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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头不明白李陵是何用意,迟疑了半天,说道:“是谁?他不是叫……叫车千秋么。”李陵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从此刻起,你将他忘了,就当从未见过这人。你生性单纯,若是无意中泄露了出去,也许就能送了车千秋的性命。”出头似懂非懂的答应了一声,心中却不服气,想着:“军候仍当我是小孩子,这种事我难道会四处说么。做内奸虽说是件不光彩的事,可也不至于就送了性命。”
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走着,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寒星闪烁,月涌中天,淡淡银光倾泄在大漠上,似铺了一地的清雪。
出头一天没吃东西,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想起自己包裹里还有一只大羊腿没吃,不禁精神大振,咽了口唾沫,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回长秋障。但李陵不紧不慢徐步而行,自己如何能够快走,想了想,心中有了主意,开口说道:“军侯,忙碌了一天,你也累了,上马吧。”李陵“唔”了一声,从臆想中醒过神来,回头看了看出头,笑道:“原来你是饿了,想催我快点走,是不是?”出头笑了笑,说道:“我是想,我饿了,军候也一定饿了,我那里还藏着只大羊腿哪,咱们两个一起吃了它。”李陵一愣,问道:“羊腿?那可是希罕物,连我也不常吃到,你从哪里搞来的?”出头说道:“长秋障的老胡和我相与得好,我走时他送给我的。”李陵点了点头:“你在长秋障日子过得着实不错啊,为何不留在那里,反而情愿跟我。是不是觉着跟着我有朝一日也能做个候长军候之类的官?”
出头摇了摇头:“陈候长这般说,军候也这般说,做官真有那么好么。唉,我见的官里头,倒是坏人居多,这官做不做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我乐意跟着军候,没别的心思,就是想学军候的一身本事。这两下子真是厉害……”他口说手比,将李陵摔莽何罗的样子学了个十足十,看得李陵忍俊不禁。比划完了,出头轻出一口气,说道:“我要是有了本事,不当兵也不做官,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看到坏人做恶,我便大喝一声:‘呔,住手,你的报应到了!下辈子做个好人,不然被爷我遇见了,照样杀你!’之后手起刀落,坏人登时了帐!被救的那人跪在我面前,哭着说:‘恩公请留下姓名,日后就算做牛做马我也要报答恩公!’我手持利刃,也不说话,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他说得痛快,那边李陵已是笑出了眼泪,李陵捂着肚子说道:“出头,你不留下姓名,岂不是白叫了朱安世……”
过了一会儿,李陵正色说道:“小小年纪,竟有这份济世救民的心,难得啊……出头,你知不知道近阵博击最要紧的是什么?”
出头想了想,说道:“当然是本事。谁的本事高谁就能打赢。”李陵摇了摇头:“最要紧的不是本事,是‘胆’。一动手你便被对方的气势慑住了,害怕了,那便再有本事也使不出来。是以不管对方武功如何高强,局面如何于己不利,都不能露怯。你当街手刃父仇,又在边隧之上独斗管敢,胆子是有的,但没见过大阵仗,真到了生死一线之际就难说了。昔年燕国勇士秦舞阳年十三而杀人,胆子不可谓不大,可惜到了秦廷之上佐荆轲刺秦王之时,竟色变振恐,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哼,此人名为勇士,其实不过一欺软怕硬之徒罢了。我陇西李氏威名赫赫,甲于天下,自秦以来,百年不坠,盖因择徒极严,教出来的弟子个个都是好汉。记住,男儿大丈夫,可以打不过人家,却绝不能叫人家吓破了胆!”
五 疫病(2)
出头心思再慢,也听出李陵是要收自己为徒,忙跪倒了,冲李陵磕了三个响头,兴冲冲说道:“军候这是要收我做徒弟了吧,这些话我都记住了。”
李陵摆了摆手:“我年方弱冠,哪里有资格收徒弟。我教你本事,但你我日后仍以兄弟相称。”他微微倾了倾身子,舒了口气,说道:“若要成为真正的高手,一靠胆二靠智。两军相逢勇者胜,两勇相逢智者胜,这话说的是行军打仗,其实习武亦然。世上习武之人何止千万,真正下过苦功的也不在少数,绝顶高手却不多见,其中差别就在于悟性高低。勤能补拙这话虽然说得不错,但悟性差的练到一定境界之后,再想百尺杆头更进一步终究是不能了……你既有此机缘,有胆子也肯吃苦,这是极好的,不过他日进益如何,最终能练到什么地步,还要看你的天资,不能强求啊……”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了顿,说道:“这几日读《刺客列传》,据说是一个叫司马迁的郎中所写,此人便是个天资卓绝的……像这样的好文章,断非常人能写得出。司马相如号称辞赋冠绝天下,嘿,依我看,哪及得此人才气纵横。观其为文,想见其为人,定是个有胆有识的豪杰,可惜却无缘结识……”说完长叹一声,言下竟甚是遗憾。
出头心想:“想不到军候武艺这般高,本事这般大,居然还喜欢读书,真是好笑。司马迁是谁,听军候的口气,对他极是敬佩啊……一个读书人,开不得弓、射不得箭、打不得仗,光是字句如刀似箭有个屁用,碰到仗剑持刀不讲道理之人,人家会跟你论文么,上前一刀就杀了,文章写得再好还不是要做无头鬼,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敬佩的?”
李陵看着出头,也是自失地一笑:“你又不读书,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嗯……还有一句话我要叮嘱你……”他仰了一下身子,站得笔直,说道:“我李家自秦时即为将领兵,武功家数源自实战,是以招招狠辣,处处致人于死命。你要切记,不在战阵之上、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出手。若是用我李家武功欺凌弱小、好勇斗狠、称王称霸,我一定不会饶了你!”
出头脸涨得通红,大声说道:“我出头最见不得的便是有人受欺负,一旦有了本事,怎会再去欺负别人。但若是遇到泼皮无赖、贪官污吏欺压良善,我就是拼着被军候打死,也是要出手的,不然学本事做什么!”
李陵没有言语,望着天边那一轮明月,静静地出了会儿神,半晌方说道:“我教你本事,也不知是给你赐福还是种祸……顺其自然吧。今日说得够多的了,我也饿了,走,回去吃你的羊腿。”
自次日起,李陵便开始传授出头武功,开始只是教授一些粗浅的入门功夫,谁想出头竟颖敏异常,许多精微奥妙之处无需点拨即可自行领悟。李陵暗自骇异,不禁大起爱才之心,深知他绝非几套拳法所能局限,是以从第三日开始,便同时教授出头拳脚、刀剑、骑射之术,出头如老饕之遇美味、贪夫之入宝山,学得用心,练得刻苦,常常中夜而起,习武不止,直至天明,兀自神采奕奕,丝毫不觉疲累。
他亦感念李陵授艺之恩德,打起全部精神侍候这位年轻的军候,洗衣擦靴、扫屋喂马凡事亲历亲为,从不马虎苟且,将李陵照顾得无微不至。好在他自小吃苦,干起这些粗累活计来得心应手。
这几天来边塞之上风平浪静,李陵担心之事情并未发生,匈奴人也像是真的没有什么图谋。管敢立功反被责罚一事一度在左近障隧传得沸沸扬扬,如今时过境迁,说的人也渐渐少了。显明障常有人拿着死鼠来向李陵邀功,李陵查点数目后登记在册,回复说期限过后定会申报都尉如前所约一一进爵。莽何罗伤势好得极快,先后到甲渠塞里来过两次,暗地里向出头打听都尉嘉奖管敢的手谕下没下来,出头回说没有,他便怀疑是李陵公报私仇藏匿了手谕,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通,说要到都尉府论理。第二次来时,竟再不提手谕之事,见了李陵神情也恭顺了许多,只说替军士赵喜连告假,赵喜连患了热病,不能任事,想歇息几天。李陵没有难为他,在《病卒薄》上仔细记了,准许赵喜连休假十天,令其就医。
五 疫病(3)
一天深夜,出头练了两个时辰的拳脚,仍是神完气足、毫无睡意,便索性在院中踱起步来,心中默念着李陵传授给他的射箭要诀,正想得出神,突然听到角楼上值夜的了望军士喊道:“什么人,站住!这个时辰跑马,不要命了么……”对面那人也是高声叫道:“是我,显明障的莽何罗,赶紧通报军候,我有紧急军务要报知于他!”过不多时,塞门“吱呀”一声开了,莽何罗大步流星向这边跑来,他似乎来得甚是仓猝,帽子斜斜地扣在头上,腰间没系带钩,上衣左右敞开,露出了里面毛茸茸的胸膛。
出头因莽何罗曾回护管敢,又与李陵做对,心中对他极是反感,忙大步跨出,一伸手,拦住了莽何罗的去路,一本正经地说道:“莽候长,都尉府并没有嘉奖管敢的手谕,这话我己经和你说过了,你要是不信,自己去查,怎么又来了?”
莽何罗抬了头,仔细看了看,认出是出头,松了口气,用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道:“原来是你,赶紧,我要见军候,有急事!”出头本想挡他回去,待见他满头大汗,神色惶急,心里不由得犯了嘀咕,沉吟了片刻,正要出言拒绝,李陵那略带喑哑的声音已从营房里传了出来:“叫莽何罗进来说话。”
营房中烛光昏暗,李陵像是刚刚起身,只披了件禅衣站在书案后,眼望烛火若有所思。他高大的身影映于墙壁之上,随着烛火的一明一灭而轻轻摇晃。
莽何罗进了门,刚张口说了句“军候”,见李陵不动声色,只冷冷盯着自己,心中一寒,犹豫着跪了下去,却并不叩首,头向前伸,点了两下,算是见礼。
李陵“嗯”了一声,问道:“莽候长,深夜到此,究竟为了何事?”莽何罗看看李陵,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军候还记得赵喜连吧,就是我上回给告假的那个……他……他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大约是病死的……”
李陵眉毛微微一动:“病死的?你上回说他只是患了热病,头痛脑热的如何会死人?”
莽何罗眼神中现出一丝恐惧,说话时嗓子也嘶哑了:“我当初和军候想得一样,唉,就连赵喜连自己也没放在心上……前日他还和我说:‘没事,我歇几天,拿大被捂出一身汗来,准好。’可方才……方才和他同铺的军士告诉我,赵喜连已经死了……”
李陵仰着头,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轻叹道:“有生必有死,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样的事每年都会有上一些,恤资优厚些,别委屈了他的家人……唔,天气渐渐热了,赶快将他装敛了,送他回家乡安葬吧,活着不能回去,死了是一定要回去的……”
“军候……”
“什么?”
“我们障里有几个军士……也患了热病,和赵喜连一样……这病怕是……怕是瘟疫!”
李陵目光霍地一跳,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他舔了舔嘴唇,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问道:“你怎么不去找军中的医曹给他们看看?!胡猜乱想就能治得好病么?”
莽何罗重重地“哼”了一声,骂道:“那个狗屎医曹,他会看个屁……实不相瞒,这事我开始没想禀报军候,寻思没什么大不得的,我们障在这几个障里事事都是拔尖的,若军士告假的太多,岂不是坏了名声。因此我想找个医曹,悄悄地治好也就完了。谁想那个王八蛋什么都不会,昨日午后过去看了看,说无需吃药,挺几天就能自愈。给我逼得急了,才胡乱开了个方子。他娘的,想唬我,医曹我见得多了,哪有像他这样开方子的,治热病居然用巴豆,没病也吃出病来了。他还振振有辞地说,这些军士是虚火上升,是以要拉肚泄火,我去他奶奶的吧,当时就打了他个七荤八素,事后才得知,这人原来是刘都尉的一个什么亲戚,从前是个屠户,就为混一份俸禄才来边塞之上做医曹的……”
李陵狠狠一拍书案,嘴无声地动了两动,想说什么,又忍了,只淡淡地问道:“就他一个医曹么,怎不去找其他人?”莽何罗说道:“其他医曹都被刘都尉派出去了,听都尉的意思,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五 疫病(4)
“派出去了?又没打仗,派那么多医曹出去干什么……呸,咱不靠他们,我亲自到障上走一趟!”李陵咬牙切齿地说道。
出头给李陵备了马,自己也牵了一匹。李陵打量了他一眼,说道:“夜深了,你回去睡吧。”出头笑呵呵地上了马,说道:“我是军候的贴身亲随,水里火里跟定了军候!”李陵听了这话,赞许地一笑,擎着苣火,纵马飞奔而去。莽何罗和出头对视了一眼,也都紧跟着驰出了塞门。
大漠上刮起风来,细小的沙粒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疼痛,三人迎风而行,连呼吸也是备加的艰难。出头骑术新学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