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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新奇,便望着他出神,不曾想他忽然指着我:“当时伺候饭桌的童女,都是她这番模样,个个粉雕玉琢,能歌善舞,那个恭敬畏惧,要知道哪个客人稍有不如意,她们都是要被杀头的!”
“吓!还有王法么?”周围人都惊道。
孔先生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便轻咳一声:“想来不过是主人家吓唬她们的话,让她们不敢出纰漏么。”
桃三娘嘴角含着笑,不作声地退进后面去,我觉得无趣,也跟着她后面,后院支着那口大锅里正翻滚着鸡汤,桃三娘一边叫何二做绿豆水饭,一边拿碗舀了一勺热鸡汤给我喝,我谢了接过来,耳边却听得屋里传出一阵阵那孔先生与众人的说笑声,我好奇问道:“三娘,他说的都是真的么?”
桃三娘冷笑低声道:“不知在哪本艳史外传里看到菜谱,自己编出来解自己馋的吧……当朝王尚书若请他吃饭,也是个帮闲角色。”
我很少听桃三娘背后这样损客人的,但又觉得很好笑,喝完汤我又帮忙洗干净碗,却听见外面那孔先生又在喊桃三娘,她连忙答应出去了,我抹干手也跟出来,只见那孔先生正问:“听闻桃三娘的手艺是南北中西都齐活的,我倒是想问问你可会酿金谷酒么?”
金谷酒?我闻所未闻过这酒名。
桃三娘拧眉想了想:“莫不就是刚才先生说的,石崇当年喝的‘金谷酒’么?”
孔先生‘呵呵’一笑:“你实有几分见识,不错,就是那金谷酒。”
桃三娘似有几分作难:“这酒……着实没见过酒方为何。”
孔先生站起来一手拍拍桃三娘的肩膀一手又摸着自己的衣襟:“这样吧,先结帐……”说到这,他忽然又低头摸摸自己的腰间,然后道:“哎,今日出门竟忘记带钱袋了,回头我让小子给你送来,你先想想怎么做这酒,呵,我这一生不好那身外的黄白之物,惟独只好这杯中之酒,你要是能做出金谷酒来,银子我必定不会吝惜的。”
桃三娘只得笑笑应承下来,将他送出门去,待她回头收拾桌子时,我不禁问她:“三娘,金谷酒你真的不会做?”
桃三娘反问我道:“他难道喝过真正的金谷酒?”
我摇摇头,并不知道。
桃三娘又笑了笑:“但我能做出来的。”
桃三娘拿出她去年做下的红酒曲,据她说这做曲的麦,最好用嵊县产的,麦子的颗粒不需要最上乘粗圆的,那样的麦子贵不说,还粉气过重,酒做出来也多浑脚;然后又买回二斗嵊县所出的米,据她说江南一带只有那里的米粒最光圆饱满,色白洁净,而且其性的特点竟与糯米有点相似,但又不像糯米那般纯糯的口感,所以香粘适中,蒸饭的时候,白米里要加入二成的糯米,蒸的过程里,锅旁边也要摆上小小的酒神牌位,摆上红烧猪蹄膀祭祀,饭好了也就祭祀完了,然后把饭倒入干净竹器里晾凉,然后下酒曲,桃仁二两捣浆,一并下之搅拌,入缸封盖,外面须有稻草围绕,这样就算是基本做好了,接下来就是每隔八九个时辰就察看一下,注意它发酵便可。
桃三娘还琢磨着想阳春三月时到城外采松花,据说拿一斤松花拿绢袋装着投入做熟的酒中,浸三日后,酒味会更加甘美而滋补,但我却疑惑道:“三娘,这不是金谷酒了吧?”
桃三娘冷笑:“这世间哪有金谷酒?石崇毕生奢富逼人,后人或有艳羡他的,也不过是眼红那滔天财势,酒不醉人,是人自讨醉,想喝石崇的金谷酒,不过就是追捧那种财势的妄念罢了。”
“噢。”我想像不出那石崇所谓的滔天财势究竟是何风光,但那孔先生,是个私塾里教书先生,他也妄想要石崇那样的富贵?我忽然想起什么:“三娘,那天晚上孔先生吃完饭回去以后,不是说叫人来送饭钱么?怎么一直没来?”
桃三娘拉着我进屋:“随他愿意,这没什么。”
柳青街笼罩在蒙蒙的毛雨里,那些柳枝上已经泌出了微微的细芽,这时远远望去就像一层嫩黄带青的烟,店里这个时候没客人,我把双手放到炭炉边暖暖,桃三娘在柜台里打着算盘珠算帐,忽然听见外面‘噔噔噔’一阵踏水奔跑的脚步声——
我伸出头去望,是吴梆梆正从远处跑过来。
他是个生得矮而壮实的男孩,头顶的发剃掉,露出乌青的一片,只在脑后翘起一根红绳绑的小辫子,一双大眼睛总是烁烁的很有精神,可他这会子一个人很急匆匆的样子,这个时间应该也下学了,他是急着去哪玩?我看他径直跑过欢香馆门口,是往菜市的方向去的,起初我也没在意,但过了一会,又有几个男孩子跑过去,我认得他们都是吴梆梆平时最要好的几个人,也是一起上学的,莫不是闹别扭了?这些男孩子总是吵吵闹闹的,所以我从来不爱和他们玩。
晚上吃饭的时候,孔先生又来了。
要了五香腌菜炒肉和米饭,随便吃着,又叫桃三娘赶着做几个豆沙包子和菜肉包子,他要包好拿走的,桃三娘也没多问,就照着他的话做好了,他随手扔下一小块碎银,很大度地说不需要找赎,就连忙走了,但桃三娘拿起那块银子在手上,面色却若有所思,我过去帮她收盘子和碗筷,觉得她脸色不对:“三娘怎么了?。”
桃三娘把手里的银子在我眼前晃晃:“你看这是什么?”
我不解道:“银子啊。”
桃三娘笑笑,手晃了晃:“你看清楚。”
我定睛再一看:“呀!”差点没大声说出来,桃三娘把手指放到唇边示意我不要声张,让周围人听见,但我还是吓得瞪圆了眼睛,从她手里拿过来仔细看看,低声问:“好像是碎瓦片?”
桃三娘微微笑点头,不说什么收拾东西进去了。
我预感到什么不对,跟着她后面进去追着问:“三娘,怎会这样?”
桃三娘悄声告诉我:“那孔先生要倒霉了。”
随着寒春阴雨渐退,阳光也渐渐照得明媚起来,江都城里的阳春三月间,万物生发,小秦淮畔的桃李也萌出花骨朵来,连河水流出的声音都悦耳响亮了。
我每次到菜市都能经过孔先生讲课的学堂外面,都能听见里面传出朗朗的读书声,都是一些听不懂的之乎者也,那吴梆梆近来也似乎老实很多,再没有听闻他被老师打手心,而且据说孔先生对他特别照顾,因为吴梆梆背书总是记不牢,吴梆梆的爹娘又大字不识,于是先生就对他爹娘说,晚上让他住在学堂里,与先生作伴,由先生每天亲自督促他背书写字,反正他家离学堂也很近,他们随时可以来看顾,因此吴梆梆的爹娘便高高兴兴答应了。
不知道吴梆梆这一个多月来是不是进步很多?我有时候在路上碰见他,他都是耷拉着脑袋没什么精神,人也瘦了一圈,我觉得奇怪,这才短短时间,他怎么却像变了个人?莫不是读书太辛苦了?人人都说读书人读书是十年寒窗苦读,鸡鸣就起床,夜深了才能睡觉,看来真是所言不虚的。而且吴梆梆也不大跟其他男孩子玩了,其他人不上学的时间里,不是上树掏鸟蛋就是捉虫子、玩水,他却都一个人躲在学堂或者屋子里不出来。
今天我又去菜市买黄豆,桃三娘教我用茴香大料加盐水煮黄豆给我娘吃,我娘的肚子已经挺出来老大,约莫还有一个月便要临盆,桃三娘说吃豆子好,如果黄豆吃腻了,就拿红豆混白米煮水饭也很好吃,若有大枣的话,还可以放几个到饭里,但不要吃绿豆,还有让她多吃也多走动,晚上不要出门,到时辰了就早点上床休息,我都一一记住了。
我提着一升黄豆往回走,经过学堂,习惯地朝里面张望了一眼,只见孔先生让一个学生站着背书,那学生背得断断续续的,孔先生便指着他鼻子训斥,我看那学生被骂得惨兮兮的样子,正觉得好笑,但那孔先生却是越骂越起劲,鬓角的青筋都凸出来了,他一手攥着拳头挥舞着臂,我几次以为他就要抡在那学生身上了,只听他反复说得最多的就是:“你这样通是做着梦吧?子曰的话,你晓得个半分不得?你这肠子肝花里除了稀屎还有甚?秦汉的《左》、《史》你知道是甚?打量你这辈子也就是泥地里拱的货!你背书背个驴唇?对得上马嘴不……”
我看他骂得满嘴唾沫星子都溅到那学生脸上,那学生只能眨巴几下眼,又不敢回避,我再看其他人,也都个个噤若寒蝉似的,还有那个吴梆梆,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吴梆梆看起来有点不对,他的脸色很差,眼眶下面都是乌青的,眼睛里也没神,很困倦的神态,好像随时一歪就能睡着过去,我想起之前那孔先生来欢香馆吃饭留下假银子的事,桃三娘说他要倒霉了,但是现在看起来,他倒暂且没什么特别不同之处。
我回到家放下豆子,看天时还早,陪娘说了一会话,又到我家水缸后面找我养的那只乌龟,发现它似乎刚睡醒的样子,看见我还是懒洋洋慢吞吞的,只是把头从壳里伸出来一些,抬眼望了望我,我便去拿小碗装水给它喝,还有早上我们吃剩的米粥,也给他盛来一点,反正它向来从不挑食,吃米粥或者院子里的草叶、菜梗,小虫子或蜗牛等等都可以,喂完了它,我才抓着它到家对面的欢香馆去,桃三娘正在后院剁荠菜馅做包子,我跟她讲起方才我在学堂看见孔先生骂学生的情景,她笑道:“可他自己就算真看过子曰了什么话,知道《左》、《史》都是什么,但仍旧满肚子除了酸水还是酸水罢了,他又有别的什么货?”
我并不懂《左》和《史》里都是什么,不过大人早就说过,女孩子不需要懂这些,读书都是男子们出仕途当官用的,女子若能略识几个字也就得了,我把乌龟放在磨石上,然后去洗净手帮桃三娘包包子,春三月间到处都野生了许多荠菜,用来做包子、馄饨都顶好吃的,桃三娘又想起什么:“今早我去采荠菜的时候,顺便采了松花,放进酒缸里三天就得,到时候给你爹你娘拿一点尝尝,用松花酿的酒可是很益人的。”
我对桃三娘道了谢,帮她包好一笼屉包子,这时天又开始阴沉下来,我们赶紧把活计都搬进厨房里去,午间果真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一日客人不多,晚间孔先生来店里吃了饭,桃三娘和他说那金谷酒快要做得,他谢过,临走时照例又叫桃三娘帮他蒸了些菜肉包和豆包带走,只是他交下的碎银在他走后仍变做石子儿,桃三娘扔到一边,同样没动声色。
大雨之中一个矮个儿的人撑着伞走进店里,我转头一看竟是吴梆梆,他依然面色乌青,手里拿着一些钱递给桃三娘说:“孔先生算好日子,今天他订的金谷酒该做出来了,他请老板娘另外再帮他做一笼豆包、一笼肉包,还要一壶酒和两碗水饭,几样下饭菜,做好了晚饭时请伙计送去。”
桃三娘笑着接过钱数也没数就答应了,并有意无意地问道:“你们先生真好,留你们这些学生夜读,还请你们吃包子?”
吴梆梆面无表情地点头道:“是啊,先生对我们很好。”
说罢,他就走了。
这才是未时过不了二刻钟,我看着吴梆梆打伞在雨中柳青街走去的背影,却显得那么灰暗带点模糊。
金谷酒做出来了,因是新酒,所以甫一开缸之际不免闻着有些米腥和酒气的刺烈,但略散散风,那酒中衬入松花的气息就能感触出来了,倒又独有一些别样的清冽。
桃三娘灌了一瓷瓶让我带回家给爹娘,又打了一壶放到炭炉边温着,再自去做出绿豆水饭和豆豉肉酱烧的茄子干、一碗腊肉,何二和面蒸下包子,等做好这些并分装好食盒,看看天便已经是日暮西沉了。
傍晚时分,江都罩在一片寒雨里,远远看那小秦淮上的石桥,竟仿佛像只弓背伏地的深黑怪物,桃三娘吩咐几句店里的事让何大他们好生看顾,就打起伞带着我出门了,我一行走一行提着食盒,紧挨她身边,但手还是被冻得发木。
过了石桥,按着这条路笔直走,很快就到学堂了,那纸窗正透出灯光,我心里有点害怕,那孔先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障还是鬼魇,吴梆梆也被他弄成那副模样,我不禁抬头看桃三娘,她示意我不要作声,先走到窗户前,就让我趴在缝隙往里瞧瞧,我起初不知道她的用意,里面不过就是包括吴梆梆在内的三四个男孩子,全都一动不动坐着听孔先生讲书,孔先生来来去去车轱辘似的念着几句子曰,我正想说没什么好看的啊,却突然发现那孔先生身后暗影处的房门似乎有什么不对,再仔细看去,暗影的门内伸出了半张披发的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