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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回去吧。”桃三娘应道。我便也不再看那男子,回了家,小武好像也跟在我后面出来了,但一眨眼就不见了他,我推开自家院门的时候,看见我的乌龟在屋檐下角落里伏着,手脚脑袋都已经缩进壳里去了。
第二日我到欢香馆后院里,看见桃三娘着实忙着,数百个漂亮的红漆盒堆在一个小屋里,院子里则架着几个临时的土灶,烧得热气腾腾的。
那饼名为神仙富贵饼,做法不难,就是把数十斤生脂肥肉切小骰子大的方块,入锅里小火熬出油来,待油气和油色微焦香,再倒出来晾凉些,就用这油和面,用饼模子压出一个个圆来,上面再用红纸印上桃花或牡丹的花纹,火上放一浅底的宽口大砂锅,砂锅里铺草柴灰,灰上再铺纸一层,便把瓶均匀放纸上,待那灶里的热气慢慢将饼烘熟。
桃三娘说,这种饼要装二百盒,得做两千个。另外,何大和何二在厨房里和面,他们做的是豆沙馒头,据说也要装一百盒。
快到午间了,还有客人会来吃饭呢,我赶紧帮桃三娘去洗菜,想起昨晚那个男子,便问桃三娘,后来他怎么样了,桃三娘笑了笑,神色之间有点讳莫如深:“你们都走了以后他还在我这又喝了酒,喝完才走的,不知道上哪去了。”
我把韭菜、蓬篙、笋子都洗好切好,再去烧饭,直忙到晌午饭时过去了,才得以歇一口气。桃三娘拉我坐下喝茶,正吃着饭,就看见那姓陈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
“呵,陈小哥,请坐。”桃三娘对他招呼道。
那男子看来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样,湿了又干了,皱皱巴巴的,还有一股霉味,脸也凹进去了,眼眶深陷,像是跑了不少地方。
那人渴坏了,什么不说先拿起杯子连灌进几杯,才吁了口气:“老板娘,随便炒个什么菜,有热饭给我盛两碗,快。”
“好。”桃三娘转身到后面去,手里拿着刚烘好的一个神仙富贵饼给我:“尝尝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饼上印的红花和红字刺激到那男子了,他一眼看见这饼,就大踏步走到我们桌前,指着我手里的饼:“老板娘,你昨晚说的话,都是真的?”
桃三娘还疑惑道:“什么?”
“就是说做喜饼的事!”男子大声道。
“噢,你说那事,当然真啊,我一大早忙活到现在,才做出这八百个,还差得远呢。”桃三娘懊恼地摇摇头。
“那姓柳的……到底是什么人?”男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臂,凶巴巴地问:“我跑遍了城里,也不打听不到哪家官家是姓柳的!你说!他是谁?”
“哟,客人,你太无礼了。”桃三娘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男子才有点自知理亏地松手。
桃三娘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客官,您就这么在意青姑娘?”
“当然!她与我青梅竹马从小长大……”男子的话说到一半,又住了口,接着烦躁地一甩手:“这个不关你的事!你只告诉我,那姓柳的究竟是什么人?我看你应该很清楚。”
“呵,客官,我又为何要告诉您呢?”桃三娘坐下来,在自己杯里倒上茶,好整以暇。
“我、我给你银子!”男子伸手到腰间摸钱袋,果然取出个‘哗哗’作响的钱袋,往桌上一丢:“你说!”
桃三娘觑了一眼:“难道青姑娘只值这么一点?”
“什么一点?”那男子顿时暴怒了:“这些银子足够买下你这家店了!别废话,姓柳的住哪?”
桃三娘‘哈哈’大笑,用小指挑起那个钱袋,然后当着男子的面打开,然后把整个袋子一翻过来,‘噼里啪啦’一把小石子儿和沙子洒了一桌,桃三娘冷笑道:“客人,这就是能买下我店的银子?您未免太小气了吧?”
男子立刻傻了怔在那,半天没回过神来,这时何大已经端着炒好的菜和热饭出来:“客人,请问坐哪吃?”
那人才如梦初醒,指着桃三娘大吼:“你、你、你……”
桃三娘笑道:“客人,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那人却用一种陌生而戒备的目光盯着桃三娘,桃三娘依旧笑吟吟地:“怎么?”
那人一咬牙,眼眶却忽然掉下一颗泪来:“不管怎么样,桂姐是我这辈子惟一想娶的女人!我是真的想与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这个心意没有变过……你们为什么都阻挠我?为什么不让我和她在一起?”他越说越伤心,终于跌坐在身后一张凳子上。
“噢?真的如此么?”桃三娘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别有用心的笑意。
“当然!”男子带着哭腔吼道。
“那你到保扬河边找一下好了。”桃三娘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保扬河……?”那男子想了想:“保扬河……”
何大在一旁仍端着托盘,又问了一句:“客人,请问坐哪吃?”
男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踌躇了一下,却闷不作声就忽然转头往外走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的背影:“三娘……就这么告诉他了?柳公家在保扬河畔么?”但我脑子里想了半天:“保扬河畔有住着那样人家吗?”
桃三娘乜斜着眼看我:“你觉得柳公府上是什么光景?”
我摇摇头:“不知道。”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落到方才那钱袋里掉出来的沙石上,却更加惊异地发现,那地上、桌上明明都是些散碎银子和铜钱,我惊得目瞪口呆:“这……”
桃三娘却接口道:“与他开个玩笑罢……既然给了我银子,所以我得告诉他柳公的住处不是?”
我有点无言以对,桃三娘让我吃的那个饼,没什么甜味,咬起来也有点硬,只是有一股浓郁的油香,桃三娘说这样做的饼没馅,因此不是特别好吃的,但能放得久些,做完这个再做些好吃的芝麻酥皮和玫瑰酥糖。
到了晚间,菱儿独自来了店里,跟我说花轿来接的时候,让我和小武去帮忙,只需要跟着花轿在门口接上新娘,然后到柳府去走一路,到了府上大门口,等新娘下轿就行了。
我不晓得该不该答应好,但桃三娘却帮着一口应承了,我思来想去觉得奇怪,才问桃三娘道:“那小武?我并不知道他是哪家的男孩,好生少见的,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桃三娘抿嘴笑,只说:“迟些你就知道了。”
之后那个姓陈的男子也没有露面,我帮着桃三娘做饼,足足忙了两日,也就忘记了。
戌时黄昏,天色将黑未黑,下着细碎的小雨。
有两个形貌修饰得干净整齐的婆子到了欢香馆后院,分别拉着我和小武到小房间里打扮,小武竟也不捣蛋了,出奇地安静配合。
婆子向桃三娘要了洗米水,给我洗了头,换上一身湖水绿色的漂亮衣裳,待头发干了以后,又给我梳了丫髻,绑上缎带,别上几颗白珠花,把我额前的刘海撩起来,把我的眉毛剃掉一部分,然后在我的脸上均匀地涂上白粉,用眉笔再细细地把眉毛描了一遍,之后略微在嘴上抹上一点唇红……我对着镜子大气不敢出,任她摆布,待收拾齐整,我几乎对着镜子都认不出自己来,婆子拉着我出去见桃三娘,她拉着我‘啧啧’称赞不已。
小武比我先收拾好的,他好不自在地站在院子里,身上也穿着和我差不多的衣服,那一头乱发也被梳平了,用缎带绑了一个髻,他看见我,便吐舌做了个鬼脸。
带水的夜色就像一块幕帐,鼻子里闻到的都是湿凉。
街道很安静,没有路过的行人,连猫狗也不叫了,我和小武随着那婆子走到那幢宅子门前,才看见一对高高的大红灯笼挂着,上面两个喜字分外惹眼。
好几个梳妆打扮好的婆子和丫鬟在门里出出入入,看见我们,便欢喜地拍手道:“好好,金童玉女来了。”
一个婆子带我们进去,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院子不算大,新植着几排矮小的桂树,小楼里灯火通明,门首的红帐子分外醒目。听她们说,青姑娘已经梳扮好,在房里等着轿子了,菱儿走下来看见我们,便给我和小武手里塞了松子糖。
坐了大约半个时辰,有人喊:“轿子来了。”
接着就听见屋外远处隐隐传来喜乐之声,但是一时又好似并不真切,这边婆子便跑上楼去通知,不一会儿菱儿便扶着蒙了盖头的新娘子小心翼翼走下来,我和小武的任务就是跟在新娘子身后走,把她送上轿子后,再随轿子跟在轿子两边走。
门外的仪仗除了抬轿子的轿夫,还有一二十人,他们都穿着大红的衣裳,打着大红喜字的灯笼,缓缓一路走来,静悄悄的,轿子前走的两个人,各提一个冒着袅袅紫烟的铜香炉,有一股奇特的焚香气。
我不敢说话,只是望望旁边的小武,小武也看了看我,他的神情远不像我这样紧张,两个机灵的眼睛对我眨巴几下。
新娘子上了轿,我们便随着仪仗一路走。
仪仗走得慢,我跟随在这一行队里,感到脚下步子轻飘飘的,似乎鞋底压根踩不到硬实的地面,走着倒也不费力气,两只脚动动就只是做个样子罢了。转过几条街巷,我认得路,这是去江都城的北边,保扬河的方向,我忽然想起那天桃三娘告诉那姓陈的男子,让他去保扬河找柳府,不知他找到没?
保扬河畔沿岸灯影绰约,一路看去,那二人合抱般粗的树身上都用彩纱扎着,树枝上吊着灯,方才走过城里时是那样寂寥,可到这却一下子换了天地一般,顿时到处都热闹起来;看那水面上,飘着好多花草编制的篮子,篮里载着点燃的红烛,又有三五艘雕镂精致的花船,船上坐着或站着几个正在拨弦吹奏的华服女子,还有一些穿着金色、银色衣裳,个子十分矮小的顽童,在岸边拿着焰火在点,五颜六色的香烟火屑照红了整条河面。
我抬头望望天,那一弯淡淡的新月有一半都没在乌丝云里了,小雨细细密密像无数针尖落下来,我身上却也不湿,看着周围的景致,真恍惚是到了仙境,再看前方远处,倚着水畔有一座石牌坊,只是上面的字我不认得,待走得近些,听见有人说:“扬河柳君府到。”
一行仪仗便在牌坊下站住了,早有两行仆人恭立着,我朝牌坊门里张望,仿佛看见一幢巍然的亭台楼阁在,一条长长的石阶上正走来几个人,为首的就是改作了新郎官打扮的柳公——
有人喊道:“新郎迎新娘下轿!”
婆子把轿帘掀起,菱儿搀着新娘子出来,我想起桃三娘临行前的嘱咐,只要随轿到河边,看柳公接到青山桂,我和小武就不好再跟下去了,这时候有人就会给喜赏之物,收了东西就立刻回来,切不可进牌坊到那府里去……我看看小武,他正东张西望看得高兴,似乎并没有多想什么。
有人递给一段大红绸,让新郎新娘一人手里拿着一边,便要往那牌坊里走去,就在这时,人群之外突然冲进来一个挥舞着丈高木棒的凶神恶煞——
他一路用棒子撵打,将那放焰火的小孩都吓得四散逃跑,仪仗前头的人也被他几棒子打得东倒西歪,我定睛看那人,只见他全身湿淋淋的,头发和脸都沾满水草和泥苔,根本看不清面目,我唬得一跳:“吓?水鬼么?”
只见那人并没有朝新郎新娘冲去,而是三步两步冲到牌坊下,不由分说抡起棒子朝牌坊的大石柱砸过去,我原想那木棒不可能比石柱还硬的,哪知‘嗙’一声巨响,那石柱子竟就被他打折了,柳公身旁一高个子的人站出来大喝:“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那凶神恶煞还不住手,继续高高举起木棒又向另一根柱子打去,高个子便大跨步走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住手!”
那凶神猛一回头,大棒子就朝高个子头上敲下来,高个子头一偏躲开,然后紧接一脚,就把凶神踹倒在地,可这时那根柱子已经崩断开来,一大块落在地上,我仔细一看,那石柱分明是一大段朽木而已,我再抬头,也看不见那牌坊了,霎时间就好像眼前的情景像一幕云烟似的消散,只看见一所仅一人多高,十分狭窄破旧的小庙堂立在那里,庙门前有一块镂刻花纹的木头立的字牌,一条支立的木柱子正是被那凶神用棒子打断掉的——
我认得了,这里似乎是江都人常来拜祭的保扬河神庙,大约一二年前我娘带我去蜀冈上的大明寺烧香时,就曾路过这里,当时还看见过几个老人在摆供果。
那凶神恶煞倒在地上,痛呼起来,看来那一脚很重,蒙着盖头的新娘子也忍不住掀起盖头的一角张看,发出一声惊呼:“陈家哥哥?”
“诶?”我这才认出地上那个竟然就是姓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