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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没能去细思,康浩陵那一剑将要刺到时,为何自己居然有些期待与释怀:彷佛前途多艰,这一生除了报仇害人,还真不知有何追求,自己反正不是好人,往后也不会做甚么好事,康浩陵身无隐秘、心性单纯,才是他心中的典型,自己做不到那样,不如早点死在他手下干净。只可惜,这一剑终究为风渺月的旁袭所打断。
殷迟来到西北城郊的系马埋剑之地,这里有些疏疏落落的人家。他寻到一口枯井,躲起来敷药裹伤,擦去鼻血,换上自己原本衣衫。又在井底污泥中埋好行刺时的衣装,靠着井壁喘了好一阵,这喘却不是因为气息不调,而是莫名激动。
忽听得外头自己那匹天留门坐骑喷了几下重重鼻息,喉中咕嘟咕嘟几声,似乎被人惊扰了。又听见一人朗声跟乡人问道:「请问大婶,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腿上有伤之人路过么?」
声音正是康浩陵,他果然追着血迹到此。殷迟一惊非小,他绝不想被康浩陵揭穿。那乡人声音较细,不知她怎样回答,但无论如何,康浩陵下一步便要来搜这枯井,事已至此,只有自己出去见他。又想起自己脸上或有瘀肿,别要露了马脚,于是拔出短剑,以剑身权充镜子,去整理自己脸上伤口。
天空艳阳正明晃晃照下来,殷迟这一拔剑,剑刃在井底反映日光,井栏上闪过几点光斑,又映到了井旁的树干上。
康浩陵站在三四丈外,一面跟乡人打听,一面早在留心这口井。他已上前查看过殷迟的马匹,此时一见那亮斑,疑心大起,跟乡人道了声谢,拾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子,拔剑在手,一步一步朝井口走来。井中若是那刺客,纵使此人负伤,也要防他神出鬼没的袭击;但如井底是无辜之人,又不能便投掷石块误伤了他。
殷迟听康浩陵突然不再说话,瞧见自己剑刃上反射的日光,已知行迹提前败露,倒也乐得轻松,索性闭上眼睛,假装打盹,短剑也不回鞘,静待康浩陵走近。
康浩陵越行越慢,来到井口,左手倏然提起,石块随时能出手,这才俯身一张。阳光里看得清楚,这哪里是白衣刺客,井底一人靛色开襟短袍,认得他一头长发从不挽髻,只以黑纱束起,身旁抛着把短剑,懒洋洋靠壁而坐,不知是在发呆还是打盹。康浩陵不由得笑出声来,抛开石块,叫道:「殷迟,你果然已经到了,鬼鬼祟祟躲在井底干甚么!你看我是谁?事情怎能这么巧?你怎不进城?睡在井底很舒服么?下次我也试试。快上来!」
未见殷迟之前,心底曾将他与刺客联想,但陡然见到了人,太过惊喜,再不多想,一迭声讲了好几句话,竟没给殷迟答话的空档。
乔装作戏,在殷迟是轻而易举之事,他易容时能化身为中年江湖艺人,在客店对阿七下毒之后奔回己房,又立刻在康浩陵面前装出睡眼惺忪之貌。这时康浩陵喊出声来,他当即愕然抬头,一脸错愕慢慢转为欢欣,仰头笑道:「康大哥,你也到啦。怎么我藏得这么好,也能被你揪出来?」
康浩陵出城之后,已除去化装。虽然嘴唇脸皮给胶水黏得发红,日光照耀下到底已是本来面目。俯身又叫:「大白天的,究竟藏在井底做甚!」
殷迟笑道:「城里于我俩都是险地,我吃饱了没地方睡下午觉,只得在枯井底做青蛙。」一边说笑,一边站起身来,伸出手与康浩陵拉了拉。这一下招呼,高兴之情千真万确,小腿上剧痛入心,只当作浑然无事。
虽是作戏,但殷迟眼里的一抹喜悦也是发自真诚。康浩陵见到这熟悉眼神,更无别念,先前的模糊联想顿时烟消云散,说道:「我在追一个厉害凶手,事情很急,你不上来也好,不打扰你睡觉。后天咱们江边再见。」
殷迟心道:「你若不疑心我,便将蜀国全境翻过来,也找不着凶手。」微笑道:「我也没事做,这趟专程来会你的,不如就跟你去。多几日相聚,不是很好?」康浩陵微微一怔,心想赤派在蜀宫有探子这事不能泄漏,但对付天留门,殷迟与自己倒是连手做惯了的,此事也没太大泄机风险,便道:「好!」
当下殷迟攀出井来,与康浩陵同行,马匹却仍系在原处。康浩陵为了不要漏失凶手踪迹,主张步行。刺客的血迹到了附近,再也不见,康浩陵明知道刺客会向北逃回天留门,一路将西北城郊人家都问遍了,又在城门与郊野之间来回探索,却就是查找不到,恨恨不已。
殷迟走在他身边,跟着前前后后绕了好几圈,全不现痛楚之色,他虽敷了天留门伤药,有止血麻醉之效,每一步仍要暗暗运劲,才能遮掩小腿无力的真相。他见康浩陵颓然站在山道之上,显得无所适从,便问康浩陵凶手行凶经过,是何方敌人。
康浩陵略一思索,说道:「我一直没跟你说我的另个身份。你知道我是南霄门人,?门主的弟子,可我还有位义父。我没亲爹,义父便有如我亲爹,他跟岐王手下的『西旌都』颇有关连,你听过西旌没有?」
他这样坦然把身份说出,殷迟倒是反应不来。然殷迟并不知晓这位「义父」是何人,一时自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李继徽身上,只心中一跳:「他只说『颇有关连』,那便不是西旌赤派中人,将来我便不会伤到他义父性命,事情还有余地。」饶是他惯于作伪,也有些吞吞吐吐,道:「我没听过。以『都』为名,那么是一队亲军了?原来康大哥的令尊是从军的。咦,不对,你说颇有关连,那么或者是军师或大夫?」
康浩陵继续向西北行,道:「不是军队。现在的西旌就是一批探子,又叫做赤派。赤派的作为,你生长在边地,或者没听过,但中原很多人都知道,也不必瞒你。我师门在凤翔是有些势力的,长年支持西旌赤派,这也是在我出世之前便有的惯例。」
殷迟应了一声,康浩陵续道:「从前西旌是有两个支派的,另外一支,叫做青派,专管刺杀,武功比赤派高多了,不过,青派给那时的蜀王收买,变节投靠,蜀王后来便称帝了。现在的青派,被我师门的世仇北霆门所供养,北霆门做得更彻底,不仅出钱,连门下班辈较高的弟子,也有不少成了青派杀手。青派另外还做些甚么,我不是赤派中人,也不能详知。但为了义父和南霄门这两大渊源,我武功尽管还浅,能给赤派帮忙的地方,总是尽量帮。」
殷迟答道:「是应当的。」康浩陵道:「是啊。今日追的这个凶手,不知为何,杀了一个赤派的人,我正巧在附近,因此打算捉住他,查出他行凶的目的。」
他不说自己已在赤派见习,这是必要的审慎,然而赤派同僚之间事事防备,他为此郁闷已久,心想自己的身份,若对殷迟这不相干的边地少年也不能说,那还有甚么朋友可做?
殷迟低头不语,康浩陵以为他对自己的师门渊源有何意见,他对殷迟向来直接,问道:「我替岐王的探子出头追凶,你觉得不对么?」殷迟闷着没答话。康浩陵道:「我虽不在西旌,但我是南霄门人,你也觉着这是我该做的不是?你有甚么不解,问我好了。」
殷迟摇了摇头,行进间仍是沉吟,忽然抬头笑道:「康大哥,你瞧日已西斜,凶手也是要打尖的,咱们吃饭喝酒去罢。」
刺客杳无踪影,康浩陵何尝不知追到凶手的希望渺茫,听殷迟一说,立时想起竹篓中的青瓷酒坛来,点头道:「好,就去吃饭。我们在日落前赶到前面山村,今晚宿在村中。」也不等殷迟答话,迈开了大步就往前奔。反正自己说甚么,向来他一定答应。
这一奔就苦了殷迟。两人去年杀兵救人后,沿河并肩奔出蜀京,那是相当快意,此时他又岂能撒腿奔跑?此时也不由得他不跟上,一咬牙,展开天留门轻功,虽然起步较晚,仍窜到了康浩陵身畔。两人默然疾奔,康浩陵觉出殷迟的姿态有些摇晃,有时更好像被石子绊到似地微微一拐,以他武功,怎会时时被绊到?然则这一年,殷迟不但没进步,还远远不及印象中的轻逸?回头问道:「怎么?」
殷迟煞住脚步,康浩陵立即说停就停,并不气促。殷迟脸色有些发白,却是神情悠闲,微微一笑,道:「没事,我分了心。我在想,你跟我说了你的事,一会儿喝酒,我也跟你说一个好玩的故事。走罢!」他怕来路留下血迹,给康浩陵瞧见,当先纵了出去。
两人在山道上恢复并肩齐趋。殷迟趁着方才的停顿,缓过一口气,硬是将那彷佛从小腿蔓延到腰部的入骨剧痛感觉压落。康浩陵问他「怎么」,是问他为何步态不稳,他却岔开了话头。遥见太阳在前方丛山中慢慢滑下,他奔跑中用劲过度,被余晖刺得眼花,满额冷汗却只能在晚风中慢慢吹干。
………【第二十三章 治池(一)】………
康殷二人在傍晚进了一条山村,村里人家户户敞开了门吃晚饭,他们向一户人家询问此村有无饭店,那人家热情好客,索性就招待二人同桌共食,这是极亲热的款待。康殷二人惯于在外行走,也非富人出身,吃饭向来无甚讲究,一份热腾腾家常饭菜,已经让两人吃得欢欣莫名。
康浩陵不清楚住在羌地的汉人吃些甚么,不知殷迟吃得惯不惯,当着那人家的面不好意思直言,只说道:「你若吃不饱,我还带得有干粮。」殷迟身上负伤,亟需滋养,而白日这番刺杀,对他而言远比康浩陵所经历的惊险,此刻松懈下来埋头大嚼,几乎没空回话。直把一碟辣椒茄子吃得盘底朝天,连尽四碗米饭,方才有些腼腆地道:「我够了,人家的饭都让我吃完了」
康浩陵见他嘴上说够,手上却又伸箸去夹那碟韭菜炒鸡蛋,好像怎么也喂不饱。不过是一碟韭菜炒鸡蛋,他瞧着那道菜的眼神,却闪着异样的光辉,猛一看简直像是泪光。康浩陵暗地思忖:「殷迟这一年不知吃了甚么苦,一碟炒鸡蛋就够他感动成这样。一会儿要问问他,若是他江湖流浪太过辛苦,我好想个法子帮他。」
他又怎么知道,殷迟对着满桌饭菜,热气蒸到脸上,彷佛把自己的杀气也都融去了,心地忽软:「这顿饭真好,倒像回家了一样。我杀那赤派头目、跟康大哥厮拚之时,哪里想到傍晚能如此舒畅?」担心自己情感毕露,被康浩陵查觉不对,只低着头一口一口喝汤,又想:「这一年我吃饭,不是在天留门鬼气森森的地底,被敌人监视,便是在路上嚼干粮,又或是在无宁门来去匆匆,娘总不愿多吃,我也就不想吃。唯有那天我到家,霍龄伯伯烧了头羊,大伙都到齐团聚,连九命伯刚生的儿子也抱了出来,那顿晚饭才有点意思。原来原来别人家里日常吃饭,每天总是一样地快乐。我,我能有这样的福气么?」
二人用过晚饭,与那人家喝茶闲谈,直倾谈到满山皆暗,星星已在漆黑一片的天上放光,才告别而去。那人家原要留二人过宿,康浩陵却惦记着捉拿刺客之事,尽管此夜几乎不可能遇上那白衣刺客了,仍存了个万一的希望。二人在山村中央的骡马路上漫步,殷迟早把青稞酒拿出来献宝,他也真需要饮酒止痛。逛了一会,二人在道路之上就坐了下来。康浩陵忽道:「我跟你一样,也觉着这顿饭特别好。」
殷迟一楞,没想康浩陵终究看了出来。康浩陵又道:「哪里好,我也说不出。这不是说我在南霄门跟师兄们吃饭不好,只是在南霄门有点儿拘束。师父吃完了,换师兄们上桌吃,班班辈辈轮下来,师父总在旁监视。坐要坐得笔直,吃要吃得飞快,夹菜要一夹便中,吃汤饼不能发响声,更别想交谈,否则师父师兄立刻赶了你出去。」
殷迟道:「我家里不讲究这么多。只是方才那样,我也喜欢。」无宁庄人患难与共,吃饭并无尊卑分别。但殷迟经应双缇教导,对礼仪是极懂的。又道:「同桌共餐,便是亲人好友,那农家待我们也真好。去年咱们初相见,你没嫌弃我乡野出身、身世不明,也同我吃了顿面条。」
康浩陵微微一楞,道:「你我尚未通名,便已连手。杀兵犯法都一起了,那还有不同桌吃饭的?」心道:「你也太客气了罢。」
殷迟微笑道:「这点小事,我却记着。」
康浩陵远望山村尽头,道:「前两个月,我在剑南一个小镇上养伤,那时我也寄住在一户农家,他们也愿与我同食,我这才第一次见到人家家里怎样吃饭。那户农家他们说道,十多年前,也曾招待过江湖人,我始终好想知道,他们招待的是甚么人?据说,那是一位谈吐文雅、出手却非常阔绰的少年公子,他们原以为是位世家读书相公,见到他腰间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