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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杉霞-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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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履涧(一)】………

    冯宿雪这一转身离去,便行得极快,在山壁上使力揿了一下,大厅后方一道似乎久已未开的暗门轧轧开启,她便拎起座旁一盏点起了的绿焰灯,径自进了暗门后一条坡度缓缓上升的地道。进入地道后也不回头,一声不出,只顾疾行。殷迟向来见她娇慵自得,从未见过她这等严肃,忙即跟在后面,心中突然有惴惴之意。

    他在阆州城外犯案,手抛五颗人头,直逼到蜀国皇帝座前;又为了途中所见李老伯哭子的凄惨景况,触动他失怙心情,因而顺手杀了那官兵,将尸体送到李家,既引开了追兵注意,又盼能为李老伯换笔横财;他干了这许多事,一路上虽然有些紧张,但心想至多不过一死,也没多大恐惧。这时在狭长山腹地道中,性命看似无忧,更有望见到画水剑谱,那是母亲与姨婆都遗憾未能学全的武学绝诣,然而,他紧跟在冯宿雪的黑衣身影之后,听不见她说话,也瞧不见她表情,只能亦步亦趋,听着她衣衫,嗅着她长发一路掠下的幽香,不知为何,竟大为忐忑不安起来。

    行进之间,渐觉寒冷,明明仍身在地道之中,山壁却彷佛将要挡不住外边寒气似的。天留门地处西北,他上山之时,大雪几乎封山。因之时辰尚早,天色却暗得极快;在大厅之上,头顶的那个透气洞穴,兀自有雪花飘下。但天留门这一座蚁穴般的山腹秘室,原本隔绝了冬季的严寒天候,在大厅上并不如何寒冷。此时殷迟但觉一股森森寒气不知从何而来,心想:「难道她一路带我到外头去?这么黑的天色,这么大的雪,怎么练剑?」

    思念未定,前方的冯宿雪忽然低声喝道:「当心了!」话声未落,冷风陡盛,一阵风雪迎面扑来,同时听得哗哗水声,极为嘈耳。原来冯宿雪又推开了山壁上的一个暗门,门外果然是个露天的空处。

    殷迟慢慢走到冯宿雪身边,向外张去,只见那水声来自半空中垂挂下来的一条大瀑布,瀑布下临一条湍急山涧,山涧两旁草木杂生,风雪虽大,但地上积雪仅到足踝,是以冯宿雪开门之时,站在她身后便瞧不见外头雪光。他环顾一周,心道:「这地方想是后山嗯,这一带山脉绵延,天留门并非位在一座孤峰,我上次来的时候,倒是估计错了。他们又擅于起这种蚂蚁窝,尽可在各山之间蔓延,那么天留门究竟有多大地盘、门人多少,实难估计得清。」

    忽然之间,他才醒悟,上次逞蛮登门、求药求谱,今次又心甘情愿来此长住学剑,自己其实从未摸清天留门的底细,不知自己将性命前途交在甚么样的门派手里。「哼,事已至此,还能回头么?现下要走也走不脱了,何况我怎能不学了剑便走?」

    冯宿雪忽然在身旁说道:「出去。」

    殷迟听她声调冰冷,寻思:「她若对我有恶意,便不会如此不苟言笑,只怕还要用甚么断霞池、断霞散来威胁利诱一番。她既神色俨然,应承了让我学剑之事,多半不假。」一步便跨了出去,踏到了山涧旁的积雪草地上,朝山涧奔流的方向望去,黑夜之中,这条严冬亦不冻结的急流迅速没入了漆黑群山,想来它出得山去,便是大草原上的河流了。

    冯宿雪随后走出,说道:「踏进去。」

    殷迟奇道:「甚么?」冯宿雪伸出手向山涧指了一指,道:「那里。」

    殷迟一愕,问道:「你要我踏进水里去?」

    冯宿雪冷冷地道:「不踏水,焉能画水?踏上去。」

    殷迟心想此言也算有理,但「轻功极好能踏水而过」云云,他向来只当那是乡野神怪传说,或是江湖方士的骗人把戏,比自己跟钱氏兄弟学来的幻戏还不如。人终归身子沉重,又无翅翼,哪能在水上踏过?不禁迟疑。

    冯宿雪说道:「正宗画水剑术,自练轻功入手。由你的举止,我看出你原本的轻身功夫应该甚好,以你年纪而有此造诣,资质是上等的。还不知从哪学到了些迅速进退的旁门左道――」她提起绿焰灯,见殷迟脸上神情古怪,停下来问道:「你要说甚么?」

    殷迟道:「那是我门中长辈教的功夫,可不是旁门左道。」冯宿雪说钱六臂、钱九命兄弟教给他的幻术身法是左道,这两人对自己爱护有加,自己也便靠了这套身法出来闯荡,冯宿雪如此说,他大是不以为然。

    冯宿雪轻轻一声冷笑,道:「好罢!那你便用你门中长辈教的名门正宗,踏上这条山涧试试。」

    殷迟道:「踏上去以后便如何?」冯宿雪道:「来回走一遭给我瞧瞧。」

    殷迟心想:「我飞身而过,在上面打一个回旋,想来也做得到。」于是在雪中略一运气,提气跃到山涧上空,轻轻巧巧地回身踢腿,一步又踏回到水岸之上。

    冯宿雪摇头道:「那是甚么?我让你跃上去还是踏上去?你看仔细了。」说着将绿焰灯放在地下,奔过殷迟身边,也不见她纵起身子,果真一步踏到水面之上。

    但见瀑布不住冲激,水面上的细碎波浪一个又一个地打过,冯宿雪竟当真凌空而行,在山涧的两岸之间来回疾走,而脚步便似与小波浪互有默契般,使得她身子被上下起伏的涧水水流托在了空中,又像是涧水与她说好了,无论水波怎么凌乱,她都能预先知晓、乘势起落。而起落之间,身姿又极是飘逸,好像人也化成了水波的一部份。她一头长发在夜色中随着身段飞舞,殷迟恍惚间彷佛看见了精灵夜间出行。

    殷迟瞠目结舌一阵之后,回过神来,心中念头开始转动:「此事决无可能,除非她是山精水怪!这里装有机关?便似我初次上山、那两名天留门人在空中行走的把戏?但为何她的身子与水流的节奏配合如此天衣无缝?」

    但听冯宿雪一声轻喝,已纵回殷迟身前,像男人般双手负在身后,望着他不语,但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柔媚的微笑。殷迟低头看去,她黑色皮革靴子上唯有在岸上沾染的白雪与少量涧水,几乎并未濡湿,不禁骇然。

    冯宿雪又道:「换你了。」

    殷迟心念一动:「我也拣她踏过的地方走,若有机关,一定是在彼处。若是没有,横竖我第一次便失败了,多失败一次又怎地?」腰间使力,这次并不怎么纵高,学冯宿雪那样晃身到了山涧水面之上,有如空中平移一般。这一下身法极是漂亮,冯宿雪叫道:「好!」

    她那边话才出口,殷迟脚下果觉触到了一样物事,便像缘索上山时见到天留门人足踏的钢丝,只是粗大许多。他心中一阵得意:「还不是机关取巧?这原是我的拿手好戏。」正要落足站定,同时蓄势要转身踢步,学冯宿雪那样行走,忽然脚下一滑,这钢丝般的物事竟好像全无阻力,兼且十分柔软,根本站不住人,殷迟一惊,身子一仰,已向涧水中落去,他伸足朝空中急蹬,倒翻一个筋斗,再次落下时心中有备,在那「机关」上轻点借力,扭身回到了岸上。

    冯宿雪正要说话,殷迟抢着道:「我明白了。是要在上面站得住,才算过关?」

    冯宿雪微微笑道:「过甚么关?能站能行,只是入门第一课罢啦。踏水而画之,要义其实在于『顺水』,心里对于水的纹理有个底了,才好下手。你若不先顺他,摸清他的底细,怎能轻易破他?你想一想。」

    殷迟心中一动:「对敌也可以是这个道理。」转念又想:「阿娘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她只说画水剑术极须轻功相配,但她自己的轻功并没太好,与剑术相配也是有限。轻功一道,说来惭愧,我一直都是靠了九命伯伯的法子,和我自己的胡思乱想。」瞪了冯宿雪一眼,「姨婆当年一定被她师祖欺负得惨了,只因不肯同流合污,用那断霞池炼毒,师门剑术便学不全。」不由伸手入怀,摸了摸杨杞蓉传下的那毒术残本,他毒杀闲花馆阿七,因「茉莉醉」之毒写得不完全,调剂失误,并未收中人立毙之效,还险些功败垂成。

    他一言不发,心中思绪杂沓,末了还瞪视冯宿雪一眼,冯宿雪见他这一眼颇含怨恨,心中有些奇怪,问道:「你在想甚么?」殷迟昂然道:「我在想我家先人。那故事你自是很熟悉的了。」

    冯宿雪恍然大悟,正色道:「你上我山来,与我定盟,从我学剑,便须少提杨杞蓉一脉的事情。你是要协助我对付西旌赤青两派的杀手,我只与你打交道,可不与杨杞蓉的后人打交道。」

    殷迟心道:「为达目的,便依她之言又何妨?」便点了点头。

    冯宿雪道:「这样就好了。我今晚有个人要见,没工夫在这儿跟你耗。这山涧终年不会结冰,你便在此练罢,等你自觉有成,再来唤我。你回进地道,自有人带你到歇息的地方。不得我令,不得乱走,知道不知道?」殷迟见她颐指气使,心中不服,道:「我是你邀来的客人,不是你手下,难道逛一逛也不许?我立过誓不泄漏你天留门机密,你还信不过我?」

    冯宿雪挑眉道:「你原是不速之客,我何时邀请你了?你惹得我不乐意了,那记在帐上的九条人命,我门人可不会与你善罢干休。」浅浅一笑,续道「好罢,我是看中了你,要你替我办几件事,但你死也不肯入我门下,不肯服断霞散,我又没逼你留在这里。」见殷迟神情颇有犹疑,皱眉道:「又怎么了?」

    殷迟心中是想问:「我等会儿上哪里吃饭?」但见她始终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觉得这话问出来太也丢脸,心想:「吃一两天干粮,也饿不死我。我多看两天,对这里的规矩自会明白多些。」不料山风忽起,一道雪花打在他身上,冷风一激,才知肚里实在是饿得狠了,竟咕咕叫了两声。

    冯宿雪听得清楚,忍不住好笑,道:「你向带路的门人询问,便会有人领你去吃饭。」眼光在他身上绕了绕,又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下药。断霞散的好处,总要心甘情愿领略才好,混在饭菜里面,可不成样子。」



………【第十五章 履涧(二)】………

    冯宿雪一走,殷迟当即跪在山涧之旁,俯身去摸那练功时落足的绳索,发觉是条粗藤之类物事,被水流冲得上下左右振荡不已,上面生满了滑不留手的青苔,便是赤足来踏,恐怕也难留步,何况倘若赤足踏在雪水所融的山涧之中,脚趾头也得冻伤,根本练不得功。他又往岸边摸去,发觉这长藤好像由地里长出来的一般,心知是个机关,未知有甚么伤人的东西,不敢乱掀乱动。

    料想上代天留门人大费周章,深入此一为水流冲开的群山断口,在瀑布下的山涧,架设机关,系一条长藤,当不只是用来练画水剑术入门第一课而已,「姨婆当年,定也在这上面行走过,只是练功未竟,就被奸人逐出。冯宿雪只不许我提起上代之事,没打我,总算是对我很客气的了。我有甚么好?她这么重视于我?」想起冯宿雪似笑非笑的暧昧神态,不愿被她的美色扰乱心绪,转过念头:「不提便不提,我学这画水剑名正言顺,冯宿雪不让我提起,不能阻止我心里这么想。好,待我学全,回到家里,使给阿娘看。她半年多不见我,待我练出点名堂,带这个大礼物回去给她,她一定欢喜得很!」

    他站起身来,双目闭上,晃身又上了那长藤。这次他脚下全不着力,一步也不停留,在长藤上飞奔而过,轻易便到了山涧对岸。他反复来回,试练了十七八趟,摸到了诀窍,知道下一步便是要在随波摆荡的长藤上偶尔停步,如冯宿雪那样彷佛凌波缓行,届时全身上下都要随着水流应变,而心中断不可有丝毫用力的念头,那样便算小有所成了。而能一边逐波飘行,一边使动剑法,又是再上一层的境界。只是想来容易,却不知每一步骤要多长时间才能练成。

    他忍着肚饿,又在长藤上奔了十几个来回,脑中既不能去设想脚步,便放由念头飘回了遥远的无宁门。「阿娘真的会欢喜么?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她真正地欢喜。她给我过生日,带我去松州赶集,总是带着笑。远远近近的街坊,从汉人到羌人,那些大娘大姐们,都夸这个无宁门主笑起来特别美丽,我却知道她随时都要哭,知道她宁可一年到头躲起来,不见任何人她,她有时连我也不想见。」

    思念及此,方才的满心雀跃,霎时间黯淡下来。

    他未得高人指点,身法已甚是轻盈,连冯宿雪也明言赞赏。此刻他在长藤上练脚步,身子与心灵便似分离一般,这画水剑术的第一课功夫,对他而言,并不须刻意为之。他自小便是如此,擅于走索的钱九命伯伯在他六岁时起始教他轻身功夫,数月间他便能手持长竿,在绳索上稳稳走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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