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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不会留意她,因我闻着手里脂油饼热乎乎的香味,心里就迫不及待地要赶快回家和我娘一起吃午饭呢,我低下头继续往家跑——
“小妹妹……”这个女人却先开口问我话了。
我只好收住脚,抬头看看她,不认识,这女人不是这一带的街坊,但看她一脸愁容,面色有点惨黄,双眼中间的眉头深深拧着,我有点害怕:“啊……你叫我?”
“小妹妹”那女人看着我,却有点欲言又止的神情,低头看看手里的襁褓。
这么冷的天还抱着孩子在街上逛,也不怕把孩子冻着?我疑惑地看着她。
“小妹妹,”女人局促地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襁褓:“能不能……”她把襁褓朝我伸了伸,好像想让我看她的孩子:“这孩子饿了。”
孩子饿了与我什么相干?我一愣,难不成她是叫花子?可是看她穿那么干净整齐的白衣服、黑褶裙,倒像是富户人家媳妇的打扮!
可她乞求的那种目光,看着我心里很过意不去的。
“这是油煎的脂油饼,你的孩子太小了……恐怕咬不动吧?”我还是想推辞。
“可、可是这孩子饿了啊。”女人低头看着襁褓,更加显得不安地道:“他饿了,会哭……怎办?”她乞求地望着我。
我后退了一步,这女人愁苦着一张脸却越是凑近,我心里发毛起来,只得从包里抓出一个饼递过去。
女人伸出一只手接了饼,我回头拔腿就跑,径直跑回到家,关了院门进了屋里,娘看我的样子还很有点诧异道:“干嘛急急忙忙火烧屁股似的?”
我支吾几句过去了,过一会我又到院子里隔着矮墙向外张望,那奇怪女人已没了踪影……问我要东西吃,真是太奇怪了。
细白面粉用洋糖、鸡蛋清、脂油和水拌匀揉好,然后印出花样,入笼屉蒸熟,桃三娘说这在北方叫甜饽饽,一笼屉就蒸了二斤,一共要做出五斤来。
“陈大姐好像不是江都人吧?”我想起来问桃三娘道:“她妹妹也嫁到江都来了?好像没听说过。”
桃三娘正把一些糯米粉加红糖水拌着,是打算做红糖年糕的,听到我问,想了想:“我也不晓得她家的人,平时也没有交际过,只是认得罢了。其实,要说到生孩子送点心,我还听说有的地方是必须带一斤重的馒头二十个呢,上回金华来一客人,还说起过他们那人要生了孩子,看生男还是生女,回娘家报喜就送公鸡或者母鸡去,娘家回礼些赤豆、糯米、红糖就行了。”
“可送红鸡蛋的还是最多吧?”我半懂不懂地说,帮着三娘,之后我们也忙了足有两个时辰,厨房掌勺的何二不知去哪了,李二和何大在前面照看着店面,到后院来也只能帮忙一些粗重的活,细致点做饭的事都不行。
看天擦黑了,雪花时停时落,桃三娘让李二把做好的二十斤点心送去悦记茶馆,并留我坐着喝碗腊八粥。
李二去了不到一刻钟,就看见陈大姐随他一起急火火地回来了,陈大姐一进门就大声喊着桃三娘:“嗳!三娘啊,真是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桃三娘不知她什么事,赶紧起身去拉她过来坐。
“二十斤点心还不够!刚才我那妹妹派人捎话说啊,再要二十斤来。”陈大姐似乎有点懊丧的样子:“那就烦请你再做二十斤吧?方才送来的我都看过了,正好让我妹妹派来的人先带去了,他也说你做的桂花红糖年糕真是香!”
“这有什么难的,我再赶着做出来就是,就算今晚做不完,明儿一早我也肯定让伙计送到你家。”桃三娘笑道。
“嗳,那就劳累你啦!”陈大姐说完,也来不及喝一口水,就起身要走,桃三娘再留也留不下。
“呵,三娘,还得忙活一晚上啊。”我笑道。
桃三娘也摇头笑笑:“是啊,天色也晚了,你快回家,今天你也累了。”
我走出欢香馆,雪已经停了,柳青街上平铺的薄雪散发着淡淡的银光,风里有一种清冷而干净的气味。
第二天我提着篮子到菜市去买些糯米,经过悦记茶馆门前,陈大姐正倚着门边磕着瓜子,看店里的小杂役与门口一路过卖香油的老头在那讨价还价。
小杂役许是因为陈大姐看着他,所以一直较着劲要跟老头压个最低价,那老头有点不耐烦道:“买二斤香油罢咧,你就想我再少你七文?罢咧!罢咧!”
老头摆着手挑起担子就要走,小杂役为难地回头望望陈大姐,她‘呸’地把嘴里瓜子壳吐出老远:“给他吧,反正使得少,二斤也吃好久。”说完,手里的瓜子也磕完了,她便拍拍手转身进店里。
就我所知,悦记茶馆的生意只有夏季里最好,日阳炎热,街坊都愿意凑热闹到一处,喝茶吃点小食闲话一下,或过路的客商小贩也常常在店里歇脚的,但大冬天里冷,来菜市的人都少了,我这时望进他们店里,都是黑暗暗的,没半个客人的影。
我正要继续往前走去,却忽然发现悦记茶馆对面的街角下处,站着一个似曾见过的人,是昨日碰见过的那个抱着襁褓的白衣黑裙女人!
她的打扮与昨日一模一样,只是脸色更略显苍白些,紧拧着眉头目光空洞又直勾勾地望着悦记茶馆的门里。
诶?那个女人怎么在这?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孩子那么小,她怎么还总在街上逛?而且看她一动不动的样子,似乎已经站有一阵子了……哎,好冷!我双手蜷在袖子里,缩了缩脖子,这么冷的天气,女人却一点不在意的样子啊,看她穿的也不是很多。
我一边走一边这么想着,差点被地上凸出的石绊了一跤,就这么一低头再一抬头的功夫,我再望向那女人的地方,可才这么一转眼,她竟然就不见了!
诶?哪去了?我循着街角四周一圈,却连她半个人影也没有看到,活生生大白天就见鬼了么?算了,和我也不相干的,赶紧去买糯米是正经。
我买完了糯米走回来,恰看见李二到悦记茶馆送那二十斤点心,陈大姐把他迎进店里去,我把糯米先拿回家,然后才去欢香馆。
欢香馆里烘起了一盆炭火,没什么客人,桃三娘刚点了一壶冰糖橘饼芽茶,正在那自坐着喝茶,看见我便招手让我到她旁边一张椅子上坐。
“三娘一大早就这么悠闲?”我笑着道。
桃三娘给我也倒一杯茶:“才坐下歇歇,赶着做那二十斤点心,直忙了半夜。”
她正说着,李二就回来了,把一些钱交给桃三娘,都是陈大姐的点心钱,桃三娘起身接了钱并收入柜台里:“说起来,最近没看见城外的狐家姐妹来买点心了。”
桃三娘说的狐家姐妹,我知指的是住在城外荒冢里的狐狸,据说已有几百年了,也不知她们一家共有几口,只晓得她们常到欢香馆来买点心,甜食尤其油炸得越酥香的,她们最爱吃,无非隔个一月半月的,就能看见她们其中某一个提着篮子来,有时是个橘红衣裳金丝腰带的妖娆女子,有时是个年方及笄的绿衣丫鬟。
向来闷不作声的何大这时在旁搭了一句腔:“她们家有亲戚来了。”
“来了亲戚?”桃三娘也是一怔:“没听说过的,远亲吧?”
我听着十分惊讶:“狐狸家也有亲戚?”
“没有谁是平白无故就能长出来的呀。”桃三娘对我的话也觉得好笑似的:“自然人人都有亲人骨肉。”
“噢。”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喝完了茶,我随桃三娘到后院厨房去,院子里有一堆新买回的冬笋,我帮着桃三娘一起剥笋皮做糟冬笋,一直忙到午饭时,店里暂时没客,三娘便留我一起吃了饭再回去。反正我娘也素性知我在欢香馆,她和爹也放心的,我便答应了。
桃三娘用切碎的腌冬芥菜配冬笋、腊肉炒一道菜,然后豆腐、酱菜苔梗点几滴麻油做一大碗汤,我和三娘坐一处吃饭。
店里忽进来两个客人,是一中年男人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两个人帽子上沾了不少雪,看来走了不少路,进来也是挨炭火盆旁桌子坐下,何大给他们倒上茶,只听那年轻的说:“真是晦气!这大夫居然也回乡探亲去了,找不来大夫,回去可怎么交代?”
我心忖:“镇上明明有大夫,还要跑去很远的地方请么?”
那中年男人喝着热茶:“这方圆百里,只有他专治妇人病,你空跑一趟算什么,家里那位姨娘的命还不知道如何呢。”
年轻人‘哼’了一声:“可不是么,磨死个人。”
“快随便吃点,赶回去是要紧。”中年男人说着,喊来何大吩咐他不拘是什么,只让厨房尽快上两个菜。
桃三娘由着何大李二去张罗,自己仍坐着喝茶并看着我吃饭,又问我:“快过年了,你娘给你做什么新衣裳?”
我答了,她又问:“教了你做桂花年糕,到时候在家自己做一次给你爹娘尝尝?”
我点头:“待会吃完了饭,三娘是不是还要去收雪?去年做的酱油里放了贮存的霜雪水,味道就变好了。”
“今天的雪,还不够大。”桃三娘笑笑:“其实,要是嫌找干净雪太费事,也可以用腊月里的河水代替,贮存在埕子里,待到三伏天再拿出来做酸梅汤,也是极好的。”
“噢。”我惊叹地点头。
那二人匆匆吃完饭,结了帐便走了。
我起初也没在意,下午回到家里,却看见隔壁家的婶娘来我家串门子,正和我娘在那闲聊天,我给婶娘问声好,便惯常地坐到我娘身边替她弄些针线,那位婶娘东家长西家短地拉扯了一通,无意间说起悦记茶馆的陈大姐。
“哎!我说,最近听别人讲那陈大姐的妹妹,你不知道吧?”婶娘逮到新鲜事情,就会特别兴奋的样子,我娘摇摇头。
“那陈大姐啊,她家是宝应的嘛,她有个妹子比她小七八岁的,是在我们这里的王员外家当丫鬟的,后来没多久被王员外看上了,就开了脸做了房里人,本来我们也没人知道的,陈大姐好像跟这妹妹不好,我们常一处说话时,她也从来没提过,要不是最近那姑娘得了大病,我们这里街坊还没人知道这事呢。”
“得了什么大病?”我娘奇道。
“咳,怀孕小产呗。”婶娘叹一句:“怀了个男胎呢,已经六个月左右大了,不知是受了气还是怎地,就血崩,淋漓不断地流,胎也下来了,可就是不见血住,把王员外气得在家里打鸡骂猴的,他本来是有两个儿子的,可两个儿子里大的那个只会吃喝玩乐不争气,小的那个才四岁,长得倒乖,可惜又从小身子很弱,恐怕哪一天不好就夭折了,王员外巴不得人丁多些更兴旺呢,听说也挺宠这姑娘的。”
“血崩这症可不是玩儿的。”我娘摇头道。
诶……陈大姐不是说她妹妹要生孩子吗?我心里狐疑地想,还巴巴地找三娘做了四十斤的面果点心要送去的,怎么这会子婶娘却说她妹妹小产了?
“我还听说啊,她妹妹怕不是因为怀了身孕让别的姨太太怨恨了,给她气受,或者吃的喝的里面动点手脚,哎,要说王员外家原本就有四房姨太太,这妹妹年纪又轻不知道稳重,难保的呢。”婶娘撇撇嘴。
说起来王员外,我知道的,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富户了,他田地很多,近郊的据说都有四五百亩,宅子也有好几处,最大的一幢自己住着,其余都放着收租,菜市那边有一家最大的茶庄也是他开的……说来真是奇了,昨天陈大姐来找桃三娘的时候,还说她妹妹家的人古怪,生孩子的贺礼除了面点果子其它一概不要,可按道理来哪会有这样的事?
我娘附和地感慨了几句,她手里一直不停地给我缝着一件红的新棉袄,她说还好我长得慢,现身上这一件棉袄穿了两个冬天,今年才显得短了,所以赶着年前做完这件新的穿着过年便是,我看着娘手里快做好的棉袄,心里喜孜孜的,也就把婶娘刚才说陈大姐的妹妹那些事忘了,婶娘又扯了一会别的话,看窗户透进来的天色暗下去,就起身告辞走了。
到了小秦淮桥边时,天空又开始飘下雪花,一眼望去,石板桥上的栏杆,还停着细粉一层的白,这雪要这么一直下,能有多厚?我走上桥,朝桥下张望,水面已经结了薄薄的冰霜,是一汪深切澄净的颜色。
诶?那不是陈大姐么?远远就能看见她身上那半新不旧的红袄,在街道中间往这边走来,特别显眼,到这里上了桥,过去桥那边就是柳青街了,像是要去欢香馆找三娘?
陈大姐眼里根本看不见我这个小孩子吧,她径直在我身边走过去了,白细的面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