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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语气里的疑问随着我的沉默一点一点消散在空气里,她等了好久也没见到我有什么回应,终于死心地转移了话题:“程落薰,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耳朵聋了,现在跟你说句话就像在你面前放了个屁似的。”
我笑了起来,我还没说话,她就又否定了自己前面那句话:“不对,放个屁人家还会说臭……”
但从那天以后,我多了一个连康婕都不知道的秘密。
每天她从我家离开的时候我都会躲在窗帘后面,蹑手蹑脚地伸出头往楼下看,我看到她停下来跟他打招呼,说两句话,然后他就会抬头往我家的窗口看。
我知道我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猥琐,可是还是忍不住去这样做,每次看到他仰起的面孔时,我都要捂着嘴,以免自己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吓到本来就已经被我弄得神经衰弱的我妈。
许至君很少笑,他总觉得一天到晚笑得跟朵向日葵一样是很幼稚的,所以他总是一副很淡定很优雅的样子,但我知道其实他那些淡定啊优雅啊都是装的。
我不是没看过他笑,带着他养的那条叫做“萨摩耶”的萨摩耶遛马路的时候他笑过,我心血来潮给他买了好几包被他故意说成“小碗熊”的儿童润肤霜时他笑过,还有那次,康婕打胎之后,他傻乎乎地站在她家冰箱面前整理那些过期的速冻食品时,忽然回过头跟我说:“嘿,你知道吗,今天我特别高兴,因为你有事的时候没有找林逸舟而是找我……”那时候,他脸上分明就是孩子气的笑。
可是许至君,为什么你现在再也不笑了?
很多很多负面情绪淤积在我心里让我濒临崩溃了,我总觉得只要再发生一点点什么不如意的小事,就会把我整个人彻底击溃。就在这个时候,浅浅降生了。
这个消息是李珊珊传达给康婕,然后康婕又传达给我的。她那天下了夜班已经三点多了,一进我家门还没来得及去卸妆就把我房间的门关上,两只眼睛跟夜猫似的闪闪发光:“落薰!素然姐生孩子了你知不知道!”
她那一声低吼把我彻底从混沌的状态中惊醒了,自从那次见过苏瑾之后,除了陪我妈去超市扛米扛油回家之外,我基本上再也没有出过门。我每天浑浑噩噩地待在房间里,不上网也不看书,手机也不开,除了发呆就是睡觉,睁开眼时不是天还没亮就是天快黑了。
我几乎都不记得,我还有一些好朋友,她们的人生并没有因为我的悲恸而停滞生活节奏。我几乎忘了去关心被毁容后的珊珊、一夕之间成长得像个大人一样的宋远以及怀着一个只能被称为“私生子”的孩子的素然姐。
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既为素然姐感到高兴,同时也为自己的自私感到惭愧。
康婕脱下鞋子跳到我的床上:“惭愧是吧?没关系,还可以弥补,明天我们一起去医院看她,珊珊说了,你要是敢不去,她会提着菜刀来请你!”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康婕就仿佛像闹钟附体一样把我从床上摇了起来:“起来了!傻×啊!起床啊!”
我睡眼惺忪地甩开她的手:“我答应了你一定去,但也没必要这么早就起来吧,卖早餐的都没你起得早。”
话音刚落,一个枕头就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切伴随着康婕尖锐的斥骂声:“卖早餐的都是在我每天下班的那个时候就起来了,他们要是像你这样过日子早就饿死街头了。你他妈的快点儿起来,别废话了,我们还得去买点礼品,他妈的难道你空着手去啊?你好意思吗你!”
我本来就是那种一被吵醒就很难再睡着的人,何况现在还被这个泼妇用枕头砸过,霎时间,那仅剩的一点儿睡意也烟消云散了。
刷牙的时候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苍白的脸,我怔了好半天。以前最讨厌的婴儿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现在的程落薰看起来,似乎真的有了一张不动声色的脸。
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不管愿不愿意,你真的会慢慢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不管你相不相信,这的确是真的。
因为太久没有出门的缘故,我的眼睛似乎不太能适应白天强烈的阳光,于是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副墨镜戴上。走在路上的时候,康婕还因此恶语相向:“又不是明星,出个门还戴这么大个墨镜,你以为有狗仔队守在你家门口等着偷拍你啊?”
我懒得跟她吵:“你再罗嗦一句我就不去了。”
她也毫不含糊:“随便你啊,李珊珊又没有拿菜刀威胁我。”
想起那个比康婕还要剽悍十倍的凶八婆李珊珊,我竟然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打了个冷战。
我们四人碰面的时候最先开口的是康婕,她捧着自己的脸尖叫了三声:“我靠!你们是约好的吧!没事都戴着墨镜扮明星干什么?就我一个人没戴!我他妈是你们的保镖吗?”
坦白讲,我也被我和李珊珊还有宋远的默契感动了,这么久不见,我们三个还是保持着同步的装×范儿,真不容易啊。
真的很久不见了,以前总喜欢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李珊珊现在居然是一头披肩的长黑发,并且还剪了个她以前最鄙视的齐刘海儿,再加上一副大大的墨镜,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这下几乎全部被遮挡住了。
宋远把墨镜取下来对着大惊小怪的康婕说:“我就是不想被人当成是她的保镖才戴的你懂不懂啊!”
站在一旁的李珊珊没有答理那对神经病,她做了一件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她走到我面前,用力地抱住了我。
就在我被这个友情的拥抱感动得鼻酸时,她在我耳边重重地说了一句:“王八蛋,你终于出来见人了!”
熟人之间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客套,我们经过简短的商量之后决定去买点儿水果,再买一束花就杀到医院去看素然姐。
买水果的时候我们几个白痴净挑自己喜欢吃的买,到后来宋远都要抓狂了:“到底是我姐生孩子还是你们三个生孩子啊!”
“啪”的一声,李珊珊手里的包轻轻地打在宋远的脑门儿上:“我是没生过,但我为你打过呀,忘啦?”
周围那些清早跑来买菜的老人“刷”的一下都把目光投注在我们几个身上,我默默地转过身去,心想还是李珊珊聪明,知道自己要抽风就干脆连墨镜都不摘。
可是到买花的时候,我渐渐感觉到有点儿奇怪了,李珊珊拿着粉玫瑰和戴安娜对着阳光比对了半天也没决断出到底哪个更好看,可是当我说“你他妈不会摘了墨镜看啊”的时候,她回头冲我笑笑:“懒得摘了。”
我本来想说“你也真是太懒了吧,”可是康婕拉拉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多嘴了。
我们几个各持己见的人把花店的小妹折磨得都快疯了,最后终于在宋远的独裁下结束了七嘴八舌的争论,买了一束洋兰。在花店小妹包装那束花的时候,我看见李珊珊对着花店门口的招聘信息笑了起来。
我好奇地问:“你笑什么?”
她招招手,指给我看:“这里……招十八到二十岁,容貌姣好,会说普通话的女生……”
我看着依然不肯把墨镜摘下来的她,心里之前那点儿不明所以的疑惑此刻得到了清楚的解答,她的声音听起来很不稳,没有一点儿情绪波动:“你看,落薰,我连来个花店做个小妹的资格都没有了呢……”
我站在她身边,那一刻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在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就觉得她跟以前有点儿不一样了,我本以为是因为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又或者是她换了发型穿了以前很少穿的深色系衣服的缘故。但当她把花店的这个招聘启事当做玩笑一样地说出来之后,我明明白白地听出了悲哀的弦外之音的。
从前的她总是人群里最起眼的那个姑娘,谁从她身边走过去都一定会稍微停顿一下,即使脚步没有停顿眼神也一定会有片刻呆滞,没有其他原因,别给我说气质气场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真的太漂亮了。
那时候的李珊珊总是很骄傲的样子,眼睛长在头顶上,她太了解自己的美了,何况她又那么年轻,顶着美貌招摇过市也是很自然的。
可是现在的她说话总是侧着头,就算是跟我和康婕说话也一样,墨镜戴在脸上死都不肯取下来。虽然言辞好像还像以前那么尖刻,但是从她走路的时候紧紧地握着宋远的手就能够看出来,她好像总在害怕什么,好像总想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引起别人的侧目。
我和康婕走在他们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我终于知道跟以前不一样的是什么了。
她身上原本那种锋利的、意气风发的、具有强大杀伤力的自信,消失了。
我们站在医院门口的时候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很轻微的动作,连康婕都没察觉到。
可是那种恐惧,的确被记忆中某个深深的角落里蹦出来的画面所诱发了。我魂不附体地跟着他们挪动着脚步,进了医院,进了电梯。越来越重的消毒药水的气味,从眼前掠过的长长短短的白大褂,错乱的脚步声,这零散的一切汇集起来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牢牢地绑住,无论我多不情愿还是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疯了一样痛苦着,不管谁都挡不住我,我非要再见他一面。
我甚至厚颜无耻地谎称我是他的未婚妻,我甩开来拉我的一双又一双手,心里关于疼痛的感知已经全部麻痹了,全部意识只汇成一个念头,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
我宁愿死掉的那个是我。
我宁愿是他来承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林逸舟,再过多少年我都不能平静地说起你,再过多少年我都不能心如止水地回忆跟你相处的那些短暂却又热烈的日子。
就在我感觉胸腔好像被轰然一下炸开的时候,康婕推了推我,说:“落薰,到了。”
我抬起眼睛便看到了坐在床上正对我微笑的素然姐,她有点儿胖了,脸比以前圆了很多,但她依然很美,目光依然那么温柔。
在她轻声叫出我的名字的时候,我的眼睛,微微地湿了。
'2'那是十五岁的康婕第一次听到爱情的召唤。
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在我封闭自己的那段日子里,外界的时间过得特别快,我还沉浸在日复一日的悲伤中不能自拔的时候,别人的人生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素然姐。
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雪白的衬衣,头发全梳上去扎成了一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使她看起来就像是在校的大学生一样。好像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她已经升级做母亲了。
这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个罗素然,她身上那些优雅、端庄都还在,可是似乎多了写过去的她所不具备的东西,那种神韵,那种逆着光也能让人感觉到温暖的东西,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母性的光芒吧。
我一步一步挪过去,脚里像灌了铅一样,我有太多话想跟她讲,我的抱歉和愧疚,可是到了她身边却还是只能像当初那个被学校开除却只会傻乎乎地哭泣的女孩儿一样叫了一声“素然姐”。
她握着我的手,什么也没说,可是她所要说的话都蕴涵在这用力一握当中了。
被这样一握,我又感到有些鼻酸。
见过素然姐之后李珊珊和宋远就吵着要去看浅浅,我本来也要跟他们一起去的,却被素然姐留下:“让他们先去,你陪我说说话。”
宋远不满地丢下一句“偏心”之后就带着李珊珊和康婕出去了,我这才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这一坐,才感觉从迈入医院那一秒开始的那种紧张慢慢地松弛下来。
她的眼神如同冬日午后的阳光一样温暖,我们沉默着,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你相不相信,在你生命中的确有那么一类朋友,他们能从你貌似平和的面容背后看到你渴望冒险渴望跃入激流的不屈和不安分。
素然姐之于我,就是这种存在。
就在这个时候,护士小姐推门进来,看到坐在床边的我,便笑着问候素然姐:“你妹妹啊,真漂亮。”
我正想谦虚地表示“哪里哪里”的时候,这个不懂事的护士又追加了一句:“你老公出差还没回来啊?”
这句话一从她口中冒出来,素然姐脸上的笑容就明显地僵了一下,可是很快地,替她又调整好嘴角的弧度,一副很遗憾的样子回答道:“是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那个小护士咯咯地笑了一声:“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呀,自己咒自己老公……”
等这个龅牙小护士离开之后,素然姐脸上那种假笑才渐渐退去,换上了一脸落寞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