极了。在我的想象中,他完全不顾我母亲流露出嗔怪的神色,直接就问我父亲是否会唱歌。外祖父可能忙着讲笑话或者与图争论着要怎样煎牛排,而没有注意到我母亲伸出手去握着她旁边那双光滑而有力的手。不过图注意到了,但是她礼貌地忍着没说什么,继续张罗着点心;她本能地让自己不朝那个方向想。那晚过后,他们谈论起这个年轻人,都说他看起来是多么聪明,品格多么高尚,举止得体,连跷二郎腿的样子也十分优雅——还有他美妙的口音!
我父亲的梦想:奥巴马回忆录 第一章(10)
但是,他们会让自己的女儿和一个黑人“结婚”吗?
我们还不知道答案;关于这一点,他们讲述的故事里并没有解释清楚。实际情况是,和当时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