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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之后,当僧格岱钦端着空的比脸还干净的汤碗从小猴儿的屋里出来的时候,在外头侯着的尧武眼珠子都瞪的老大。
“都吃了?”天呐,不是才清醒么?不是还病着么?
僧格岱钦耸耸肩低声笑笑,那模样儿惹的尧武都愣住了,竟看鬼怪似的看着他。
“看什么?”僧格岱钦诧异的摸摸自个儿蓄满胡子的脸,有些扎手。
尧武说:“嗬,将军,你知道自个儿多长时间没这么笑过了?”
“有么?”僧格岱钦不以为然。
尧武捣蒜似的点头,甩头给一旁的大贝勒福祈,“贝勒爷,您给说句公道话。”
福祈没有笑的意思,却是万般诚恳的点了点头。
僧格岱钦笑笑,笑意始终。
尧武凑着兴味,挑眉道:“要我说,干脆就把七福晋留在咱们府上,留一辈子,反正咱们院子大,人少,藏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本是玩笑话,可僧格岱钦的笑意却僵在脸上。
就在这时,僧格带蛆不知道跟哪儿窜出来,一股脑的习惯跳在僧格岱钦脑袋上,惊的僧格岱钦手一松,碗坠地——
啪!
瓷片稀巴烂,碎茬儿四溅,福祈往后退了一步,抬头一看,却只剩僧格岱钦笔挺的背影。
……
翌日一早,小猴儿被一股清凉的触感弄醒。
“别乱动。”今儿的僧格岱钦剃了头,刮了胡子,整个人精神不少,可声音仍是疲哑,像是昨儿个也没怎么睡好。
“嘛玩意儿?”小猴儿扬扬冰凉凉的手,噤噤鼻子嗅嗅那散了一室的清香味儿。
“去疤的膏药,年前皇上赏的,说是青海土司进贡的圣药,十分灵验。”僧格岱钦边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用手指挖出那小瓷瓶里的金黄的膏旨,在小猴儿前些日子被火炭烫的皮皱皱,有些狰狞的手上一点点的涂抹着,从那笨拙却习以为常的动作来看,该不是头回给她涂了。
看小猴儿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僧格岱钦笑笑:“放心吧,我那儿还有很多,如今你这手伤口癒的差不多,先用着,等你脸上的水痘干瘪,退了皮成了癣子,再用也不迟。”
“谁跟你说那个了?”小猴儿嗤笑,扬扬因为疤痕显得有些狰狞的手,“长成花儿又能怎么着,都他妈是障眼法,早晚得老抽抽,再来点儿斑嘛的,早晚都是个乱七八糟。”
僧格岱钦摇头叹道:“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个女人。”
“嗬,要么你也给我揣个崽子看看?”小猴儿拍拍自个儿肚子上的球儿,白了他一眼后道:“我是纳闷儿,皇上闲的荒怎么着?赏你个老爷们儿去疤药膏——”话说一半,小猴儿的视线定格在僧格岱钦的脸上,恍然大悟的吹了个口哨。
“哦,对,你介还他妈趴条蚰蜒呢。”
春日的暖阳从窗逢中投进来,映照在僧格岱钦的脸上,瞧上去一览无余,老实说,他的这道疤要比她阿玛那道深的多。
僧格岱钦反应过来时,小猴儿的手已经触到他脸上的疤痕,她的动作很自然,手上才涂的疤痕膏的清香味随之入鼻,教僧格岱钦浑身一僵。
“我说你用用也成,要么介眼瞧着要娶媳妇儿了,介午经半夜的,拿蜡烛一晃,不知道的再寻思是个夜叉,把媳妇儿吓傻了,那就出笑话了。”小猴儿自己说完,自己给自己捧场笑了半天。
可僧格岱钦却无一点儿笑意。
“干嘛呀,弄个丧脸,苦大仇深的,知道的是喜事儿,不知道的还寻思府上闹丧了。”
僧格岱钦还是没笑出来。
小猴儿悻悻的耸耸肩,“得,当我没屁和弄嗓子,没劲。”
僧格岱钦这才干干的笑笑,把那涂的差不多的药膏放到一边儿,瞧着这丫头粘腻打结儿的头发,抓了两下,皱了皱眉头,拧了拧鼻子:“这么脏,你不刺挠?”
“介她么不废话么?”小猴儿白他一眼,又呲牙乐乐,逗哏儿道:“要么你给我洗洗?”
……
小猴儿当真是开玩笑的,却不想僧格岱钦连贲儿都没打,不一会儿吃了饭后,竟真的端了盆热水进来。
“你竖过来躺着。”僧格岱钦把空盆放到脚下,把才打横的小猴儿脑袋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当真给她洗上了头。
“怎么着,觉得绑我过来,给我关这儿,对不住我?”小猴儿翘着二郎腿儿,由着他伺候,至于她那些个不愿人近身的臭毛病,丁点儿没有。
可不?
这里外都伺候她这么多天了,现在说不习惯,太他妈矫情了。
“你怎么不再恼了?莫不是脑壳儿烧坏了?”僧格岱钦一边儿生疏且小心的拆着她脑袋上的钿子,一边儿状似玩笑的问着。
是的。
他虽然看不透眼前这看似没心没肺的丫头究竟想着什么,可他却是心里明镜儿的知道,她绝对不是那种无微不至照顾几天就能将过往的不快通通一笔勾销的良善人。
这丫头的血是热的,可心,从里往外都是冷的。
“嘶——轻点儿,疼!”小猴儿呲压咧嘴的叫唤着,弄的僧格岱钦赶紧松了手,然而他却不知,小猴儿根本是不觉疼痛的,或者说他可能知道,只是不想说这个话题罢了。
于是僧格岱钦不再作声,只将手势放的格外轻缓,拿着水瓢一遍遍的淋着温水,又拿皂荚放在手里搓出泡沫,一点点笨拙的揉搓着小猴儿垂坠在地的长发,他顺着发根,仔仔细细的洗着,不放过一处,粗砺的手指穿过油黑的发丝,轻轻柔柔的顺着,就像擦拭一件最最心爱的兵器,反复,仔细,不觉累。
小猴儿闭着眼,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当然,她自是瞧不见,僧格岱钦始终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阳光从窗子透进来,映照着小猴儿,她带着几个水痘儿的脸颊发红,在阳光下泛着剔透,好似天下间最美的玉珏。
……
在僧格岱钦的照顾下,小猴儿好的很快,不过五天,全身的痘疹便只剩痘痕了,除却不能见风,出入都包着头巾之外,完全就是好人儿一个了。
这么一番折腾过去,小小的院子里气氛都变了。
比如:毛伊罕撤掉供奉数日的疹痘娘娘时,小猴儿百无聊赖的吹着口哨,指使僧格带蛆往她脑袋上蹦着,毛伊罕头发被带蛆抓的乱七八糟,气的抄起那痘娘娘神像,满院子追着它打,那气急败坏的模样儿,逗得尧武哈哈大笑,就连向来冷清的福祈都忍俊不禁。
等到毛伊罕瞧见猴子赏赐表现不错的僧格带蛆吃花生时,才恍然大悟,气的又抄着那神像朝悠哉悠哉的猴子跑过来,结果呢?
很简单。
猴子只需懒懒的挺挺越来越大的肚子,便会让毛伊罕收手,咬牙,跺脚,怒骂:这笔帐,我记着!
就这么热闹着,热闹着,热闹的几个人有时候都忘记了,石猴子是被软禁在这里的,热闹的几个人都忘记了,他们是敌非友。
热闹的几人也忽略了,似乎小猴儿再也没上树坐着,去瞧隔壁的院子。
又过了一两日,小猴儿摘了头巾,那有些浮肿的脸上的水疱已经脱落成癣,离远瞧上去已经没有什么不妥,而接连三天,僧格岱钦似乎很忙,都是很晚才会回来,而且回来之后,怕吵醒早早便睡下的小猴儿,都不过是问问尧武,她这一天的情况,而后再回到佛堂去睡,到了第二天,又早早离去,所以两人完全碰不上面。
……
傍晚的天,残阳如血。
这一日,院子里的几人似乎各自忙着,只有吃饱了撑着的小猴儿很闲,她躺卧在那挂在树之间的吊床上,悠哉的摇着,假装全然瞧不见那频频咬着耳朵的另外三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到了发情期,僧格带蛆上蹿下跳的蹦着,时不时的嗷嗷叫唤,叫的小猴儿烦的够呛,捡起一块石头,直接给它砸的一窜没了影子。
终于安静了,小猴儿闭着眼睛,悠哉的摇着,摇着,不一会儿竟睡着了。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半弯的月亮已经挂在了天上,小猴儿扯扯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着的氅子,抬眼儿瞧去。
但瞧那不远处的院子中间,一身绛红长袍的僧格岱钦,背着手,仰头凝望着银色的月亮,不知道再想什么,离远望去,整个人就像是那准备吃药奔向月宫的那个娘们儿,好像只一眨眼,下一瞬就飞了。
“喂,瞧见兔子没?”小猴儿扯脖子吆喝着。
僧格岱钦应声转身,月光下笑的牙瞧着白花花的,“瞧见猴儿了。”
“今儿回来挺早啊,怎么着,别告诉我你明儿就要大婚了。”小猴儿把俩胳膊一交叉掂到脑袋底下,屁股一使劲儿,吊床轻轻摇着。
僧格岱钦一怔,并没作答,可那略带惊诧的眼神却是再说:你怎么知道?
“嗬,有多难猜。”小猴儿一白眼儿,“那丑丫头快把新衣裳都试烂了。”
僧格岱钦摇头笑笑,朝她走来,“你啊,就是个猴精儿。”
“得,甭给我带介高帽,我要是妖精,早俩翅膀一扇呼,飞出介一亩三分地儿了。”
“怎么?在我这儿做客就这么不情愿?”僧格岱钦语气轻缓,像是玩笑,眼神又有些认真,彼时他已经来到猴子的吊床边。
猴子瞥他一眼,不咸不淡的道:“呦呵,我今儿才知道原来我是客人。”
“你如果愿意,这儿也是你的家。”
“操!”小猴儿一个激灵,斜睨他:“甭恶心我,好好说话,成么?”
瞧她这划清界限的模样儿,僧格岱钦只笑笑,手也抓起了吊床,自然的悠着。
他说:“是你非要往歪处想,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天下之大,没有你的容身之处,随时来找我,我僧格岱钦的家永远都是你的。”他的口气是轻松的,语气却是认真的。
“怎么着?听你的意思,是要放了我?”小猴儿也玩笑似的说着。
僧格岱钦悠着她的吊床,笑笑,没应声。
小猴儿也没缠着这个不可能得到答案的话题没完没了的说,而是颇为轻松的问了他一句:“咋样,要娶媳妇儿了,激动不?”
“激动?有什么激动的?”
小猴儿挑挑眉,坏笑的用手肘杵杵他,“甭装了,你介块盐碱地头回儿开荒,不兴奋才怪。”
“诶,我说你会不会啊?能不能摆弄明白啊?”小猴儿越唠越叉劈,她是糙惯了,可僧格岱钦可不习惯跟一个丫头片子花前月下的说这事儿。
他戳了下她的脑门:“什么混话你都敢说。”
“呦,就说你们这些当和尚的,最他妈矫情。”小猴儿翻一白眼儿,讽道:“你别跟我说,娶了人家果府的宝贝老幺,你就跟屋儿摆着当个不下蛋的鸡,见天儿的还念你的阿弥陀佛。”
“呵,我道是真想。”就是不能。
“别不要脸,听你介意思,你还为难上了,也不拿块镜子照照,自个儿生的嘛夜叉模样。”小猴儿笑着损他。
僧格岱钦也跟着笑,“我就这么差么?让你给说的丁点儿好处都没有。”
“有,咋没有!”小猴儿把脑袋底下的手抽出来,有模有样的掰着手指头跟他一个个的数着,“你一不差钱儿,二不缺权,还有个识时务的脑袋,人模狗样的憨厚模样儿,跟你僧格岱钦过日子,准是鸡和狗全都一块儿升天。”
“你这真是夸我呢么?我怎么听怎么都是损我呢?”
“看,就说你不傻吧,一听就听明白了。”
僧格岱钦哭笑不得,他倚在树上,再度仰头盯着月亮,许久不曾说话。
小猴儿也百无聊赖的瞧着,二人各自揣着心思。
许久之后,但听僧格岱钦叹了一口气,忽的像是冲破了任督二脉似的说了句:“要不要陪我喝点儿酒?”
嘛?
小猴儿俩眼儿瞠的大眼儿灯似的。
僧格岱钦笑笑:“反正都要破戒,也不差这一个了。”
……
少时,俩人盘腿儿坐在暖蹋上,一头一个,中间的梨花木炕几上摆了俩烛台,五六碟小菜,而酒,是小猴儿点的**酒,连杯子都没用,俩人人手一个羊皮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