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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回答。
“别催眠我,别妄想拦住我,成王败寇,自当如此,我不是输不起。”董苏对我说,“当然,如果你那个手术成功,我还不至于一败涂地。”
“手术不可能成功,”我冷静地告诉他,“就算成功,你也无法控制我,反而会慢慢因为对我放下戒心而被我控制。”
董苏静默了半响,随后说:“这么说,我把你制造出来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毁掉我自己?”
“要这么说也无不可。”我说,“人总是这样愚蠢,怀着一个目的,却造成另一种结果。”
“所谓的命运?”
“所谓的命运。”我点头表示赞同。
董苏凝视着我,微微地笑了,这次他的笑看得出是从心里真心发出的,他想了想说:“我杀了你的母亲,囚禁了你十年,你毁了我的计划,让我走到这步田地,说起来,我们谁也不欠谁。”
我想了想说:“虽然如此,但你还是亏欠了我的母亲。”
“洪馨阳?”
“是的。”
“我已不太记得她长什么样,”董苏微微眯了眼说,“记忆中是个漂亮的女人。”
“很漂亮。”
“你说过,她,”董苏疑惑地微微皱眉,问,“她唯一爱过的男人,是我?”
“当然了,”我看着他,柔声说,“看看我,因为爱你,她将我生了下来,因为爱你,所以她千方百计不让你知道,她有了你的孩子。”
董苏沉默了,再深深地看着我,随后说:“即便如此,我还是会下令杀了她,当然,我也永远不会承认你是我的孩子,哪怕我死。”
我心里微微一动,却没有酸楚也没有痛苦,只是作为一个信息接纳了。
“我不会忏悔。”他说,“就算从这个时代普遍的价值标准看,我做了很多不能被理解的事,我也拒绝忏悔。”
当然,如果忏悔的话,那就不是你。
“那你想跟我说什么?”我朝他慢慢地挪进了一步,“给我个机会挽救你?劝说你继续活着比较好?让你别干自杀这种蠢事?得了吧,我不可能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
他笑了,对我说:“我只是,突然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
“你穿越时空,是想干嘛?阻止自己的出生吗?如果你厌恶自己的生存,为什么不自行了断就好呢?为什么要穿越时空?”
我看着他,淡淡地说:“也许,我只是想弄明白,我为什么会存在,我的母亲,为什么要消失。”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我点点头,说:“你真是个失败的试验品。”
“是吗?”
“囚禁,追捕,孤独和痛苦,紧张和压迫,都不能让你变成一个理性机器,你真是一个失败的试验品。”
我冲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柔声说:“也许是这样没错,但与此同时,我还是一个有可能幸福的人。过来,把手给我,我告诉你我学到了什么,我可以跟你保证,我学到的东西,你从来没学过,我的母亲教会我的,你的母亲,从来没教过。”
“你怎么知道?”他困惑地皱眉。
“我当然知道,我很清楚你,越来越理解你,因为我们根本就是容易相互理解的两个人。你忘了吗,我们还曾经有过相处愉快的记录,过来,跟我一起,我们可以聊聊你的计划,你想做而没做的事,甚至是,”我微微皱眉,尽量柔声催眠他,“如果你愿意,你甚至可以谈谈你的童年。”
“我的童年?”他迷茫地想了想说,“那已是久远到我几乎快忘记了。”
“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有一位严厉的父亲……”
董苏点头说:“是的,我的父亲很严厉。”
“那么你可能不会愉快,正好我也有不太愉快的童年,我们一起说说?”我加大催眠的力度。
他迷迷糊糊朝我这走了一步,我回头看了袁牧之一眼,袁牧之冲我点点头,同时,他对身边的下属做了一个包抄的手势。
但董苏突然停下脚步,他把脚缩了回去,看着我,他的眼神突然清醒了,他不无遗憾地说:“你不该提到我的父亲。”
我心里一急,又迈进两步,低喝道:“董苏,你立即给我过来!”
“原冰,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叫原冰吗?”他一边退后,一边问我。
“你过来,慢慢告诉我。”
“我的母亲姓原,”他冲我慢慢微笑开了,说,“如果可能,我也宁愿自己姓原。”
“你不用现在告诉我这个……”
他对我摇摇头,哂笑说:“我早说了,你心底不够狠。你是个失败的试验品。”
他张开双臂,对我缓缓地说:“但奇怪的是,我不后悔把你造出来。”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很久以后,不,是不管过多久,我都会记得他说的这句话,以及他说完这句话后,整个人向后仰,就如展翅的大鹏一样,自由自在地从几十层高塔上飘然跌落。
我大喊一声朝他扑过去,我本能地,想抓住他。
但袁牧之在我身后紧紧勒住我的腰,他着急地说:“你抓不住的,宝宝,危险,别过去!”
我当然知道危险,可是,我就这么看着他掉下去,我却没抓住他,一种由遗憾产生的锐痛突如其来狠狠扎在我的心脏上。
我想说是的,我知道我扑过去无济于事,我知道凭我现在的力量没准会被他下坠的惯性反带下去,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为什么觉得心里像被人拿刀狠狠剜去一大块,有空茫的疼痛和不知所措。
我眼前一黑,整个人朝前栽倒,久已未侵袭我的病症又一次降临。
迷迷糊糊间,我看见我的母亲穿着亮紫色的衣裳定定地望着我,她眼神中没有谴责,却有浓重的悲悯和哀伤。
我明白了我的遗憾由何而来,因为我清楚,如果我的母亲在,如果她还活着,她是不会看着这个男人死而无动于衷的。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会不顾怀孕的身体奔跑到船坞那,阻止袁牧之对董苏下手。
到底什么是人类的爱情?那种愚昧的感情为什么能够不辨对错,混淆判断力,不计得失,不管是非恩怨?
甚至,不怕为此赔上性命?
恍惚间,我又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船舱,我见到二十年前的洪馨阳。
“我知道他不爱我,没关系,”那个明媚的少女带着笑抚摸自己的腹部,“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
那重要的是什么?
我急迫地追问她,我的妈妈,重要的是什么?
她笑而不答。
突然之间,我又置身阴暗的地窖,她匆匆忙忙把我塞进去,在临扣上板门的那一刻,颤抖着吻上我的额头。
不要忘记妈妈,宝贝,答应我,哪怕你忘记了一小会,也要快快把我想起来,不要忘记妈妈,不要忘记我爱你。
下一刻,董苏站在高处,风灌满他的衣服,他双臂微张,微笑着说,我不后悔杀了你的母亲,我也不后悔制造了你。
我泪流满面。
他们都离我而去,虽然,他们从未真正进入我的生活,但这一次我才切切实实地感觉,他们都离我而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艰难地睁开眼,稍微一动,我发现四肢仿佛生锈老化的机械,动一动,就会嘎吱作响。
“宝宝,你醒了?”袁牧之低下头,欣喜地盯着我的眼睛,伸出手,温柔地触摸我的脸颊。
“袁牧之,”我沙哑地呼喊他的名字。
“我在,宝宝,我一直在这。”他把手贴在我的脸颊处,他知道我喜欢这样。
我伸出手臂,他将我抱了起来,把身上盖的鸭绒被拉上。
“我睡了多久?”我靠在他怀里问。
“三天。”他低头吻我,将一旁的水杯递到我唇边,“三天两夜,七十二个小时。”
“我发病了?”
“嗯,詹姆斯医生说,你这是心理性疾病,大概你从小就给自己做了催眠,告诫自己在承受不了一些事情的时候就选择昏厥来逃避。”
“是这样吗?”我疑惑地问,稍微一思考,却发现脑袋里一片空空荡荡,好像被洗劫了一般。
“我也不知道,他向我解释了很多,我没听明白,也许等你精神好了自己去跟他沟通?”
“好。”我微微闭上眼,又睁开。
“你睡得太久了,要去晒太阳吗?窗外阳光很好。”袁牧之柔声说,“这两天,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抱你去晒会太阳。”
“嗯。”我点点头。
他将我轻轻抱起,用羊绒毯仔细把我围好,走到露台门口,打开玻璃门,我这才发现,我的这个房间,居然连着一个精致漂亮的大露台。
袁牧之抱我坐进宽大的藤椅那,我发现,我视线触及的地方,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自然而不失美感的花园,一旁有错落的凉亭,还有仿照罗马人建造的小喷泉。
远处,有两棵连在一块的苍天大树,树干遒劲强健,上面有树屋,另一棵那有秋千。
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我注意到,楼下的花园那,摆着白色的雅致桌椅,铺有方格子台布,上面有一套精美的茶具。
“是阿拉伯几何图。”我哑声说。
“是的,”袁牧之抱着我,轻声说,“喜欢吗?”
我茫然地看回自己所在的房子,是一栋南欧风格的别墅,有宽大的倾斜的屋檐,爬满藤蔓的绿墙。
“你可以在这晒日光浴,你不想要你的白皮肤,那边,是你的阁楼,藏着你喜欢的所有的书和古怪东西,那边,是张哥卧室的窗户,他昨天照顾你太晚了,今天我让他歇着。再过去一点,是我们的厨房,你爱吃的甜排骨以后就在那做,中国厨子也请好了,等下你就试试他的手艺……”
“宝宝,你看我都记得,”袁牧之暗哑着嗓子说,“我记得你离去那天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说要给你这样的房子,我做到了。虽然这房子有好几年时间一直空着,但我想以后它不会闲置了,是吧?”
我闭上眼,一股热热的液体从眼里滑落,很快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我用手背擦掉,睁开眼,转身抱住袁牧之,一言不发。
他也抱紧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徐徐吁出。
“那边,是你母亲的墓。”他用手指着花园的一角,在蔷薇花丛中,“要去看看吗?”
“好。”我点点头。
袁牧之将我打横抱起,又给我裹上一层毯子,这才抱着我小心翼翼地出房间下楼。穿过大厅和长长的走廊,走到大门口时有人从外面给我们开了门,是个穿得一本正经神情严肃的英国老头。
“这是帕斯塔,我们的管家,”袁牧之对我说。
“您好,少爷,希望您今天感觉好。”帕斯塔彬彬有礼地冲我微微颔首,“先生,恕我直言,天气虽然好,但外面风大,您这样把少爷抱出去,恐怕不是一个谨慎的行为。”
袁牧之微微一笑说:“我知道,我只会让他在外面呆一会。”
“那您大概要控制好时间,”管家风度翩翩地从怀里掏出怀表,瞥了一眼然后说,“十分钟会是个明智的选择。”
“十分钟。”袁牧之点头。
帕斯塔这才放过他,侧身为我们把门开大,又替我拉高了毯子,这才转身离开。我对袁牧之说:“我对他印象不错,我喜欢他。”
“为什么?”
“他喜欢他的职业。”
“是的,能这么做的人很少。”袁牧之抱着我走进花园,这个季节蔷薇花并没有盛开,叶子反倒有些凋零,我看见在树枝簇拥下有一块微微凸起的石板,上面用英文写着洪馨阳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我挣扎着下来,由袁牧之搀扶着,我蹲下来,摸着那块冰冷的石碑。在石碑最下方,我发现一行用中文篆刻的文字:
我曾来过,别忘记我。
我的眼眶突然又热了。
“这是洪兴明坚持要刻上去的,他说,洪馨阳生前喜欢这两句话。”
我无声地点点头,然后一遍遍抚摩那块石碑,我在心里说,我不会忘记你,我会永远记得你存在过,你为我做过的事,你爱我的事实。
“宝宝,别难过,你还有我。”袁牧之抱着我说。
“我没有难过,我想在这里,把对她所有的记忆都捋一遍,你还记得她吗?那个时候她多好看啊,我在酒店门口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想找的人,非她莫属。”
“我记得她。”袁牧之哑声说,“对不起,本来我可以救她的,但我慢了一步,让董苏的人先发现了她。”
“董苏,不会后悔杀了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