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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我找了二十年也不曾见。”
“水伯,那……你有没见过一个女人,头发垂过肩去,眉毛好似月牙漂亮,面色却惨白。你跟她说话,她又不应。只顾低头向西。”
“每一个想要去楼兰的女人,都是如此模样。”
“我知道。我正要铸一柄这样的剑。”
不露杀气,不生嗔怨,不事霸道,不显凌锐。痴痴握进手中,只到天光月色之下,现出一点蓝。
“我倒有块尚品榈木,产自天竺。公子若有好价,此木用做剑鞘再是合适没有。若加八十金,我便交由波斯巧匠精造。以玄金嵌琉璃,以龙墨书剑名……公子以为如何?”
“水伯。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花了二十年,依然找不到楼兰。”
其实他不懂得剑;更不懂得楼兰。
而我也没有说。
后来虞嬖杀了他,在水伯死前的那一刹那,见他眼神,我原谅了他。因为他告诉我,可以看见一片湖水。天光月色下现出一点蓝。
我始终没有说出。这样的剑,是不可以有剑鞘束约的。更不必刻下名字。
执守的最重,并不在剑鞘收发的表演。刻骨铭心深痛,其实不过那一点蓝。
这些种种,我一直不曾告诉虞嬖。因为她的一双刀鞘精美,是我刻下梵文。
然而虞嬖也没有告诉我,杀死水伯并非他不懂剑。
而是某天下雪夜晚,这男子曾共我漫长拥抱。
数年前,娘子告诉过我:五行金盛,是以水生。但有水势,则遇贵人。
那一夜,倘若水伯不出现,也许我会冻死。而他假如不曾遇见我,便不会死在修罗刀下。
如此。
“那一夜的雪很大,而我还在行路。只是找不到你,因为再多脚印已被雪花填平。秀,想不到,你竟和一个男人过了一夜。”
番外 第⑥节
和一个人过一夜,并不代表你爱他。
那之后,她尝试着与我共行。而我依然拒绝。
拒绝一个人同行,也不代表你厌恶。
只是惟恐雪花降下的夜晚,拥抱的太紧,会产生相爱错觉。
她放下长发,垂过肩去,面相惨白。
十二日。晴。
太岁势微,萤惑乃现。宜远行,忌颂经。
积雪渐化,水聚沙丘。
有个戴着面纱的女人,伏在驼背。骆驼在饮水,她抚摩它颈上的绒毛。
我于是靠上前,探问她楼兰的去路。而她说的话,却是我听不懂的。
隔着婆娑的青纱,你根本看不清她的样子。她赤着脚,踝骨系着银铃。如此灵犀美妙。
担心她会受凉,便给了她一对火石。
离开的时候,她吹了羌笛。风声送到很远。
十三日。晴。
天冠降下,宿星当值。有血光,宜斋戒。
晌午的时候,我见到虞嬖。
她一个人独立在沙丘,动也不动。相距半里,我已看见是她。
赤灰日照的掩不住绝色刀光。
她穿黑色的衣服,所以天光再强,刀光再艳也照不清她身上的血痕。
她遍体鳞伤,倚刀而立。喘气如兰,刀尖插进沙屑,鲜血慢慢地延着刀刃弧型渗进黄沙。
一个时辰之前。七大名捕在二十里外伏击她。她杀了两人,便开始逃。
“如果剩余的人追来,”她的目光缓缓移向远景:“秀。你会不会救我?”
我并没有应她。因为沙漠里,你根本找不到花船画舫,更没有红烛罗帐可以隐瞒。
我只是站进原地,形同守望。
雪后的天空,积云都化成降雪,因而没有痕迹。在我和虞嬖之间,是融水刻划的沟壑。
申时。日光和媚,有暖意。
捕快并未追来,又或者找不见她。仙人掌开花的时候,她身上的血止了。
未曾想到,一场雪岚摧不毁它。
她还是孑立,血渍凝在手腕和刀锋。我开始从身后抱紧她,她颈上和耳根的皮肤极为冰冷。发鬓厮磨。
两个人都是静凝,不曾动弹。
纵然这式拥抱。我所想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记得在私塾念书的时候,我先生说过昙花和仙人掌乃是相同科属。
酉时。日暮,残阳斜照。
在虞嬖秀发的光泽,只剩一点蓝。
那个伏在驼背的女人经过,骆驼颠簸一步,她脚上的银铃即会叮当作响。
她曾停下来,为我们升起一堆篝火。
她走之后,笛声传了很远。
番外 第⑦节
很多人说爱上一个人是很痛苦的事情。
其实不然。
那天林秀树从身后抱紧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身体极轻。仿似离开他的臂弯即会飞坠。
沙漠,像一座深湖。荡进其中,忘断来路归途。
我知道,他要找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他所希翼,亦是另外一款花香。
但在此刻,他的鼻尖静静抵在我的后颈。温暖暧昧。
这感觉是熟悉的。或在从前之前,或在后来以后。于我命中,无有已时。
秀。
你不知道。只在垂危的关头,一式拥抱的相伴,胜过飞蛾扑救的壮丽。
这无干冷暖时节,无干白昼漆黑。
这夜,来过一匹骆驼。有个戴着面纱的女人擦起一堆篝火。
我想过杀她,却没有出刀。
因为我离不开你的拥抱。
我是虞嬖。我是一个盗贼。很多人说我是轻功天下第一。
因此身似浮云,心如飞絮。
永照十七年。
十月十三日,戌时三刻。
西风无云,月将满。
我靠在林秀树的臂弯,静默矜持,气若游丝。
番外 第⑧节
月色越浓,篝火就越黯淡。而她的身体,竟开始一点一点冷却。
沙漠的部族,总有一个传说。说是一个人将死的时候,死神的使者会为你升一堆火,映照最后的寿元。
好几次,我想去添柴。虞嬖却不让我放开。
寒气愈来愈盛,原来沙漠真的好似一座深湖。
月色照在一双修罗刀的漂亮,再眩目,亦是冷清。
我突然想起夜飞蝠,想起梁庭安,想起那些被屠杀的托托尔人;还有枉死的水伯。这一路的旅程,附加太多的杀戮。
当你以为麻木的时候,即到告别的关头。笛声响起的时分,湖水也就荡漾。
雪后开花的异象,是否近了楼兰。
守着她,惟恐作成某夜的昙花。
“秀……”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去楼兰。”
转过她的纤弱身形,只一下捧进怀抱。在她苍白的面色,透出淡蓝。
她仰面寻觅,以为我的目光是她的月光。
想吻她,却僵持对峙。只在转瞬之间冥思暗涌。
有的时候一个人太执迷,往往落到悲壮。譬如夜飞蝠的宿命。
那群托托尔人,任凭消极的姿态等待命运光临。而这亦是可卑。
只在这刻的暧昧,往前一寸是风眼,退却一分赏月圆。
只怕今宵如水的月光,变作明日惨白的流沙。
我一直将她抱紧。不肯松开,也不曾贴近。
血气腥骚,跌宕檀香。寂寥沙丘,艳靡火色。
一双修罗刀的静峙,绝世孤高。
近处仙人掌花,深白。
番外 第⑨节
我的名字叫璃骚,很多年前,我在朝廷当差。
那个时候,我们一共七个人。
豳风、商女、蒹葭、履豸、秦茧、我,还有我的丈夫,九戈。
永照十七年,我们在追击一个叫虞嬖的盗贼。传说她轻功很高,一双修罗刀用得如风。
其实在朝廷呆过的人都知道,一个人轻功再高,出刀再快,偷窃再多珍宝;只要她不进皇宫行刺;不鼓动土匪造反,总不至惊动大内。
记得那一次,是尚书郎传的是圣旨。
说是虞嬖的身上,暗藏一张地图。倘若得到这式图藏,王师便可以破楼兰。
路途中,我曾问过九戈,“楼兰究竟是什么地方?天子为何这般上心。”
他说他不知道。只听说去了的人,都不愿再回。
“天子坐享国家,手/淫天下。他其实什么都有,惟独缺一个静处,可有安息。”
后来我才知道,十六年三月,天子亲征西突厥。谷雨大捷,七月乃归。
归途中,天子遇见一个占卦的女人。
那日降雨,身在十六匹马拉着的轩辕行宫,透过窗去,根本分不清雨水和珠帘。她在宫内只待过一刻,说下一句隐语:
九五中屹,九九乃希;亢龙强极,悔亦有期。
言毕,孑然而去。
万马千军的阵型,凌威冷峻。她撑开一纸油伞,静步如莲。细雨翩然错落,
湿了单肩。
正如她说。无论你是农夫还是皇帝。这一生总有想去又去不成的地方;总有想留却留不下的彼人。
而天子追上来,已不是为了留。
“天子和她的说话,再无人听见。之后,那女人独自走去。而天子这场病,即是在这途中遗下的。”
“要擒下虞嬖,才可早日破楼兰。”
说归说。其实擒不擒虞嬖,破不破楼兰,与我是无干的。只是人在其位,当尽其事。
追了五个月。
期间一场雪,两个季节。横穿西州六郡,兑过五张文谍。每个人换乘四匹坐骑。二十九间客栈,七千里路。
后来有个叫林秀树的人问我说:这是官家差事,何消如此负责?
我想他不知道,对一件事情有多负责,并不代表你就爱。
而你真正倾心的,却又无能以遂。
陷进这样深重的孤僻,缭乱难安。进去何欢,退亦何苦。
我对林秀树说,不如你先听我讲。
番外 第⑽节
那天我把虞嬖紧紧抱在臂弯。倘若松开,我怕她会飞走。
天色开始朦胧的时候,极冷。远处忽然黄沙漫起,伴有刀剑碰撞的声光。
渐近。
我于是抱的更紧。她气息微弱,睫毛上有霜。
——“假如你吻她,这凝霜要化。因为眼泪是热的。”
有个女人忽然出现在我身后!鬼魅般行藏。
抱拥是很私人的事情,被人打搅总归是不快:“呵。见你眼角殷红,想来是爱哭的很。”
“我丈夫昨天死了。”她沉默片刻,缓缓应答:“是被她杀的。”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死在日出。但我想,此刻绝不是适合杀人的档期。”
“其实,我们七人不过例行公事。是这女贼杀戮太重,穷尽性命相博,搞到鱼死网破,血债盘偿。”
“璃大人,你没有做过贼,不知道做贼心虚。她以前说过,那么多人带刀,你怎么知道哪个要杀你,哪个要救你;哪个在寻私仇,哪个在又办公事。”
番外 第⑾节
当时我没有杀她,是因为羡慕。
羡慕一个漂泊的女人,可以在爱人的怀抱中丝丝凋敝,直至死亡。
极冷。在她苍白面色,透出一点点蓝。而在我看来,却是分外的娇艳妩媚。
花儿最美的时分,不在姹紫嫣红的繁华。只待行将凋萎的清晨,恰逢一滴露水超度。
远处的血战想必流光飞舞,血腥花骚。却并非我所关心。我所关心的,已被那双修罗刀斩了去。
所以从此将来,心无挂碍。再也不识心虚。
我对他说。林公子,不如你先听我讲。
跟九戈成亲的的头一年,有名无实。其实理由很简单,那个时候连月事都未行,如何行房事?
第二年,我才做了他的妻子。之后整整一百个月,我无限次问自己是否爱这男人。
第一百零一个月,我以为有了答案。当时我追捕的是人称“高丽血手”崔东赫。追至鸭绿江边,谁料贼人竟设下埋伏。不幸为他所擒,受尽凌/辱。
好在几天之后,他便中暑死了。我斩了他的首级,谎称凯旋。
但大内戒律森严,我回抵时,已延误了时限。依据例条当自断一臂。当着右丞相的面,九戈断下自己的左臂。是从我腰间抽的刀。
其实我知道,他知道。
一百零一个月。他无法了解一个女人的心;却对这具身体了如指掌。
而之后一切如常。
我有过无限感激,也曾幻觉相爱。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当你真心爱一个人,只落沉醉,不会感激。
两个人相爱,其实是很独断的事情。没有理由,也没的商量。
他对我再好,也不意味着彼此就相爱。他斩得下他的一只手臂,而无法斩获的,却是我的一颗心。
“林公子。我这样,算不算坏女人?”
林秀树没有应我,只顾低头注视着怀中的女人。拥抱温馨,好似一张床褥。
九戈代我受了断臂之刑。他说,你是我的妻子,所以这一生我要对你负责。
而他连一个拥抱都无法给我。
“你知道的。假如失去拥抱,女人就会死亡。”
无论她是飞贼还是捕快,只在心虚的关头,注定眷恋一记满怀。一双手臂的丈量,情爱绵长。任凭再大的包容,不过奢华虚设。
如此。
至于履豸,那已是后来的事。
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人跟人不要太接近。若即若离才是一种淫巧。
距离的近了,难免擦出火花。夏天怕中暑;冬天里……就更有些莫名的危险。不信你去问水伯。
而这一次的追捕,尚书郎却令我们七人倾巢而出。其实大家彼此不认识,只不过共有一记招牌。
一路上追击,寻遍蛛丝马迹。有时候累了,大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