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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扒子街-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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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抓着这封信就像抓着一团火,实实在在地难死了。
  上个月师部刚处理一个支左的战士的恋爱问题,开除党籍、军籍,押回原籍管制劳动改造。在全师的军人大会上批判斗争,他刚被押进会场,立刻被扯去他头上的帽徽、领章,那情景令人胆战心惊。王国生如把和玉娥有了孩子的事说出去,处理恐怕比那个战士更严重,下场会更惨。
  他不愿连累玉娥,不能让玉娥做坏分子的妻子。
  晚上等战友睡了,他躲在被子里,用手电筒照着写了一封回信:“玉娥同志,你那个事千万不能声张,千万不能再写信到部队,要是让领导知道,我就犯了大罪,会开除党籍、军籍,押回生产队管制,弄不好还会判刑坐牢。要是这样我一辈子完了事小,害了你是事大。这都是我的毛主席著作没学好,沾染上资产阶级坏思想,是我的错,我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
  玉娥读到他的信也急了。她原以为他们恋爱结婚,本属正常;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正大光明,合情合理。没想到部队有不许当兵的恋爱结婚的纪律,一旦发现有不轨行为,处理竟是那样的严厉。她怎能让国生当个坏分子,怎能损他的名誉,葬送他一辈子的前途?她决心一个人承担下这一切。
  娘又气又恨又同情女儿,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怕老头子连她也不放过,一同责骂。倒是大嫂张至能有些见识,她扶起小姑子玉娥,又安慰婆婆,这事千万不要声张,不露声色,装做没事儿一样。
  她要玉娥不要紧张,别想那没出息的主意,活人难道还会被尿憋死。
  第二天一早,她回了娘家。
  第三天回来,她对公公婆婆说:“爹、娘,我娘家大姐快生养了。我姐夫在省城工作,家里又没老人照顾,想找个帮手。我寻思,我家玉娥勤快,也知礼懂事,过去帮她一阵,等她生养了,坐完月子,人能下地行动了,再让玉娥回来。我没跟二老商量,先答应我大姐了,不知二老同意不同意,怪不怪我。”
  婆婆心里明白,急忙点头:“你大姐有事,就是我们有事。叫玉娥帮她几天,怎么不行?都是亲戚,我不帮助,哪个帮助!”
  丁朝月见老伴这么说,也不再说什么,同意让玉娥去。
  那时农村也不是安全的避风港。带红袖箍的造反派到处乱窜,谁家来了客人都问长问短,查根究底,住两三天还可,住上几个月可了不得,要查看有没有大队、公社的证明,是不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逃避当地的批判斗争、劳动改造。人们的警惕性极高,生怕身边出了“赫鲁晓夫”,仿佛农民当中也有修正主义复辟。张至贤是大队妇女主任,为人热情豁达,在队里有一定威信,群众关系很好,一般人不会到她家盘查。她住的是一座傍山的独院,对外人比较好应付。尽管如此,她也作了不少难,操了不少心。
  那是农历十月初七的后半夜,丁玉娥肚子开始阵痛。
  丁玉娥从熟睡中痛醒,轻轻揉扫着肚皮。她不愿声张,怕打扰张至贤大姐休息。可她对玉娥总担着一份心,她在里间床上咯吱咯吱的翻动声,早把她惊醒了,隔着门帘她轻声问:“玉娥,是不是要生了?”
  “不晓得。肚子好痛。”
  她摸摸玉娥的额头,满是汗珠;检查一下她的身体,是要生产的样子。她关心地说:“你想喊就喊,别憋着。生孩子是女人的大事,别顾那么多,不要怕,大喊大叫几声,身子轻快一点。”
  她一边体贴地叮嘱,一边忙着做各种准备:抱来一大堆柴火放在房中间,孩子落地要把火生旺,别冻着他们母子。她又到厨房烧了一大锅热水。拿来几只鸡蛋叫玉娥生吞,玉娥哪里吃得下去。
  “得吃。”她命令似的说,“不许不听。你是头胎,生孩子要力气,不吃东西提提神怎么成!”她不由分说,敲开一个鸡蛋,掰开玉娥的嘴倒了进去。吞了两个,玉娥实在不行了,急得大叫起来。她不停地给她扫腰、扫肚,嘴里不停地说着,仿佛腹内的孩子能听懂她说的话:“乖儿,听话,快快出来,出来吃奶奶。娘的奶奶又香又甜,好吃极了。”
  然而这孩子并不出来。
  天大亮了,仍未降生。
  玉娥已经折腾得筋疲力尽,只要稍微不痛,她就昏昏入睡,可睡不了一会儿又被痛醒,仿佛孩子在有意折磨她似的。她又急又怕,心想这孩子是不是生她和国生的气,要把她折磨死。她想起国生,真想见他一面,死也甘心。
  张至贤极有耐心,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净选好听的跟她说:“你和你男人太恩爱了,孩子也不肯快出来,恋肚哩。”又说,“这孩子将来是当官有福的料,你瞅他慢慢腾腾一副官老爷的架势。”
第六章该怨谁(8)
  这样足足折腾到晚上八九点钟,玉娥经过了几次死去活来的反复,才把孩子生下。她也昏死过去。
  小孩也不哭不叫,全身青紫。
  张至贤可说是大智大勇的英雄,面对这母子双双休克的生命,她的心紧张得乱跳,可手不忙,脚不乱,沉着快速果断地做着该做的一切。
  她首先用手指从婴儿口中抠出血块,随即托着他那像兔子似的身子活动活动,然后倒提那对小脚,在他背上轻拍,一直拍得婴儿“哇”地哭出了声。她高兴地露出笑容,说:“你是讨打,为什么不早点出来,把你娘折腾得要死。”
  她用一块破布将婴儿包住放在火堆旁,再来救玉娥,给她洗擦,调匀胸气,掐她的人中,刺激活她的心跳、脉搏。又抱起婴儿放在她耳边,让她听见婴儿响亮的啼哭。这孩子嗓门可大,哭得很响,玉娥似乎心有感应,果然睁开了眼睛。
  “是个坏小子,你瞅他出来就不老实。”张至贤喜爱地说。玉娥瞅一眼,又昏过去。
  张至贤一切都安排得熨熨帖帖:红糖、丹参、当归、苦艾、陈皮、淡竹叶、夏菇草……玉娥吃的调经养血的药,孩子吃的清热解毒的药,全都准备好,天天煎熬,按时给他们母子服用。
  她想方设法还从外面弄回几只猪蹄,炖烂给玉娥吃了发奶。家里一只报晓的红毛大雄鸡也宰了给玉娥补充营养。调养得玉娥复原快、奶水好,一个月下来,那孩子一天一变,天天见长,圆圆的小脸,黑黑的眼睛,十分逗人喜爱。有时他娘逗他,他竟有点会笑的样子。玉娥爱得心肝宝贝似的。张至贤也爱得不行,外面干活回来,不管有多累,第一件事就是瞅孩子,总要在他的小脸上亲亲,说一句:“坏小子,要打,要打!”
  “大姐,我给他取名了,叫偷偷,行吗?”
  “偷偷?偷着生的。好,偷偷,小偷偷。”
  舍是舍不得,可无论如何不能带在身边。从生下他的第三天起,张至贤就在到处留心物色人。
  满月不久,张至贤到县里参加妇女年终表彰大会,这给了她一个物色人选的好机会。县妇联主任陈翠珊是张至贤的好姐妹,她在她大队蹲点时就住在她家,两人说得来,张至贤有事不瞒她,有难处也找她。她把玉娥的孩子要送人的事告诉了她,求她找个可靠的人领养。陈翠珊一听,高兴地在她脸上轻拍两下说:“我的好妹子,你怎么找得这么好,我正想问你哩。”
  原来陈翠珊的表姑子怀孕十二个月都不生产,到医院检查才知不是小孩,而是葡萄胎,连子宫都一起刮掉了。表姑子的丈夫是三代单传,公婆盼儿媳生孙子都快盼疯了。现在怀了这么个怪胎,弄得以后再不会有孩子,气得表姑子躺在医院偷偷流泪,又不敢写信告诉丈夫,一人痛苦难受。陈翠珊说:“这是天生的巧,你那儿的孩子正好给她,就说是她在医院生的,谁知道!”
  休息的时候,陈翠珊领着张至贤到了医院,把孩子的事跟她的表姑子一说,她顿时欢天喜地,激动得双泪直流,紧紧握着张至贤的手说:“张主任,你真是大恩大德,救了我,救了我们两口子,要不然我们一定会分手离婚。”
  散会之后,陈翠珊便和表姑子一同去了张至贤家,见了那白白胖胖、活泼得像条大草鱼似的婴儿,喜欢得了不得,恨不得立刻抱回去。
  可怜丁玉娥泪如雨下,肝肠寸断。一声一个儿,声声带血带泪。她抱着孩子,跑到后山,遥望远方,呼唤着国生……
  陈翠珊做了多年的妇女工作,很有经验,知道世上最难舍割的就是母子亲情。她开导了丁玉娥一个夜晚,把一切利害关系都说得明明白白。丁玉娥一边听,一边哭,一边喂奶,把孩子抱得紧紧的,仿佛怕被抢走似的。道理、厉害关系丁玉娥听清楚了,一一点头同意,对领养孩子的人也满意,无可挑剔。都同意,都满意,可就是不撒手放开孩子。她们在张至贤家呆了三天。这天天不亮,玉娥累极了,伤心极了,也哭疲倦了,气乏力了,睡沉了过去。张至贤从她怀里悄悄抱出婴儿递到陈翠珊手里。
  “大姐,你们快走。”
  “那她……”
  “我会劝慰她。你叫她看见把孩子抱走,她恐怕永远都狠不下这个心。唉,这可怜、重情的女子!”
  丁玉娥醒来不见了孩子,疯了似的冲了出去。张至贤一把将她拖到屋里,吼道:“你冷静!你是不是要把你当兵的男人害得开除、坐牢,你才甘心?孩子落到这样的人家,亏不了他!”
  丁玉娥傻傻地望着张至贤小半刻,忽然抱住她,痛哭不已……
  丁玉娥的大嫂张至能来看小姑子,用小三轮车带来一大堆的东西:一只大鹅,两只老母鸡,一篮子鸡蛋,一篮糯米糍粑,两麻袋玉米棒子,还给子白、子青两个外甥带来一筐桃,一提兜葡萄,把堂屋都堆满了。
  子白瞅瞅这个,摸摸那个,高兴得不了得,好像办大喜事一样。多少日子家里没有喜兴过,她也没这么开心了。
  “舅妈,你一来我全家就都喜气洋洋,你可要多来呀!”
  丁玉娥笑道:“你叫舅妈天天给你送吃的,你能不高兴!”
  王子白给她妈翻一下眼睛,“我就喜欢舅妈天天来……舅妈,这鹅好重,我弄不了它。”
第六章该怨谁(9)
  张至能五十五岁,身板结实,满脸红亮,干活、说话都利利索索,跟四十多岁的壮年妇女一样。“这鹅十多斤哪。去,找根麻绳拴上。”
  王子白拿一根红塑料绳,舅甥两人把一只鹅腿绑了,放到地上。那鹅便摇摇摆摆地走起来,张开翅膀,足有三尺宽,扇起一阵风。它已经不自由了大半天了。这会儿自由了,不舒展一下羽翼行吗?接着大屁股一翘,射出一大泡屎。子白叫起来,她舅妈却拍着巴掌笑道:“有财有财,到你们家就拉屎,有大财。”
  丁玉娥笑说:“我家还有财!只求没有灾就好。”
  “你不要这么丧气,哪个没个坑坑洼洼,咬牙挺一下就挺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张至能是长嫂,长嫂当母,她对玉娥没有客气,不存隔阂,说话随便。她掀开白纺绸的大衣襟,从缝在腰间的裤袋里挖出一卷票子,递给王国生。“喏,这是一千块钱,先花着。等庄稼下来,卖了辣椒,再给你们一些。”
  王子白洗了一大盆葡萄端了出来。张至能用蒲扇在她头上拍了一下:“我这外甥女就会看事做事。桃子能多放几天,葡萄可得赶紧吃。”她接着问:“子青呢?怎么不见他?”
  “哪个晓得他上哪儿了。”玉娥叫王国生,“你也留些神,别让他惹事。”
  张至能说:“你大哥让子青跟他表舅学阉公,怎么没去?”
  “不都是叫我这事给耽误了。”
  张至能瞅玉娥的伤,捏她的手腕,瞅她脸色又黄又瘦,很是心疼。“玉娥,你可瘦多了,现在这样子,比我还显老。国生,是不?”
  王国生无可奈何地点头,“不是显老,是老很多,都有不少白发,可你的头发还乌青黑亮。”
  “这鬓边也有几根白的了。”张至能说,用手梳理玉娥的头发,“哟,真白了不少。玉娥,你那会儿在家做姑娘,那头发像油浸过似的乌黑,哪个不夸、不爱。可这会儿竟变成这样。”她两眼发红,竟伤心起来。
  丁玉娥也略有悲戚。那青春的岁月叫人向往怀念。如今这生活的艰难又使她难于承受,如同掉进水塘的小鸡,苦苦挣扎,什么时候才能挣扎得出来呢?
  她们姑嫂只管说话,王子白却快速地吃着葡萄。她翘起指尖,夹一颗葡萄,龇起雪白的小牙,一咬一吸,肉进了嘴里,皮留在外面,一会儿一颗,像跟人比赛似的,不时说一声:“爸,吃。”隔一会儿又剥开一颗葡萄的皮,把肉挤进她娘嘴里,“甜得很,是不?”
  丁玉娥点点头:“嫂嫂,你这葡萄好甜,比街上卖的好吃多了。”
  “这可是我的科研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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