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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惟七
一、朋友
隋大业七年。
中原大地上一百六十年的铁蹄之声铮铮远去,两晋竹林遗风、南北朝敕勒民歌,都似昨夜一场绮梦,被大隋朝日出恢弘的晨光悄然摒退。
雁门关金色的晚霞均匀的铺在山脉之上,风沙之中朦胧绰约,山河俊秀。这里五原、马邑、榆林、定襄等四个郡县相连,南面是阴山屏障,再往北去便是东突厥疆土。塞外朔风还猎猎回响着汉代飞将军的千古功勋,山下的丰州历来是北方边境军要之地。秦为上郡北境,汉属五原郡,后周置永丰镇,隋开皇中升永丰县,改丰州。
此刻,丰州五原郡刑场外围满了人,正是酉时。
远远可以看见地上跪着近百个囚犯,两排侩子手正高高的举着刀,刀背映着残霞,有种嗜血的锋利。
坐在上方正中的中年人官威十足的眯着眼睛,脸上有一只犀利的鹰钩鼻醒目——他就是丰州刺史曹治,在城内一向人人畏惧。站在身旁的儿子曹元贞却生得骨瘦如柴,突出的颧骨显得悍厉。
刑官看了看曹治,见他点头,便大声喊道:“时刻已到,行刑——”
“且慢!——”
尘沙中,只见一人一马风尘仆仆赶至!
天地为纸山河泼墨,策马而来的身影,如同草书中力透纸背的一笔,惊艳了朔风和黄沙。等再近些,便可以看到他清隽如墨的眸子,清明如月的风华。只听他勒马大声道:“这三百名丰州百姓所犯何罪,要处以极刑?”
“君将军擅闯法场,是来阻拦曹某人执法的?”曹治慢条斯理的问。
人群里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更多的人惊愕的望着来者——
“君将军!”
“是君将军……!”
围观的百姓们沸腾了。
上个月有传闻说君将军被贬到丰州,竟然是真的!
大隋军中实行府兵制,有十二大将军和二十四军,十二卫既是戍守京师的禁兵,又统领天下府兵。其中又以左右翊卫最为显贵,其下属的亲﹑勋﹑武三侍统辖五军府﹐其统帅的外军号称“骁骑”, 为天下七大外军之首,其它六路豹骑﹑熊渠、羽林、射声、佽飞都唯骁骑马首是瞻。所以,这左翊卫上将军可以说是手握天下兵权之人。
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十三岁上战场,征战十载已成为沙场不败的传奇,据说他总是一身素衣往来于千军万马中,又持有天下名剑谡剑,因而有“白衣谡剑”之称。
“人命关天,此事不说向朝廷交代,也要向丰州百姓交代。”只见那传说中战功卓绝的君将军纵身下马,字字如金石。
“他们身负修边重任,却消极怠工,延误工期。”曹治冷笑。
“入冬以来天寒地冻,民工们每日要凿冰三尺来取水,跋涉十里挑沙石,许多人的手脚都冻伤溃烂,他们为修边防每日拼命赶工,消极怠工之说绝非实情,还请曹大人明察。”君无意大步走上刑台,将一卷羊皮放在曹治面前:“况且,延误工期恐怕还有其它隐情。”
那羊皮卷只露出一角,曹治已变了脸色。
“大胆!”曹治身边的武将胡猛拔出刀来,数十名侍卫也“刷刷”拔刀。
君无意不动声色的将羊皮卷朝曹治处推了一推:“修边责任重大,曹大人当最为清楚。”
曹治脑子里瞬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他将修边关的民工暗中抽调了六成,为自己修府宅的事情,怎么会有证据泄露出去的?君无意手中既然有图纸,将之毁去便是。怕就怕他手中还有其它的的证据。原以为君无意不过是一个罢官之将,无羽之凤、无爪之虎,没想到他一到丰州,就搅起这样的风云。
念头转动之下,曹治心中杀机已动,脸上却嘿嘿干笑道:“君将军之言本官自当受教。但皇命在身、刁民在侧,本官更不敢懈怠。”
曹家父子在丰州盘根错节数十年,军队都被他们的亲信所把持,君无意也清楚,此时将他们抽调民工之事当众揭露,不仅救不了百多人的性命,更会逼曹治狗急跳墙,为毁灭证据而大开杀戮。
于是,君无意神色不变道:“延误工期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曹大人自当依法量刑,让丰州百姓心服。”
“君将军恐怕还不知道,曹某人这个刺史并不是什么太平盛世封赏的官爵,而是沙场血战得来的,百姓当然个个心服口服。当年我随大隋文皇帝征战四方,刀下所杀的枭雄武将何止百人!”曹治放声大笑:“我差点忘了——那时君将军年纪尚幼,大概没见过我大隋开国的那一番凶险。”他这番话大有揶揄,更兼威胁之意。
“大人威武勇猛,劳苦功高,我岂能没有耳闻?正因为如此,曹大人一定更深知太平盛世得来不易,更懂得怜恤百姓。”君无意和颜悦色的说着,突然眼神一抬:“有落叶。”
曹治还没反应过来,耳旁突然一凉。根本没有人看清楚君无意是何时出手、如何出手的,仿佛只是阳光格外绚烂的刺了一下,君无意的谡剑已回鞘!而曹治面前的案上,一枚落叶变成三枚——本已薄如纸的落叶被削成三层,每层都形状完好,丝毫未破!
侍卫们都看得惊呆了,所有的挑衅都如薄叶般被齐齐削平。
曹治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刚才君无意削的不是落叶,而是他的头颅——现在,他的人头还能安然在颈上吗?
“轻薄狂叶,竟敢落在刺史的公案上,打扰曹大人处理公事,扰乱百姓耳目。”君无意随手轻轻拂掉桌上一分为三的落叶。
守卫林立,竟无一人敢阻止他。
君无意不动声色的继续说:“此案由曹大人亲自经手,自然对案情了如指掌。我虽也知一两细节,但不足为凭,另有几幅图纸也暂未携带在身,不敢打扰大人公断。”说完,他淡淡一笑退至一旁,负手而立。
曹治向来雄霸一方,整个丰州无人敢说半个“不“字,今日却步步受制、横行不得,心中咬牙切齿直欲杀君无意而后快,面上却半分也不露:“君将军既开金口,本官也对此案相当重视,彻查案情正在情理之中。有百姓无辜受屈的,本官自当为他们昭雪,有什么不法之徒丛中作梗的——本官一个也不会轻饶!”
“爹——”曹元贞一脸悍厉不甘心,看到曹治的脸色,却闭了嘴。
“人犯先行押回!”曹治冷斥一声,刑官唯唯诺诺的跟在身后,连声道:“是……是……”
——————————
半月后。
塞北刚下过一场冬雨,朔风卷黄沙,天寒地冻。
正是傍晚时分,随着炊事兵一声大喊:“吃饭了!”士兵们陆续拿着碗排到大锅前,锅里不过是些夹着沙子的糙米饭,漠北苦寒,只有等打仗胜利或过节时才有鱼肉。平时就是窝窝头和糙米饭,加上一点盐巴,几根菜梗。
一身白衣的君无意也站在队伍中间,本来他虽然被罢官,但仍有一个中郎将的虚职,不必与士兵一起吃糙米饭的,但他宁愿与士兵同食同住。可士兵们不知为何,一直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君无意。
比如此时,明明大家挤在一起排队,年轻的兵士们你捶我一拳、我打你一掌,十分亲热开心,一天辛苦的训练也只有这吃饭的时刻是最放松的——可君无意前后却都空空荡荡的,其他人自动和他留出几尺的距离。
欢乐,将他隔绝在外。
他虽站在队伍中间,身影却是孤单的。
轮到君无意了,炊事兵舀起一勺饭到他碗里,却是明显比其他士兵的饭沙子多。队伍里的其他士兵只当作没有看见,各自端了饭去吃了。
君无意端着饭朝一个桌子走去,桌上本来坐着的五六个士兵立刻起身离开,像躲避什么似的到旁桌去了——
几点冷雨铺在青石桌上,君无意一个人坐下,刚到丰州时他还会加入到谈笑的士兵群中,但士兵们不自在的回避他几次之后,他心里虽有些难过,但也不再去了——自小他就宁可自己受些罪,也不愿看别人受罪。
咽下一口满是沙子的米饭,纵使君无意在生活上向来朴素,这糙米饭着实有些难以下咽——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将饭吃了下去。吃着吃着,他像想起了什么,唇角挑起了微笑。
“你笑什么?”突然,一个声音问。
一个高大的北方汉子在他桌前坐了下来,那汉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眉毛生得浓如刀。
君无意微微一怔,这是他来丰州后,第一次有人与他同桌吃饭。
“你笑什么?”那汉子又问了一遍。
“我想起了一个朋友,”君无意微笑:“一个向来不会委屈自己、性情很真的朋友。这个朋友住最舒服的店、吃最合脾胃的菜、穿最好的衣衫——却选最不起眼的灰色——有人穿衣是为了给别人看,而他只给自己舒适。”
那温和如墨的眸子荡漾起的笑意,如春风浸山河。
“自己吃糙米饭,想一个不会去吃糙米饭的朋友,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汉子用力的扒了两口饭:“我叫胡猛。”
“君无意。”
“湖南邵东人。”
“长安临潼人。”
两人相视而笑!
胡猛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囊,再用力扒了几大口饭,碗里就见底了,他一抬手就将酒倾倒进空碗里。君无意看了看他,也学着他的样子去扒饭——旁边的桌上士兵们都吃惊的看着一向优雅的君将军如此吃饭方法。
很快,君无意将空碗放在桌上。那汉子哈哈大笑,手中的酒囊一倾,烈酒就哗啦倒入君无意的碗中,烈酒泼洒之声如流泉暴雨!
“干——!”胡猛大声说,粗哑的声音豪气干云。
“干!”君无意微笑,声音铿锵如金石。
两个碗碰在一起,君无意将那塞北的烈酒喝下去,只觉得酒烧得胸口暖了起来,猎猎朔风也不那么寒冷了。
胡猛看着他隽雅的脸上泛起的红云,哈哈大笑:“你没有喝过我们塞北的烈酒吧!”
“好酒自然要烈。”君无意微笑:“就像朋友自然要真。”
一轮冷月爬上阴山。
胡猛和君无意还坐在石桌上喝酒,其他的士兵们早已回营帐去了,胡猛似乎已经先有些醉意,他指着君无意含糊说:“你……”他打了个酒嗝:“你知不知道……兄弟们为什么孤立你?炊事兵为什么苛刻你?”
饮酒之后君无意的气色很好,薄薄的露水浸在他的白衣上,如洗一鞘精纯的名剑。月光倾倒在他微笑的眼中:“我知道。”
“你不知道!……”胡猛又打了个酒嗝:“你只知道大伙儿畏惧曹治,不敢与你亲近……你不知道曹治要大伙儿去干什么!”
君无意看出他醉了。
胡猛涨红了脖子把酒碗往地上一摔:“你知道我们这半个月都干了些什么吗?我们去作孽!”
他的眼睛充满血丝:“我们去翀山上做机关……等征夫们经过山谷时,只要把顶着机关的大石头一推倒……上千人就全会被山上砸下的乱石砸死埋在那儿!”
君无意眼中的笑容凝固了。
胡猛酒气醺醺的指着他:“你越能耐,你掌握的证据越多,曹治就越不能让大伙儿活着!你有证据……曹治不会毁证据吗?哪怕是上千人,他杀起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算你是天王老子,在丰州你也得听曹治的!……你能为我们出头一时,你……你能为我们出头一世吗?到时候丢下大伙儿更没有活路……你,你说说……大伙儿能不怨你吗?!”
“指不定啊……”胡猛酒气冲冲的一挥手:“哪天皇上就下诏召你回长安去……!”
二、命案
长安,夕阳锦绣。
帝都古老的威严雕刻在青石古城墙间,醉卧在高斫的琉璃飞檐上,勾勒在绵延三千里的大运河图纸中。长安百姓们脸上都有些懒洋洋的满足,哪怕现在正是冬天,夕阳是粘稠的,温度就像汤锅里半热的米粥,街道上有一种秩序周密的齐整,小客栈里却乱哄哄的热闹着,气氛热烈得和炉上的开水一样滚烫冒着的白气。
“你听说了吗,最近朝廷出了两件大事……”有个酒客大声说。
“什么事?”
“一件是左仆射皇甫轩在府里被人杀了,另一件事是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被皇上流放到了丰州。”
“君将军犯了什么过错,怎么会被流放?……”立刻有人诧异凑了上来。
“君将军是个好人啊,去年我们村被强征重税,到官府击鼓伸冤,衙门根本不理会,是君将军亲手惩治的这事……”一个喝着劣酒的老头直摇头。
“唉……君将军战功赫赫,又一向清正,难保不是得罪了朝中的小人……”有儒生摇着扇子。
“没有君将军在长安,叫人这心里不安生啊……”
……
小客栈里一片激愤,连泼进门帘的夕阳也有些零碎的晃眼。过了很久,才有人想起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