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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人不知中剑与否,仍将这招使了出来。猛然间,康浩陵彷佛站在旷野里被夏季骤雨淋头,四面八方都是木尺,不知哪一把会刺到自己身上要害,脑中电光石火闪过莫名其妙的一念:「骤雨来临,只能打雨遮了。」
这时哪里还问驰星剑第三层是自练还是师父所教,「捕星式」的剑光便如一把撑开的大伞,推了出去,旋即高举,要把那刺客连人带尺兜头罩住。
他实在不知这一下能否网得住白衣刺客的攻势,自己呼喝声中,见那人在剑光下似乎微微怔了一怔。那人随即不避不让,左肩一动,木尺的众多影子凝聚一起,不理康浩陵的长剑随时要劈到头顶,更向剑网中窜入,木尺往康浩陵喉头点来。
那人拚命一至于斯,康浩陵再也料想不到。自己无法收势,而「捕星式」的要点还不在剑光,而是劲力一长,随便一剑都能杀敌,敌人像是网中猎物,从哪个方向出刀都可轻松杀死。他火侯虽然未到,也已略具声势,剑刃疾落,随着他手上劲力加速堕下,要比敌人木尺刺喉的速度更快,好劈开敌人的顶心。
顷刻之间,白衣刺客木尺即将触到他颈中肌肤,两人目光正对。
生死交关,康浩陵眼神已不复平时出手的冷静,而是非得置对方于死地的横蛮。白衣刺客原本眼光灼亮,到此突然瞬了一瞬,木尺微滞,分不清他是否要借这停顿,瞬间发劲。
康浩陵已斗得连自己也没察觉自己野性尽显,只知对方忽现迟疑之意,本能便是大喜,剑身更猛地朝对方头顶斫落。
白衣刺客忽然撇开目光,倏地收回木尺,矮身向旁翻出,这一下拿捏不准,木尺已在康浩陵颈中轻点一下。刺客这一翻身,是靠了绝顶轻功,在千钧一发之际免了两人的同归于尽,毕竟不能完美,康浩陵那落向头顶的一剑斩入了他右小腿肚。康浩陵这一斩原是要将对方头颅劈开,再加上剑身下落之势,沉猛已极,若非刺客翻出前挥尺在康浩陵肘上托了一下,右腿早已当场斩断。虽然未断,剑伤也已及骨。
康浩陵喉头被木尺点得疼痛,下手自然有报复之意,剑刃往后一拖,白衣刺客腿上鲜血淅淅沥沥洒在布庄的地面。这道伤原本不轻,但那人丝毫不见瘸拐之象。康浩陵没料到事情这样收场,从方才野兽对决一般的幻境回过神来,长剑甫收,正要再去斩刺客的脚筋,那刺客竟已扑到街上,噗的一声,木尺戳入了宋惠尊咽喉。
宋惠尊还来不及呼叫,便已血液狂涌,胖胖的身躯直挺挺倒下,手中兀自抓着那烤肉,烤肉溅满鲜血,随着他身子一颤一颤。行人惊叫回避,那年老的布庄明老板骇得当场晕了过去。
康浩陵见敌人毕竟在自己眼皮底下取了宋惠尊性命,说不出的愤怒挫折,身子与喝声同起,又是招「捕剑式」的「河汉东倾」,剑尚未到,忍不住冲动,一脚已将那正弯身查看宋惠尊尸身的白衣人重重踢翻在地,又在他喉中踩了一脚。这两下已是蛮打,丧失了「河汉东倾」的法度。耳中似乎听到兵刃撞击与人群吆喝,却全没去想那是甚么声音。
那白衣刺客喉头中脚,跳起时一声咳嗽,略为一顿,康浩陵又是一脚踹在他脸。那刺客的蒙面布条登时染血。康浩陵踏住他前额,一剑就往他心口刺下。他挥动木尺来格,康浩陵顺手将木尺斩成两半,又是一剑刺落。
眼看剑尖已及刺客胸前衣襟,刺客再也不抵挡,瞪视着他,竟没恐惧之色。康浩陵哪里管这许多,正要一剑将这人钉在地下,身旁忽有寒气来袭,这寒气自己领教过,可没法回忆是甚么来头。但见青芒闪动,有利器来削他的剑,他一惊缩手,反手掠出,先避开了那利器,随即指住身旁之人的小腹。他凝立不动,长剑完好无损,这才去看那人是谁。
身旁那人却不再出手,也不在意康浩陵的蓄势待发,退后两步,道:「你二人为何私斗?这人与你们有何相干?」说着对身穿内监服色的宋惠尊尸身一指。语调虽沉,嗓音却细,这是个女子。
康浩陵第一次到成都,在蜀宫中为风渺月宝刀砍断佩剑;第二次进城,青派头子风渺月与牙军前来喝阻坊中当街私斗,风渺月一刀挥出,这次宝刀已未能伤及他的剑。
此时牙军环伺,康浩陵剧斗之余,又兼为了宋惠尊之死而情绪激动,双手微颤,情势明明甚为紧急,心下却忽然醒悟:「一年之前,我便不可能避开这一刀。如今看来,纵然北霆门以宝刀使列雾刀法,我南霄门也未必不能胜!」念头自管打转,身子已经如箭离弦,窜进明氏布庄,伸剑一挑,抄过自己的竹篓,再不理会牙军如何处置那白衣刺客,闪入了街旁窄巷。
一进窄巷,听得身后人马骚动,他略略回头,正看见一道白影朝对面房顶闪去,那刺客有伤在身,仍能在风渺月与众军士监视下遁走。
这次只是私斗,不如上次杀兵事大,康浩陵知道十字街头人证众多,自己并无太大麻烦,一名内侍既然不是自己所杀,众牙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会再来追寻自己。
他盯着白影的去向,转身也攀上这边房顶,纵目望去,九月秋阳下再无刺客踪迹,心下不忿:「你腿上给我割了老大一个口子,又没空裹伤,若还能脱逃,算是我无能。」
见下方街道之上,众军士正在搬抬宋惠尊尸身,跟行人询问事发经过。一名牙军叫道:「看,这内监的鼻子给刺客割去了!」另一军士奇道:「地下有把牛骨刀,这刺客是――」却没说出是甚么。他叹了一声,知道刺客定是为了向天留门复命,而自己愤激时上前踹倒了他,却也没看见他如何下手割鼻,这刺客手法,简直便是幻戏。
瞧横街也不甚宽,提一口气朝对面纵去。将要落下时在树上借力,翻身上了对面屋顶,低头望见几滴鲜血,这正是那刺客方才落脚之处,于是循着断断续续的血迹追了下去。他在赶路中镇定心神,总是不能真正平静:「宋师傅死了!刺客就在我眼前,与我交了那么多招,我却胜不了。宋师傅远远站在街心,我离刺客较近,竟保护不了他!」
他与宋惠尊并无甚么交情,说最多话的一次,是在蜀宫楼阁之中,宋惠尊对自己颇有慰勉之意,又有些下人的恭谨。此人主持「左三」蛛网,这一死,手中信息势必湮没,这是公事。而在私,自己救不了卫尚仁,是因有伤在身、寡不敌众,卫尚仁又抢先服毒,那也罢了,护卫宋惠尊却是上面交代下来的大任,自己却对付不了刺客兔起鹄没的剑术身法,这挫败当真难忍。
回思那刺客杀宋惠尊的手法,虽然变幻奇速,却看得清楚:当时刺客木尺抵在宋惠尊咽喉,微微一顿,突然送入。这不是内力有多深厚,而是仗着极为突然的发劲之势,使钝头木尺突破肌肤。这人练的显是一门快极而猛烈的剑术,驰星剑的第二层「流星式」不可能比他更快,只有第三层才有可能将之包覆困住。自己的「捕星式」功夫未到,终究逊了一筹。为甚么功夫未到?为甚么以往不苦练、现在才来懊悔?
………【第二十二章 交手(四)】………
康浩陵生性如此,即使在旁人或眼中,他已比师兄们还要刻苦修练,然而遇到不顺心之事,又会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他越走越怒,也不知该怪谁,「这人武功太过怪异,我胜不了他,也不过份不,敌人既敢当街行刺,必是厉害脚色,我怎能不料到?干么跟他一来一往斗剑?便是撒泼乱打,也该阻止他下手啊!」实则他根本未曾预留风度,实是已尽全力也奈何不了敌人,当时别说撒泼乱打,就是脱出战局、带着宋惠尊逃逸,也无暇想到。
见血迹一会儿下地,一会儿上房,也不禁佩服这刺客腿伤之余还这般悍勇。看血迹是往西北方向出城,于是负着竹篓,一路搜查。他边奔边怨,平时的自持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恶斗时的*虽已不在,却仍目露凶光,幸而自己看不到,否则又要自责不得定心。
转念思索:「难道这刺客所使,才是天留门的武学?天留门不会就此罢休,我眼下造诣,哪能斗得过?两次酒棚打斗,那些人武功很杂,并非师出一系,恐怕不是天留门正宗弟子,只有文玄绪才有点儿样子文玄绪除了开头几下刀法,后来的剑招便是这样了,他和殷迟两人,出剑都是这样的路子。」
「殷迟究竟师承何人?他的剑术」不知怎地,白衣刺客剑下的恨意,与种种奋不顾身之举,在他心中始终跟殷迟动手时的神态连在一起,「不可能,即使他根本就是天留门派来的刺客,即使他鬼迷心窍刺杀赤派人士,即使他一年前剑术轻功已经甚好,一年之内,也练不到这地步。再说,如果他是天留门的人,干么要在酒棚中杀人割头?天底下那么多左手使短剑的人,我到底是怎么了,老把两个不相干的人想在一块?」
那白衣刺客,除了殷迟,岂有他人?康浩陵那剑斩在他腿肚肌肉,他一路逃走,每下动作都甚是疼痛,右腿总使不上力。至于被康浩陵一脚踢得鼻血淋漓,嘴唇也咬破,反倒没甚要紧。他窜上房顶时使出浑身解数,因而迅捷如常,但此时在城中高处纵来跃去,时刻一久,脚步还是不免迟滞。心知康浩陵定在后方四处搜索,自己一缓下来裹伤,康浩陵立时会追到,而从康浩陵在街上的举动看来,他对自己杀死宋惠尊是十分痛恨,恐怕还没盘问,便会先挥剑斩下自己人头。
至于康浩陵为甚么总不由得从刺客身上想到他,除了左手使剑与短剑家数两个共通之处,更由于白袍下的身形颇为眼熟。只是两人相处时候毕竟不多,而康浩陵激动之际,哪能细想。再者,康浩陵又怎能想得到殷迟何以要刺杀赤派的头目?
初时他也没认出易容后的康浩陵,剧斗中又无法细看身形眼神,然而康浩陵的驰星剑是逐层进展,一年前的手法与此时足可对照衔接,要认出来并不为难。反过来康浩陵却不能分辨他的画水剑,那是因为他在天留门得有奇遇,等如是在原有根柢上从头学一套完整的剑术轻功。
他越斗越惊,知道康浩陵在这一年内也大有进步,而这人既是康浩陵,那必不会是碰巧路过、见义勇为,而是奉李继徽或赤派大头目之命保护宋惠尊,自己只能两人都杀了。只是,一来决不能杀他,二来根本也胜他不了。
殷迟向西北一路逃亡,要去城外取回自己埋下的行李和短剑,早抛去了断尺,掌中只握着宋惠尊一只鼻子。当时康浩陵一招「河汉东倾」笼罩他身后,捕星式剑网逼来,在势不可能好整以暇地割下头颅,他靴中一把羌人小刀疾出,将宋惠尊鼻子割下,已被康浩陵打倒,牛骨柄的小刀也跌落在地。众牙军搬尸体时发现小刀,隐隐猜出刺客的籍贯,康浩陵却没听清。
他在明氏布庄内,一套将成未成的画水剑与康浩陵的驰星剑第二层斗了个旗鼓相当,已知今日若要杀宋惠尊,自己非受重伤不可。他行事原不像康浩陵那样谨慎计算,他的武功启蒙,是在无宁门的仇恨里完成,已惯了一打起来便没命价狠扑。如今,出道以来第一个遇上的平等对手,竟然是自己仰慕的唯一朋友,三两下打得性发,见了康浩陵这一年将「流星式」练全的进步,惊骇之余,突然有些兴奋:「我跟康大哥若是回复本来面目,多半不可能这般狠打。就算能这样打,我也下不了手。也只有这时,才能将对方当成死敌来打,才能见得这一年中谁长进些,看是他驰星剑了得,还是我的画水剑难挡。」
他自小从没试过与同伴竞争的滋味,也不明白为何崇拜着康浩陵,却想要压过他,只知这样打十分痛快。康浩陵虽然到后来激发了蛮性,却仍记着自己是义父的儿子、南霄门下,是有为之身,杀刺客管杀刺客,哪里会像殷迟这样不要性命?他的蛮性,是李继徽教他的、对付野兽的不择手段,遇上了殷迟这样不惜同死的自尽式打法,竟就是无法取胜。
直到殷迟穿入康浩陵的剑光包围,木尺将要点上对方咽喉,心中大为舒坦:「原来是不相上下。我能杀他,他亦能在同时杀我。」他自然不是真的想在此刻与康浩陵同死,于是拚着腿上被斩一剑,反身去扑杀宋惠尊。康浩陵其后在狂怒之下乱打,一剑刺落,他眼见无幸,心想:「原来康大哥心怀愤恨时,我便挡不了。他毫发无伤,我却狼狈不堪,终究是有个高下。」分了高下,便是比拚有了结果,即便自己是输,依旧值得高兴。
然而他没能去细思,康浩陵那一剑将要刺到时,为何自己居然有些期待与释怀:彷佛前途多艰,这一生除了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