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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三娘莞尔一笑:“这有什么呀,我买的猪肉就是固定找张屠户啊,让他专门给我找的猪,都是他家乡下老乡养的,不过我和他们约定了合同,这猪是绝对不能给它吃馊败了或者肮脏的食物,必须得是杂谷子、米糠这些,猪长起来才干净,猪肉也嫩,没有那么一股子腥臊气。”
“难怪啦,这么讲究?三娘你可真是……啧啧啧,没说的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你,真是会做生意!而且实在,人又贤惠。”薛婆子摇摇头,一个劲儿感叹不停,又见何二割下连皮的长条五花肉,用炒盐用力擦过,平放石板上,接着就手掌在肉上拍打五六下,她赶紧问:“这是做什么?”
“这是腌肉嘛,拍完再用炒盐擦一次,就拿石块压紧了。现在冬月里天冷又干燥,肉压一夜明天还会有一点水出,就翻过来下一点硝,如此翻腌七天以后,肉也半干了,我柴房里有专门储备的甘蔗渣,加上未脱壳的稻米,在大锅里慢火焙了,肉则挂熏笼里盖严密再放锅上……要以这种蔗米烟熏肉,肉的一种特别香味就出来,待这次的熏肉做好,我一定送一些给婆婆您尝尝,”
“哎哟!这功夫我可学不来,家常里熏肉,哪儿舍得放那么些稻米?”薛婆子继续啧着嘴:“难怪三娘你家的饭好吃咧!熏肉都用稻米哟……”
我看她的神情,不知她的表情里,究竟是心疼稻米,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哎,我说三娘子啊。”薛婆子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一拍手:“你说我这脑子不是老糊涂了!”她抬手晃了晃一直提着的小包袱,遂拉起桃三娘的手进屋去:“过来,给你看点好东西。”
我看那薛婆子神神秘秘的样子,好奇得不得了,赶忙也跟在后面一起进去瞧。到了屋里柜台前坐下,薛婆子小心翼翼摊开她的包袱,竟然是几个大小不一的锦盒,和数件亮光闪闪的钗环首饰;尤其是薛婆子手中拿起的一对镶红珊瑚的长柄雕花银簪子,和一只上等翡翠玉镯子,像我这样不懂世面的小孩,都知道这绝对价格不菲。
“这……?”桃三娘愣了。
薛婆子笑道:“是这样的,我有个干儿子是天南海北走四方生意的,昨天路过江都就顺路来拜见我,给我捎了这些个东西,这几件首饰也是他给我的,可我想啊,我一个老婆子哪儿还戴得了这些东西?特别这根簪子……”她拿起来,故意在桃三娘眼前晃晃:
“这红的太鲜艳,我戴了走出去不像个老妖怪?还不如送了给你戴。”说完,就递到桃三娘手里。
“这……”桃三娘为难起来。
“别客气,婆婆送你的,就当我老人家一点心意嘛,收下收下!”她硬是塞过去。
“不、不,薛婆婆,我无功不受禄,况且,”桃三娘连连推辞:“我每日里只是在厨房里打转,烟熏火燎的,没福气也不配用这样富贵的东西呀。”
“哎,我老婆子可是性格最古怪的,你不要我还非得你要!哼!难道这点小东西,我还送不起吗?”薛婆子好像真的要恼了的表情:“还是看不起我老太婆这点破东西?”
“怎么会呢,这簪子怕也值一二两银子呢……”
“我还不止送你这簪子呢,这镯子,你看!”薛婆子顺势拉过桃三娘的手来,不由分说把镯子套上她的腕:“哟!手腕子白,这绿的配起来就是好看。”她竟攥着桃三娘的手,自顾欣赏起来。
“薛婆婆,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呢。”桃三娘缩回手,忙的要褪下镯子。
“这不值什么!”薛婆子立刻又攥住她的手腕:“江都这地界上,谁不认识我薛婆婆呀!我平日里出入那些小姐太太们的房里,这样东西我见得多了,也有得是!说出来不怕吓到你,那些小姐太太们,把拇指大的珍珠都磨成白粉吃下肚里去呢,我送你这点儿算什么呀!”薛婆子啧着嘴,说到这里更冷笑一声:“那些人我其实还看不上呢,论起相貌人品,她们要和你三娘子比,还差远了!……婆婆是真心的喜欢你。”
“这、这……”
我生平第一次看见桃三娘露出这么尴尬的苦笑,不知是对薛婆子的过分热情,还是因为她说的话。不知为什么,我这次反而觉得有点可笑。再看那薛婆子,不许桃三娘褪下镯子,又把银簪子往她手里一塞,就连忙卷起自己那包袱:“我今天还有点事儿,达士巷的刘家请我过去……”又压低了声音:“他家的闺女得了怪病,脖子长了肉瘤,我去帮她扶乩问问怎么回事。”
“噢,那您老就辛苦了。”桃三娘手里拿着银簪子:“实在多谢您老的厚礼了,改天请上您儿子一起过来吃顿饭啊。”
“我儿子啊,当学徒的一年到头还不得看他师傅脸色,保不准啥时候才能回家来。行吧,我先走啦!”薛婆子絮叨着走了。
我在一旁,趴在桌上看着桃三娘,桃三娘送完她回过头来,也正好与我四目相对,她突然‘噗哧’一笑,遂褪下镯子,和发簪一起拿在手里,对我摇摇头,走到柜台里随手一扔,‘砰铛’一声不知就到哪个角落去了。
我虽然并不能很明白这一切,但桃三娘的举动我却一点都不奇怪。
看她忙着去做事了,我这才想起我在这也耽搁太久了,便急忙自个儿回家去。
幸好爹出外还没回来,娘也忙着活计,忘了时辰,本没在意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巧了,吃完午饭,娘就让我到达士巷口的王家去给送一套缝补好的棉袄棉裤,走到那里恰正好看见了薛婆子,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子尾随她身后,我看那男子背影眼熟,便留意多看了几眼,只见他俩迅速进了巷子里一户人家的门内。我愣了愣,才想起那男子就是早上帮我付了买豆子的钱的那个大个子男人。
早前听那大个子的说话口音,绝对不是江都人!他们怎么会到一块儿去了?这男人向我打听桃三娘的事,而那薛婆子又忽然天天跑到欢香馆来和三娘套近乎……必定是有什么原因了。
我走到他们进去的那户人家门口,只见上面写着刘宅,我扒在门缝上想要往里面偷看,无奈那大门十分严实,里面也听不见一点动静。我没办法,只好走回到巷子口去,打算还是先把这套棉袄裤子送到人家里再说。天很冷,虽然是大白天里,风却刮得‘飕飕’作响。我从王家出来,再朝达士巷里望望,却一个人也看不见。薛婆子和那男人估计也还没出来,按照方才薛婆子自己说的,她是来帮刘家的闺女扶乩问卜的。不过天知道这婆子,向来是狡猾多端的人,从小娘就告诫我,别和那婆子说话,看见她也最好当没看见……因为她和那位‘拍花子’卖小孩儿的人是一路的云云。
我又走到刘家宅子门前转了两圈,实在太冷,脚踩在青砖地上感觉硬生生的,脚底反而阵阵发麻,我还是赶紧回家去了。
从那天开始,我看见薛婆子又来过欢香馆两次,每次都是拣那客少悠闲的时间,她有时是自带一壶黄酒,或一袋冻梨之类的什物,找桃三娘半痴不颠地东家长一下、西家短一点拉扯个没完,又加上她人面的确宽广,有时桃三娘这里的客人与她都是旧相识,偶然碰见了,更是要好好叙旧谈论一番。桃三娘待她依然热情,但也点到即止仍不会特别熟络。
眼看着日子进了腊月里,各家各户的活计也都逐渐停止了。大雪下了两场,再过两天就要到腊月初八,桃三娘每天都熬制两大锅腊八粥售客。
这天我伺候爹娘吃过午饭,收拾完家事后闲来无聊,便又习惯性地溜到欢香馆去。
桃三娘正在后院里炙猪皮,是将已经制干的肉皮扫上酱油、麻油、椒末等然后再炭火上炙烤。
我站在炭火旁边看着,那猪皮‘滋滋’正冒着肥油,香气扑鼻。我晓得这都是桃三娘为腊八粥专门配做的小菜,把它配腊八粥吃味道尤其咸鲜。
我打心地佩服她做菜从不嫌麻烦,另外还有一种灌馅蛋也是,将鸭蛋放入滚水略焯,约莫里面蛋白刚刚凝结,就拿出凿小孔倒出蛋黄,然后再灌入各种馅,或是切碎的红椒末肉糜,或是火腿菇笋;重新上锅蒸熟,剥壳装小盘,客人买一碗腊八粥,她便送一枚灌馅蛋“三娘,”我问道:“为什么腊月八日要熬腊八粥?”
“因为我们要记住一定要辛勤劳动啊。”桃三娘笑着道:“从前有一对好吃懒做的小两口,他们爹娘去世的时候,留给他们八囤子粮仓存粮,可他们却因此就不肯再去种粮食了,总觉得自己家粮食多得吃不完。后来过了个三年两载吧,八囤子粮仓的粮食终于被他们吃光了,他们饿了好多天,恰巧是腊月初八,小两口饥寒交迫,只好再到八个囤子里仔细清扫了一遍,居然扫出来不少五谷杂粮,于是他们煮了最后一锅粥吃了,并且痛定思痛发誓,来年一定要痛改前非,好好种地。于是从此以后啊,小两口省吃俭用,辛勤劳动,又过了三年两载,他们慢慢地富足起来了,八个大囤子粮仓也再被填满。于是他们为了教育后人,每年到了腊月初八,他们都会熬制掺杂五谷杂粮的腊八粥给子孙后代吃,这个传统也很快就传开了,变成我们现在都要吃腊八粥的习俗。”“哎哟!三娘在这说故事呢?”忽然薛婆子的声音冷不丁的传来,把我吓了一跳。
“是我老婆子冒昧了,方才在前头看不见你,我就这么闯进来了。”薛婆子这么说道,我转脸看她,却更惊讶看见她这次来,身边居然带着那个大个子男人。
桃三娘赶紧站起身打手势让何二过来继续炙这些猪皮,一边说道:“是我怠慢了。婆婆请里面坐。”
“不妨事,不妨事。”薛婆子摆手,又向桃三娘介绍道:“这是我干儿子,从徽州来,姓陈,也是生意行里走营生的人。因隆冬腊月里不好走远路,就留在江都了,今日心情不舒爽,找我出来喝酒,我就把他带到你这来了。”
“噢,请坐请坐。”桃三娘招呼他二人到屋里去坐了,我看那男人一副不苟言笑,神情真的有几分凝重的样子,便不敢作声了,东摸摸墙西蹭蹭脚,也挨进屋去,反正他们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
桃三娘给他们上了茶,双手把茶杯送到那男人面前,他还是沉着脸,也不说话。
薛婆子解围小声道:“三娘别怪他,他这些年忙于出来走生意,虽挣下万贯家财,不曾想他家里那媳妇却没福气消受,一个多月前暴病死了,家里寄信过来昨日刚收到,他心急如焚却也没办法立刻就回去……”说到这,又竟然眼睛一红,流下两行眼泪来:“那是个好孩子呢,生得品貌端庄又贤惠,入门才五年,未生个一儿半女,就……”
“婆婆,您老别这样,您越伤心,不是怄得陈哥儿更伤心么。”桃三娘连忙劝了。
“哎,是、是。”薛婆子赶紧擦干净眼泪。
我看那男人朝桃三娘露出一个真诚感谢的笑意,但还是没有说话。
而桃三娘也只是淡淡报以一笑,这时李二端来两大碗热腾腾的腊八粥,一小碟炙猪皮和腌冬芥菜、两个灌馅蛋。
“还没问你们吃了饭没,先用点粥暖暖身子啊。”桃三娘招呼他们,我看见只要桃三娘背过身去,那男人的目光就会瞄过去她身子上下扫动,但桃三娘只要一转过脸来,那男人的眼睛又会迅速老实地黯淡下来,盯在桌子上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即使不明白他们这些人的想法或者做法,但还是觉得有点好笑。
接着那薛婆子就要了两个小菜一壶竹叶青,拉着桃三娘陪坐下来,与她这干儿子一齐对酌。
薛婆子和那男人看来好酒量,干了几杯下去,还觉得这酒劲道不够,而桃三娘喝了几杯,脸色却微微显出酡红起来。
很快喝完一壶,那男人说还是喝梨花白的好,于是又上来一壶梨花白。
三人吃着小菜闲聊着家常,又几杯下去了。
“唉,话说这人生苦短,我老太婆是深有体会到。想我那老头,也死十年了。我守寡这么久,养活大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这女人啊,守寡的滋味哟……”薛婆子又习惯性地啧几下嘴皮。
现在店里没别的客人,只有他们几个人喝来喝去的要到几时,我实在无趣,就跑回家去了。
直至这夜晚上,天气无比阴沉,风止歇了,雪也没有下,我和爹娘都早早上床去睡下。我却睁着眼睛看着窗户。
窗外不知是什么,照得蒙蒙一层亮,难道是月光?
我怎么也睡不着。
打更的声音远远飘来,仿佛是一更天了。
我爬起身去茅厕。
隔着我家的矮墙,欢香馆门口一双红灯笼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