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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的阴霾上午,空气里飘着从中亚刮来的沙尘颗粒,一个身影悄悄从北兵马司一个胡同里钻出来,迅速上了出租车离开了。半小时后出现在六里桥的一幢居民楼里。
郑老太正在厨房切心里美,红艳艳的萝卜丝一根一根码在印有兰花的白盘子里,煞是好看。
心里美有清喉润肺功效,老太太一门心思做给儿子吃。听到门响,从厨房探出头,瞬间愣住了,就见媳妇心无旁骛地给自己倒水喝。
“你怎么回来了?”
“我自己的家我还不能回来了?”
“你怎么不待在医院了?可是交了钱的!”
“我也给你交钱,你待上几天试试?”回望婆婆的眼神有些飘忽,但重要的是乜视和不屑。
郑老太也没客气,“你有抑郁症你不看啊?谁受得了你?”
“没有你我能得抑郁症?你怎么没得?”
婆婆把脚边的圆萝卜踢一边去,“我怎么得,我心宽体胖德高望重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还怕抑郁症找上门?”
小雅冷哼一声,单拣难听刺激的话说了,“没做亏心事,积了德,自己的男人怎么还那么短命?这不是早早找上门报应了吗?”
郑老太尖厉地“呃”了一声,受过伤的野兽被人扒开了伤疤般,一股气流从胸腔里顶了出来,三步冲到儿媳面前,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到下巴上。
小雅冷笑一声,抬脚踢在婆婆小腹上,踢出好远,老太太一下子后退撞到厨房门上。婆婆定了定神,难以置信的样子,立即又尖叫一声,扑了上来,小雅又扇了她两耳光,婆媳俩就此扭打到了一块。媳妇人高马大,正年轻,三扭两扭婆婆节节败退到厨房,然后猛一用力,婆婆在惯性后退中趔趄了一下,要坐在地板上,正好地板上有刚刚洗萝卜的水盆,就那么恰好地坐进了水盆里——郑老太也是节俭惯了的,洗东西用盆子,然后还能二次利用冲马桶——水盆不大不小,屁股放进本不容易,但一旦放进去,能抽出来更不易。老太太就坐在水盆里一边扭动一边大骂媳妇,摸起一个圆萝卜扔过去。反了,媳妇竟狗胆包天敢对她开战!
小雅一声不吭地转身,提了旁边半袋子古船面粉噗一声倒在婆婆头上——老太太雪人似的满头满脸啊!她一边用手乎撸脸、头发,一边起劲骂啊:“傻×你等着,我儿子回来剥了你的皮!你个傻×就等着被抛弃吧!有我在,鸿俊再要你,我就喊你一声小妈——”
小雅走过去咣咣几脚把婆婆踹翻在地,叫你厉害,叫你胡说八道倚老卖老!老太太就杀猪般号叫起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脑袋蒙蒙的——哗啦一声,外面有玻璃响,她没有听到,只顾一边拍打面粉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左手菜刀右手擀面杖骂骂咧咧找出来,再没看到媳妇,找了所有的房间,就抖抖擞擞哭了一会,要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回来,让他看看自己的惨样,不知为什么座机电话没在原来的地方,刚才打架不知给撞哪里去了,于是就收拾着到卫生间洗洗,还没洗完,门外敲门声震天,邻居大声喊:“鸿俊妈,你儿媳妇跳楼了!”
小雅那天走时是十一点三十五分,太阳刚从云隙间出来,薄薄的一层亮光照在大地上,也照着她单薄扭曲的身体和身旁一摊触目惊心的鲜血,染过没多久的一头铜色秀发在阳光下是一片温暖的葡萄酒色,一枚宝蓝色发夹仍紧紧地卡在发梢。十五层楼,落下来肉饼一样,已没希望了。一刻钟后120急救车到了,都没怎么抢救。后来110来了,调查了半天,定性为自杀。
何琳第二天下午一点多钟知道消息的,不知为什么非常疲惫,大脑皮层缺氧般,扑到床上就睡了,且轻易睡着了,无梦。有一种悲痛超过心脏的负荷,无法直接面对,需要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方式一点一滴地接受,脆弱的承受力在不设防时,极需要疼痛抽丝剥茧般慢慢渗入,直达心底,而不是一股洪水般直接把石头冲走。人的身体和思维在重大事件发生时就会自动生成一种保护机制,这是物竞天择中的进化选择吧,你甚至可以微笑着流泪,但不是一下就被击倒。晚上八点多钟醒来,传志还没回来。她已经不想他了,谁也不想,赤着脚上了三楼。平时很少上,上面房形不规则,空间狭窄,放了些杂物和以前买的半死不活的花草。现在,她站在菱形窗口向外眺望北京城的万家灯火,这个巨大、喧嚣的城市在吹拂的夜风中渐渐安睡,让人想起另一个永远宁静的世界,那个世界一定很美,要不去了那么多人怎么一个都没回来?如今好友也去了,了无牵挂,奔赴她一直向往的安宁明亮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堂,死亡也许不是终结,不是痛苦,也不仅仅意味着逃避,你只是累了,烦了,心衰力竭了,想翻过这一页,找另一个出口,和另一个开始……
何琳攀到窗棂上,艰难地把大腿抬出来,迈向窗外,低下头,借着微弱的光,甚至看清了腾空的五个脚趾头,它们自由,安闲,正等着飞翔的一刹那……突然,右边动了一下,接着是左边,腹中的小生命在吹泡泡般左右各踢了一脚。何琳一下子护住了肚皮,本能地想,她不能在瞬间的身体与地面撞击中磕着碰着小宝贝,不能因为母亲不能呼吸了,小宝贝就得活活憋死,小宝贝也不能因为母亲流光了血就像落潮时困在浅水里的鱼一样干涸得闭上眼睛……那天晚上,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夜晚,一个永远要埋藏的秘密,她是这样收回腿离开窗台的。
1
公元二零零六年四月二日凌晨,何琳在海淀妇产医院提前一周产下一女婴。
前天下午阵痛,拉近医院,宫缩缓慢,从一指到四指用了前半夜,而骨盆相对窄,医生建议剖腹。何琳一直
没打算剖,想自自然然通过产道挤压让孩子更聪明健康一些,也不想肚子上留一道难看的疤,可实在受不了
那份漫长煎熬了,像在生死界打滚一样,一不留神可能滚出界外也回不来了,加上医生不厌其烦地灌输剖腹
的必要和好处,省时省心,快,大人孩子都不用受罪,而且目前的剖腹手术非常成熟,除了近两年不能再生
产外基本无副作用。当然剖腹要比自然分娩多花一倍的钱。
于是那个肉乎乎一路啼哭的小姑娘在母亲被划了一刀的情况下提前给提溜了出来,声音那个响亮呦——好,
首先保证不会是哑巴。
半麻的情况下,呼的一声何琳感觉肚子坍塌下去,像一直撑得满满的大包被突然把里面的东西掏空一样,大包压力是减小了好像形状没缩回去,肚皮像包装纸一样趴下了。然后听到婴儿的啼哭很开心,松了一口气,也不管肚皮的事了,就想看看她,虽然早知道是个女孩了,但男女真的无所谓了,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长相齐全啊,别两个鼻子三只眼睛六个手指呀!
护士抱着恭喜她,举给她看,何琳竟有些傻眼,皮肤皱皱巴巴的一个小肉团,小老头似的,好像有点不对称的小脸上还黏黏糊糊的不太干净,妈哎,怎么这么丑?!
婴儿体重三点二千克,身高四十九厘米,每只手五根手指,一切都健康正常。被护士洗干净再抱过来时,视觉上已变得非常可爱了。
母女二人被推出去,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传志、老何、小姨从她头天进了医院就一直候着,神经紧张地守了大半夜。中间老何还回去煮了蛋汤,用保温瓶盛着,护士有交代,分娩十二小时后再进水进食,父亲就宁愿先煮好等着。传志被小姨支使到街上买了夜宵,多备了份卫生用品等,还给医生护士准备了红包,没多少,只是喜庆,意思一下,也是间接催促医护人员要上心,对孕妇母女照顾得周到一些。
让何琳心里难过的是自己的母亲没有来,心脏不好,让姐姐接到加州休养去了。何琳明白自己那一跪挫伤了母亲的心,伤了她内心的矜持和骄傲,那种一辈子维护的尊严感忽地坍塌下来,母亲愤怒、难过、失落,儿她则不能备原谅。
好在有小姨及时顶了上来,这个在平凡世界中越蛮横越快乐的女人可不像她的姐姐那样久在象牙塔长了一副高贵脆弱的心灵——像泥鳅一样,淤泥,浑水或清水,没什么能遮蔽得了她活跃的身影。就像何琳这次生产,她就坐在产房外纹丝不动,理直气壮地支使着与孕妇血缘和法律关系最近的父亲和丈夫团团转,行动慢了都挨白眼挨斥责。一年后小姨才告诉她:她看多了产房外一切无良和丑恶,莫测的人心比天空的云彩变化还快,而生产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柔弱最无奈最易受人宰割的时候,她担心医生突然出来宣布孕妇有危险,大出血什么的,两命只能保一条——她听说太多男人此时站在医生面前犹豫、彷徨,最终留下了儿子,放弃了孕妇的生命……即使是个女儿,她也不希望这种选择发生。虽然她没有签字权,但有监督权,一旦姑爷犹豫,她会立即扑上去撕破他的脸!孩子是很可爱,但她只想拥有现在,不想考虑未来。而且孕妇一旦出来,她一定用超乎寻常的高兴与热情去迎接,新生父亲有时不喜欢女孩,那她更要用加倍的气氛提醒和刺激他:你不喜欢没关系,有人喜欢又稀罕!
也许多少年后何琳想起这一段会泪流满面,自己的亲生母亲给了她高贵、辨别是非的心灵,给了她看懂世界的眼界和最本质的善恶标准,而这个小姨则教会了她如何在现实的阴暗角落里反抗、生存、生活,如何对待自己的命运与困境,如何免受侵扰和伤害。这是真实世界里非常踏实的母爱。
由于剖腹产,下体疼痛不能动弹,何琳在医院住了七天,住到她自己烦烦的,非吵着回家不可。医院太拥挤嘈杂了,不如自家楼上宽敞安静。郁华清早就预定了最有经验的月嫂,每月五千薪水,够传志两个月收入的。传志工资涨了,何琳抓着他的工资卡呢,当然奖金和其他灰色收入就算了。
传志颇有微词,并不是不心疼老婆孩子,而是从心里觉得冤,有钱没钱这个花法都不对头,月嫂干的那些活,他紧紧手都能干,而且还想把自己母亲接过来伺候月子,婆婆伺候月子好像是天经地义的,毕竟是自己的孙子孙女嘛,不会不尽心尽力,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是一家人,都非常方便。即使当奶奶的重男轻女,但有中间儿子在,儿子宝贝闺女,奶奶能逆儿子之势?进而也弥补犬牙交错的婆媳关系,增加祖孙之间的情感。
可惜这个主意不仅遭到何琳的激烈反对,连岳父都保持沉默,此时掌握了主导权的小姨更是听也不要听,先把月嫂钱拍在桌子上了,称:“以后有钱时想着还我就行,这月嫂请定了!月子中的女人也就指望娘家人对自己好一些。好钢用在刀刃上,现在恢复期不留后遗症,花多少钱都不为过!我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又有了一个孙子,没有人比我 更了解这个时期的女人,不想吵架打架的话都别再计较了!”
于是何琳过了一个比其他大多数孕妇都幸福安定的月子期。那五千块月薪的月嫂觉非漫天要价浪得虚名:按摩、喂奶、洗婴儿衣服、炖猪蹄、煮桂圆银耳汤、陪孕妇说话聊天、教新妈妈如何照顾婴儿等。什么都做,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不休息。婴儿白天睡,何琳白天要吃饭,晚上何琳睡,婴儿却闹腾,一会儿拉屎,一会儿尿,频率特别高。由于小孩皮肤太娇太嫩还有些过敏嫌疑,用纸尿裤不透气,小屁股一天到晚红红的,月嫂毫不迟疑用柔软的棉布,一天能换一大堆。为了防止大人衣物的细菌传染给孩子,月嫂坚持不用洗衣机,全是手洗。二楼阳台上搭了一根竹竿,女主人也不在乎有碍观瞻了,十几块白尿布和花花绿绿的小衣服万国旗似的迎风招展。
王传志忽然感觉轻松了,除了上楼逗逗那个爱在阳光下大睡的婴儿,没什么要他干的了,本以为洗尿布是他的,洗妻子的衣服是他的,然后母亲看不过,把他解救出来,现在看来不用感谢母亲,得感谢小姨。他只要做顿好吃的就可以了,月嫂可不负责一家人的饭,当然给产妇炖催奶的汤类除外。为了便于照顾婴儿,月嫂晚上也不下楼,传志就睡楼下。与同事那些焦头烂额俩眼乌青就去上班的新爸爸比起来,他算得上幸福轻松的爸爸了,还能集中精力上班,还能精神抖擞地上课,还能睡个囫囵觉。有时想想也自我感觉良好。
大哥传祥有时过来洗衣服,会嘿嘿地瞅着弟弟笑。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很奇怪的平衡能力,就像封闭的铁屋子里有个出气孔让人愉快地呼吸一样,这个衣着不那么体面工作也不那么有面子的人却有儿子,而生活更优越的弟弟没有,让这个只比社会最底层好一点点的农民有些说不出的骄傲和优越,关键是弟弟有了女儿后再没机会生孩子了,女儿会陪伴他一生。
传志可没大哥想象的那么郁闷和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