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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她素来性儿冷,如今又意难平,伯鸢怜她,也不与她计较,只拄拐过来,微笑道:“妹妹可真是个美人坯子,人家都是人靠衣装,要我说,道是你这俊模样儿成全了这身红缎子!”
仲兰漠然道:“不过是一具皮囊罢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呸!呸!呸!”伯鸢连连啐着,“大喜的日子,什么死不死的,可不许浑说!”
仲兰不语,也不再理伯鸢,只缓缓转过头去,默默的看向窗子,整个人像是一把没有了剑柄的利刃,锋利孤绝的世间没有一个人可以靠近。
见她这般,伯鸢也是心疼,虽二人之间不过是堂姊妹,可毕竟是自小一块长大的,情意绝非露水点滴,知那吉祥话儿说的再多,她也听不进去,索性伯鸢也卸下了硬堆的笑,实心劝道:“仲兰,大姐知道你书读得多,我说的道理你也未必听得进去,可我也要说你两句,姻缘这东西是天定的,正所谓百年修的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既是老天这般安排了,必是有他的深意,过去的那些,既然过去了,那便就真的让他成了过去吧,大姐知你心里没有那陆千卷,可既然如今已经到了这份儿上,你又何必跟自个儿过不去?更何况,那陆千卷除却家世微寒,也是一表人才,学识了得,若你不再执拗,去跟他好好相处,你又怎知他非你良人?”
见仲兰像全然失聪一般,伯鸢接着道:“这么多年,虽然人人都说你性儿冷心凉,可大姐知道你不是,不然你又怎么会为了咱们家的香火应了这门亲事?仲兰呐,这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如今这样,让爷爷和二叔瞧着心里怎能落忍?”
声声肺腑像是砸到了一汪深潭中,半晌,仲兰仍是没有半点儿反应,伯鸢知道她再说什么都是无用,只得摇摇头离开。
旋踵之前,她叹道:“何必活的那么明白,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活的明白?人生在世,莫不过难得糊涂。”
难得糊涂……
是啊,难得糊涂。
仲兰自嘲的笑笑,若无糊涂二字,生,又有何可恋?
……
正所谓天在上,众生皆为狗刍,这老天爷就是这样的性儿,哪管你人间喜乐悲苦,它照样儿日日往天上贴日头。
虽说果府今儿是双喜迎门,可凡事总要有个尊卑之别,僧格岱钦毕竟是大清亲王,所以尽管陆千卷早到一步,仍是要挪到巷子偏侧侯着,待吉时一到,僧王府接亲的仪仗在礼部司礼官的引领下,吹吹打打,鞭炮齐鸣的将四小姐季娇迎上舆轿接走,待散后,徒留身后一众果府亲眷的叩拜声,那排场之大,怎一风光了得?
而再两刻之后,当身披红布褂,笨拙驾马的陆千卷到了府门前,但瞧那些才刚谦卑恭顺的果府长者亲眷们,早已换了副面孔,一个个的尊贵甚高。
是的,只有陆千卷,一人,一马。
知道您纳闷儿了,就算入赘上门儿,也不至于锒铛的就自个儿吧?那冯沧溟呢?不是认他如子么?还有那五爷延瑛,不是对他青眼有加么?还有,还有,就算谁都没有,也得有他那白丁之友白扇吧?怎能眼睁睁瞧着他如此孤零难堪?
诶,若是这么想,您还真就想到点儿上了,不过有一点您肯定没想到——
不是无人照应,而是陆千卷自己拒绝了,尽管在昨日,皇上已当朝擢升他为正六品内阁侍读。
可不?
恁是全天下人都觉得他入了这扇果家的大门,自此定会借由妻家的光而平步青云,前程似锦,可说到底,他也是个弃祖离宗上门女婿,今儿这仪式的每一步,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脸上无光的,所以就算今日的陆千卷不若曾经那般固守死理儿,冥顽不灵,可说到底,他那贫寒的皮下,总是装着一个读书人的清高骨头。
可没用,恁是如此,他的婚礼还是不可避免的成了这北京城的一大笑话,因为——
在众目睽睽之下,是一身火红嫁衣的新娘,出了大门口迎着新郎下马。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完全不曾蒙着盖头的新娘,不曾正眼瞧过新郎一眼。
在众目睽睽之下,新娘掀下了他身披的红布,面无表情的挂在了门上。
如此,上门女婿,便成了陆千卷此生都洗不去的耻辱,多年以后,尽管他已经身居要职,位高权重,甚至整个果府都要仰他鼻息,可‘上门女婿’这个耻辱,仍是禁锢他一生的囹圄。
那一天,当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痴心待她的女子一瘸一拐的绝决离去时,他的尊严如褪色墙皮般斑驳碎裂。
这一天,当他跟着那个清冷女子一步步迈进那镶着四个雕花门簪的大红门时,他终于彻底失去了支离破碎的尊严。
从此之后,世上再无陆千卷,只有正黄旗,叶赫那拉氏,千卷。
……
却说今儿一日,京中两大门第见喜,可是忙坏了京中的达官显贵,一时间人人皆是带着重礼于两府之间来回,折腾的是不可开交,在两府之间的每条街上,都随时能瞧见那载礼的马车,说好听点儿,叫车水马龙,说难听点儿,那就是乱七八糟。
怎么个乱法儿呢?
乱的小媳妇怕丢娃不敢带孩子上街,乱的老婆子怕给鞭炮震聋了耳朵不敢乱走,乱的眼神儿不好使的人群里头都瞧不清楚自个儿亲戚,乱的始终暗暗盘踞在果府和僧王府几个月的禁卫军终于瞧花了眼。
领侍卫府内大臣阿灵敖吩咐:“圣上有命,今儿都给我盯紧点儿。”
侍卫们严整以待的点头应声,可——
白扯,今儿这日子,实在太乱。
是以在仲兰和千卷行礼之后,果齐司浑跟随扈聂不远贴耳交待几句,晚些时候,聂不远便驾马随着几十车马大大方方的载‘礼’前往僧王府。
……
僧王府远比果府热闹许多,不仅仅是因为僧格岱钦位高至亲王,更重要的源自他的科尔沁蒙古出身,虽是老科尔沁郡王的养子,可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无论是外藩蒙古还是内蒙的权贵,都纷纷与他交好,是以,僧王府的胡藩俱全,杂的可以。
于是,这外来人多了,咱这北京城的人又成大明白了。
外来客问了:诶,既然府上就这么一位福晋,为什么不娶了做正,反而做侧?
京油子挑着眼梢子说了:嘿,这您就不懂了吧!
外来客:那您给说说?
京油子:成吧,您听说去年僧王打归化回来的时候,皇上在太和殿前摆了场大宴的事儿不?
外来客:听说过,有那宴席什么事儿啊?
京油子:瞧瞧,能说这话一听您就是外地人!
外来客:怎么说?
京油子:咱就说今儿的这姻缘,便是那日皇上殿前亲指的!
外来客:我就是好奇,要说这果家四小姐模样也不错,门户又非一般,按说指个嫡福晋那是自然的,怎么就落得个今日这偏上几分的侧福晋?莫不是,皇上这番安排有别的深意?
京油子:呦喂,我说您可别瞎猜了,皇上道是想给指了原配了,是那僧王不要。
外来客:为啥不要?难不成那嫡福晋之位早有了人选?
京油子:您聪明!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儿,那天僧王拿了把蒙古剔跟皇上求指婚,说是那正妻之位非那蒙古剔的主人而不作他选!
外来客:蒙古剔?是哪家的蒙古姑娘?莫不是乌林珠格格?
京油子:呦喂,您可歇着吧!要是他当众求娶大福晋,跟打皇上的脸,有什么区别?
外来客:那是谁家的啊?
京油子:那咱就不知道了,走着瞧呗——
却说这好屁蹦不出二里地去,可闲话却是传的飞快,到了酒席的后半场,酒过三巡,人皆微醺后,这舌根子就嚼的歪歪到,那僧王意属的嫡福晋到底是谁家的?
而府上的下人也没闲着,有人酸黢黢玩笑着那些因伺候新福晋而风头正劲的几个丫头奴才——
“哼,用不着她们今儿神气,待他日嫡福晋过府,她主子都要顶个侧字委屈些许,到时候她们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话茬儿传到那喜房侯着的季娇耳朵里,气的她二话不说,便传来了那碎嘴子的丫头,直接给赏了五十个巴掌,直打得嘴红肿不堪,连连磕头求饶‘再也不敢浑说了’。
毕竟是大婚之日,恁是季娇脾气再骄纵,也不好闹下去,可那事儿虽过去了,梁子却是结下了,当然——
不是跟那丫头,也不是跟那是谁都不知道的嫡福晋,她更恨的,是那屡次辱她的僧格岱钦!
“僧格岱钦,你个王八蛋!”
才一推开新房门,僧格岱钦便被迫迎了这劈头盖脸的一骂,一屋子的奴才们紧张的不得了,可僧格岱钦却并没恼,反是错愕的笑笑,有礼的问道:“怎么?可是拨过来的下人伺候的不周?”
“关他们什么事!”季娇急着道,她是极为护短的人,虽相处短暂,不过也早将这几个下人归到了自个儿的羽翼之下。
“不是他们,那是我有什么不周全?”僧格岱钦边问,边踱步至床榻前,拧身从身后的司礼官手里接过喜秤。
“你……”季娇的话给面前倏的遮挡住龙凤烛火的魁伟身形给噎到了嘴边,察觉脸上骤起的滚烫,她懊恼不已的低下头。
她不再说话,僧格岱钦也不再过问,只谦和有礼的在司礼官的指引下,拿着喜秤拨开了那华冠下珠帘。
而此时的季娇终于准备好,打算继续跟他说说,以后要顾全她颜面的事儿,可一抬头,再多的话都噎在了嘴边。
她明明是见过他的,记忆里,他就是个破了像的粗蠢武夫,可眼前的男子——
高大魁伟,浓眉深目,盈盈跳跃的龙凤喜烛,映得他温和的眸子像是一汪深泉,而几乎划过他小半张脸的那道疤,非但不丑,反是平添一种别样的阳刚。
想到这人今后就是她的夫婿,季娇的脸又止不住的红了。
“呵……”低低的笑声逸出唇畔,参杂着丝丝无奈,看着那喜怒全然遮掩不住的红红小脸儿,僧格岱钦想。
她还是个孩子吧。
可不?他今年二十有九,他的年纪几乎大了她一倍。
“吃过东西没有?”僧格岱钦的声音低沉浑厚,语气温和无波,听着让人再大的脾气也恼不起来。
可正是因为恼不起来,季娇反到是跟自己闹别扭较上劲了:“哼!”她恼道:“你以为都像你能吃饱喝足了?”她指着司礼的喜娘,嗔道:“她在这儿看了我一天了,我哪里敢吃上一口!”
僧格岱钦笑笑:“丫头你都抽空打了,怎么还委屈自个儿的肚子了?”
季娇面红耳赤:“我、我可是个公门的小姐,该惩戒的奴才我不会手软,该守的礼仪我也绝不会枉顾!”
“怎么搞的誓师似的,不用紧张,你先吃些东西吧。”
她紧张了么?
她哪里紧张了?
季娇死不承认,把那股被‘冤枉’的气儿,都发泄在繁重的头饰上,也不管扯的头发生疼,她一件儿接一件儿的拆着头上的饰物,然后瞅都不瞅那人,便去气鼓鼓的吃东西。
平日食量并不大的季娇,破天荒的吃了好多东西,也吃了好久,尤其是在那喜娘拿着五谷撒帐的时候,她手里的那块小小的点心,居然分了不下百口来吃。
一把撒到鸳鸯枕,两把撒到枕鸳鸯。
三把撒到床两边,领的孩子像武官。
四把撒到床中央,领的孩子进学堂。
五把撒的五子登科,六把撒的状元郎。
七把撒的花结果,只见织女会牛郎。
八把撒的八宝如意,夫妻二人心欢畅。
九把撒的父母双全,十八撒的金玉满堂!
最后一把正中园,撒完床,离洞房——
插花姐姐绣花郎,不要送咱喜洋洋!
吱嘎,嘭——
门一开,一阂,新房内,终于只剩两位新人,而季娇是真的再也吃不下了,彼时她全身绷得紧紧的坐在凳子上。
“时候不早了,也累了一天了,趁早歇了吧。”低沉的声音伴着褪衣裳的沙沙声。
想起昨儿晚上婆子反复教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