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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梦里长安
大汉，西京长安。
清晨，一股清新纯净的风从遥远的东方吹来。
清风吹拂过长安城的五宫、十二城门、八街九陌，东西九市、一百六十闾里。如同母亲的手指一一抚过自己睡在炕上躺成一排的孩子的身体，她在清点着他们。
风中带着海水的咸味，长安城里的人们似乎还徜徉在武帝求仙的大海上。
长安城四面十二座城门一一打开，接纳天下四方之人。
放眼望去，整座长安城街道端直、屋瓦平齐。走在长安城大街，就像漫步在云端，仿佛被五色云彩包裹在梦里。
乐伯当此时就行走在无比宽阔的长安大街。一条条街道就像是射出去的利箭一般笔直。正中的街道宽平，可以并列十二个车轨，道旁栽植槐、榆、松、柏，茂密丛荫。城里二十多万人并不觉得拥挤，反而无比开阔。
“哟嚯——”乐伯当感到心情无比畅快，禁不住快乐地高呼起来。
旁边的人听见乐伯当欢呼声，都把惊异目光投向他，待到看清楚乐伯当的胡人打扮后，都宽容地莞尔：就连大汉国里从来没有到过长安城的汉人第一次看见长安都会惊叹不已，更何况是眼前这个没有开化的蛮夷之人呢？‘‘
看到人们异样的目光，乐伯当发觉自己犯了两个错误：第一，这里是文明繁荣的世界大都会，不是在草原上放马。第二，自己的打扮和长安城里的人格格不入。
想到这些，于是走进衣帽市集去买衣服。把自己身上穿的皮毛衣服脱掉，换上了长安人的宽袍大袖。乐伯当昂首翘步，甩甩袖子，身上玉佩叮当响起，也学着长安人走路的模样悠闲地踱步。
皮毛衣服被衣服店老板低价买去，只有两样东西乐伯当没有舍得卖掉：一样是祖传的环首刀，一样是从昆仑雪山上拣到的五彩羽毛，据说是凤凰的羽毛，他把羽毛插在了通天冠上。
随着牛马骆驼脖子上的铃铛从长安城各个角落里响起，大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街道两旁的商家开始开门营业。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西域各国的语言总会不时钻进你的耳朵里。
路边屋角出现了三五成群的小孩，他们或是踢球或是立起个箭靶比赛射箭。比赛射箭的孩子最多，虽然技艺不高，但都有板有眼。乐伯当走到一群孩子堆里看他们射了一会，拉住一个小孩问道：“你们小小年纪学射箭干什么？伤着眼睛怎么办？”小孩笑道：“无知的外乡人，让我来告诉你，我们长安城的豹王爷最大的愿望就是扫平匈奴，让我们大汉江山千年万年永无边患。你可知道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乐伯当摇摇头。小孩鄙夷道：“我看你就是个没有血性的大汉人，枉你白白穿了一身汉服！但凡我们大汉男人从生下来那天起就知道要马革裹尸杀尽匈奴狗为我们的祖先报仇，人人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要练成后羿般的神射，射死杀光所有匈奴男人，活捉匈奴单于，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做成酒杯斟酒喝！”
“要是你捉不到单于怎么办？你这辈子的伟大愿望岂不是要落空？”乐伯当对小孩的鄙视并不在意。小孩对着乐伯当啐了一口道：“我就是捉不到单于也要射杀几个匈奴射雕手，不像你，连祖先的仇都不想着报，我看你根本就不配做汉人！”旁边的小孩都纷纷对着乐伯当翻白眼吐唾沫！
听了小孩的话，乐伯当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心想：“我也是汉人，他们怎么把我当成异类？哦，我明白了，他们看不起我不过是因为我不学射箭罢了！”
乐伯当于是想到长安集市买一把弓箭。
长安九市囊括天下奇珍异宝。太行山以西盛产的木材、竹子、楮木、野麻、旄牛尾、玉石；太行山以东的鱼、盐、漆、丝；江南出产的楠木、梓树、生姜、桂花、金、锡、铅、朱砂、犀牛、玳瑁、珠子、象牙兽皮；龙门、碣石山以北出产的马、牛、羊、毡裘、兽筋兽角。还有于阗龟玆乌孙匈奴西羌大宛等国出产的宝马美玉各种奇珍异宝在长安城都能买到。
乐伯当走出四里路，来到专卖打猎工具的集市。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热情地把乐伯当迎进店里。乐伯当席地坐下，老人立刻奉上香茶。得知乐伯当要买弓箭，老人立刻捧出几把材料装饰各不相同的弓摆在乐伯当面前说道：“本店各种品种齐全。有古代的长弓、短弓、单弓和双弓，还有我们大汉朝独有的虎贲弓、角端弓、雕弓、路弓和强弓。用犀牛角羚羊角牛角嵌弓干，弓弦是虎筋豹筋熊筋狼筋制作，最次的是水牛筋。真材实料，货真价实。”
乐伯当拿起一把看了看道：“只是不知道硬不硬。”老人道：“你算是找对地方了，我这里是全长安城出了名的硬弓专卖店，任是什么神力大汉都拉不断的。长安城里没有一百二十斤力气的男人一般都不敢到我的店里买弓，都怕拉不开出丑！”乐伯当微微一笑，也不起身，把手中弓轻轻一拉，“硬弓”应声而断。老人闹了个大红脸，心想：“这弓莫非是被虫子吃坏朽烂掉？不可能啊，我是前天才进的货……”
乐伯当笑了笑，正要站起身告辞；忽听耳边磬声敲响。乐伯当的心尖微微颤动，插在帽子上的羽毛摇动，像是调皮少女在对着他轻轻吹气。
“这是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乐伯当问老人。老人道：“这是我们长安城第一美人、豹王爷最最心爱的第十九个小妾小娇娘在摘星楼上敲响玉磬开市。”乐伯当问道：“你说的就是那个横扫匈奴雄踞边关二十年，匈奴人看见他的旗号便远远逃遁的豹王爷？”老人道：“除了他，天底下还有几个豹王爷！”
老人接着说道：“算你有眼福，今天是我们长安城一月一度的豹集，每逢豹集，豹王爷就会挑几个匈奴俘虏让豹子追着满长安街奔跑逃命，只要能跑出一条街，就放他一条生路。”
乐伯当眼睛一亮道：“哦，长安居然有此奇异风景，想必热闹非凡啰。”老人道：“岂止是热闹，简直是人山人海，欢声雷动！”乐伯当问：“要是匈奴人逃不出一条街又如何呢？”老人哼了一声道：“如何？自然是当街被豹子撕碎吞吃掉！你以为豹王爷的豹集是开玩笑的？他其实是给他的豹子们喂点心呢。”
乐伯当倒吸一口凉气道：“这样做是不是太血腥太残忍？”
“残忍？”老人不屑道：“什么是残忍？你忘了匈奴人当年是怎么欺凌糟蹋我们汉人的？高祖皇帝几十万大军曾经被他们围困，还要每年给他们送公主去和亲。把一个好端端的美丽公主轮流蹂躏：哥哥死了让给弟弟，父亲死了让给儿子，让我们大汉的公主遭受禽兽般乱伦。还有我们雄主武帝为了攻打匈奴埋骨塞外的几十万大汉将士。豹王爷这么做是为了提醒大家，南匈奴人虽然已经投降归顺我们，匈奴人并没有完全消灭干净，在北方还有上百万的北匈奴人对我们虎视眈眈。我们要对匈奴人时刻保持警惕和仇恨心理！”
说到此处，老人手拍着几案闭目缓缓吟诵道：“狄戎侵兮土地迁移。邦邑适於岐山。烝民不忧兮谁者知。嗟嗟柰何兮予命遭斯。”
乐伯当知道老人吟诵的是《岐山操》。
等老人吟唱完毕，乐伯当又问道：“要是没有匈奴人呢？是不是就要把豹集停了？”老人猛然睁眼恶狠狠道：“那就用我们汉人中犯法的死囚，装扮成匈奴人。北极熊完我之心不死，要时刻激发天下百姓对匈奴人的仇恨！”
见乐伯当愣在当地，解释道：“北极熊是豹王爷对匈奴人的称呼！”
乐伯当一激灵，站起身向外走去。老人喊道：“要看豹集还早呢。”乐伯当站在门口想了一下，又走回去从怀里掏出几块钱币放在老人几案上说道：“刚才我把你的弓拉断了，这是赔给你的弓钱。”老人霍然站起来抓起钱币塞进乐伯当怀里瞪眼道：“我们长安人一向讲求诚信待客，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既然被你拉断就不是好弓，一把弓老夫还赔得起！”乐伯当又是一愣。
离豹子表演的时间还早，乐伯当来到一棵巨大榆树下的茶摊上坐下，要了杯终南山神仙茶，慢慢啜了起来。
茶摊并无蓬顶，金黄色的阳光从榆树叶缝隙里筛下来，被剪成钱币的样子，有刀形的、有圆形的、有方型的。大汉的每个钱币都是老百姓用血泪汗水浇铸成，每个钱币都硬梆梆的，被人们紧紧攥在手里，仿佛一松手就会掉在地上砸出个大坑来。
乐伯当摆弄着面前几枚钱币，仔细欣赏。
“咚”的一声，一颗露珠从树顶坠落进乐伯当的茶杯里，溢出来的茶香，就像是刚才听到的玉磬声，悠悠不绝。
乐伯当心头仿佛被晶莹的露珠洗涤，无比的舒畅清爽。这个季节的长安城，每颗露珠都闪烁着美丽少女纯洁的光泽。乐伯当禁不住托腮浮想联翩。
看着街道上走着的文人侍女，一个个儒雅斯文，悠闲地踱步。还有很多架老鹰拉狗的恶少和披挂铠甲腰挎刀剑的“侠客们”杂在其中。
中午时分，乐伯当从饭店里走出来，抬头看见西南天空涌起一朵巨大的云，被太阳烧得像黑暗中的炭火一般，翻卷着血红的波浪直奔宫廷而来，移到乐伯当头顶的松树顶上便停住不动了，像一匹血红的丝绸，随风慢慢舒展开来。
长安大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满了人。王子皇孙公候将相富商巨贾良家女子平民百姓各色人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长安城八条大街，九个市区，一百六十个巷子里钻出来，如潮水般涌到乐伯当所在的长安大街。
从骊山顶上吹来的风丝毫吹不动乐伯当头顶那朵巨大的血红云彩。
人们自然站在街道两边。瞬间把长长的长安大街挤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过了一会，有两队军人抬来两个人高的鹿角，把中央的驰道封闭起来。两排鹿角被排得很长很长，和大街一样笔直，一眼望不到头。
乐伯当奇怪道：“为什么还要用鹿角？是怕豹子跑出来伤人么？”旁边一个脸上长着一撮羊毛身披铠甲的汉子盯着乐伯当问道：“老兄贵姓？从哪里来？”乐伯当道：“小弟乐伯当，从西域来。”汉子“哦”了一声点头道：“怪不得，是第一次来长安吧？”乐伯当点头。汉子道：“不对呀，你在道路上也应该听说过豹王爷的豹集吧？”乐伯当道：“说来惭愧，小弟家住深山旷野，对中原的新闻一无所知，而且我是坐羊皮筏子从黄河上游漂流下来的，所以并没有听说。”
汉子对乐伯当施礼道：“敢和滔滔黄河水斗争，佩服佩服。”乐伯当还礼道：“不敢，不敢。”汉子解释道：“我们豹王爷训练出来的豹子是专门用来对付匈奴人的，从来不伤汉人。之所以要在街道上摆放鹿角拦起来，完全是替我们长安城老百姓的安全着想。匈奴狗东西极其凶残，明明死到临头还狗急跳墙，好几次跑到人群里砍翻我们的无辜百姓，然后挟持着人想逃跑。”乐伯当问道：“后来怎么样？”汉子哼了一声道：“怎么样？被豹王爷手下的神箭手射瞎眼，当场被豹子撕碎。”汉子的话语中充满了自豪。
“豹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汉子道：“听到号角声就开始。当然了，你可不要以为豹王爷是凶残成性的杀人狂，他训练豹子是为了将来和匈奴人打战时冲锋陷阵用的。”
乐伯当对汉子抱拳道：“敢问大哥尊姓？”汉子把脸扬了扬傲然道：“不敢，在下长安城大游侠。”旁边两个脚穿木屐的无赖青年人捂嘴大乐道：“是叫声最大、打起架来跑得最快的猪毛大游侠！”大游侠大怒，拔出刀怒喝道：“我们长安城大游侠把名声看得比金子还宝贵，你们竟敢凭空污蔑，我要让你们横尸二人，血流五步！”
两个青年横眉竖眼拔出剑来喝道：“怕你么？你小子前几天冒我大哥的名号白吃白喝还没有跟你算帐呢，你倒自己找上门来找死。”
大游侠看见街道上守卫的兵卒向这边看过来，赶紧压低声音道：“我不和你俗人一般见识。太史公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我是不会和你们计较的。”乐伯当微笑道：“这不是太史公说的，而是韩非子说的！”
两个青年不依不饶：“我不管你是太史公约还是太史公日！今天你不给老子们跪下磕头就不算完！”
大游侠低声下气道：“我看算了，大家都是长安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冒你们大哥的名声固然不对，可你们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两个青年揪着大游侠怒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们行走长安城，从来就没有做过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