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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韶龄女子,他人命若蝼蚁,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来自弃的理由。
伤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净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凉,若是热天,怕是更加难耐。
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不知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
就算家人离弃我,旁人不爱我……我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
水气氤氲里,我微微仰头而笑,让眼泪被水汽漫过。
谁也不会看到我的眼泪,只会看到我笑颜如花,一如大婚之后——当日我是怎样笑着过来,如今,仍要一样笑着走下去。
没有温泉兰汤,香樨琼脂,这简单的木桶,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洁净。
濯净了尘垢,四体轻快,神气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顿时啼笑皆非。一件件锦绣鲜艳,华丽非凡,却没有一件可穿。
“这都是谁预备的?”我随手挑起一件茜红牧丹绣金长衣,又看了看托盘中那副祖母绿手镯,骇笑道,“穿成这样,好去唱戏么?”
那小丫头俏脸涨红,慌忙又要跪下请罪。
“罢了。”我抬手止住她,懒得再看那堆衣饰,“挑一套素净的便是。”
我转身而出,散着湿发,缓缓行至镜前。
镜中人披了雪白丝衣,长发散覆,如墨色丝缎从两肩垂下。
雪肤、云鬓、修眉如旧,眉目还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颌尖尖,面孔苍白,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然而这双眼睛,一样的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我却说不上来,只觉镜中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雾氤氲,再也不见清澈。
我笑,镜中的女子亦微笑,而这双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无。
“王妃,您看这身合适么?”小丫头捧了衣物进来,怯怯低头。
我回眸看去,不觉莞尔,她倒挑了一袭天青广袖罗衣,素纱为帔,清雅约素,甚合我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面梳妆更衣,一面打量这小小女孩儿。
她始终垂眸,不敢看我,“奴婢名唤玉秀。”
“多大了?”我淡淡问她,随手挑了一支玉簪将湿发松松绾起。
“十五。”她声音细如蚊蚋。
我手上一顿,凝眸细看她,心下一阵怅然……才十五的年纪,和我当时一般大小。
细看这女孩子,虽不及锦儿玉雪可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
想起锦儿,刚刚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头……虽是主仆,却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顾不暇,身如飘絮,更不知她又飘泊到了何处。
一时间,心下窒闷。
我默然走到窗前,却见庭中一片明媚,阳光透过树荫,丝丝缕缕洒进屋内。
原来,竟已是暮春时节,连夏天都快到了。
“这屋里太闷,陪我出去走走。”我遣退众人,只留玉秀跟在身边。
步出门外,和风拂面,阳光暖暖洒在身上,眼前高柱飞檐,庭树深碧,顿觉豁然开朗。
“王妃……您添件外袍,外头凉呢。”玉秀急急赶上来,手中抱了外袍,一脸忧切。
我回眸看她,心中感动,却只笑道,“这时节,哪还穿得了外袍。”
往年我是最喜欢夏天的,京中暑热,每到了五月春暮,宫中女眷都换上轻透飘逸的纱衣,行止间袖袂翩翩,衣带当风,一个个都恍若琼苑仙子。
玉秀听我说起这些,满面都是神往之色。
一路行来,所见庭院连廊大都简单朴拙,看似普通宅院,却又蔚然大气,倒有几分像是官衙。“这就是王爷府宅么?”我回头问玉秀。
玉秀茫然想了想,迟疑点头,“王爷平日都在这里。”
我点头,大致明了,想来萧綦一直以官衙为居所,并没有单独修建府宅。
听闻他出身寒族,性好俭素,看来果真如此。若换作哥哥,哪里受得了这般简陋居处。
我一时好奇,脱口问玉秀,“王爷平日在府中,都常做些什么?”
“王爷大多时候都在外头,回到府里,也常忙到半夜呢。”玉秀侧首想了想, “对了,王爷常与宋将军下棋,还有时独个儿看书、练剑、喝酒……没别的了。”
玉秀说到萧綦,满脸敬畏,话也渐渐多起来。
我低头抿唇而笑,只觉那人好生古板,终日过得这样乏味。
“府里连个歌姬都没有?”我随口笑谑,语声未落,却听一阵女子笑声传来。
我驻足抬眸,却见前面廊下转出几名女子。
几人乍一见到我,惊呆在原地,只望了我发怔。
当先一人慌忙跪下,口称“王妃”,众人这才急急跪了一地。
我凝眸看去,当先两名女子竟是女眷打扮,一人穿杏红窄袖衫,面容俏丽,身段窈窕,发间珠翠微颤;另一人衣饰简素些,年貌略轻,眉目更见娟秀。
这身不同于寻常侍婢的打扮,我一眼看去,便已明白。
心头似被狠狠捏了一下,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喉间发紧。
是了……我怎会忘记了这一层。
杏红衣衫的女子倒抢在我之前开口,“杏儿给王妃请安。”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眼角看我,目光扫过我衣摆,低头间,耳畔翠环,莹莹光华一转。
这双耳环倒令我想起了方才的祖母绿手镯,依稀是同一副物件。
我顿时恍然,大约明白了那些华艳的衣饰是何人为我置办。
“杏儿?”我含笑道,“本宫到府以来,起居都是由你打点么?”
她略抬了抬眼角,“是奴婢的本分,只怕府里下人愚笨,让王妃受了委屈。”
这般伶俐,倒是一副主母同客人说话的口气呢——我诧异到极处,不觉失笑。
见我笑而不语,她似乎胆色更壮了些,索性抬头看我。
乍一迎上我的目光,她倒呆了,来不及掩去目中惊羡之色。
“倒是个标致的丫头。”我颔首微笑,“我身边正缺个伶俐的人,明日你就过来跟着玉秀吧。”
杏儿面红耳赤,仰起头来,硬声道,“回禀王妃,杏儿是在王爷房里服侍的。”
我本已转身,闻言冷冷回眸,“你是在对本宫说话么?”
杏儿一僵,肩头发颤,一张俏脸变得煞白。
我蹙眉看向玉秀,“王府里难道没有一点规矩?”
玉秀躬身,脆生生答道,“回禀王妃,府里的规矩,主上有问,奴婢方可回话;主上在前,奴婢不得抬头直视;回禀主子问话,需得以奴婢自称……”
地上一众婢女相顾瑟瑟,身子越伏越低,几近以额触地。
杏儿满面羞愤,低头咬唇,肩头微微发抖。
她身后那娟秀女子忙叩头道,“奴婢知罪,奴婢等无意冲撞王妃,求王妃饶恕。”
我扫她一眼,淡淡道,“本宫喜欢伶俐的丫头,明日你也一起过来。”
任她们跪地求恳,我径直拂袖而去。
转过回廊,至无人处,玉秀忍不住欢笑出声,“这下可好,王妃一来,再没她放肆的份了!”
我驻足,冷冷回眸,陡然沉下脸来。
玉秀触及我目光,身子一缩,低头再不敢开口。
我亦抿唇不语,胸口却似堵了一团寒冰,一时间气息翻涌,再难平静。
——这是早该想到的,谁家没有几个姬妾,何况似他这般位高权重,孤身在外的盛年男子。
莫说贵为藩王,就连寻常府吏也有三妻四妾,更遑论风流贵胄如我家哥哥。
哥哥迎娶嫂嫂之前,已有三名宠妾相伴;嫂嫂进门,又带来四名陪嫁媵妾;及至两年后,嫂嫂病逝,哥哥虽不曾再娶正妻,却又陆续纳了几名美人。
母亲贵为长公主,下嫁父亲之后,也曾容许父亲纳了一房妾室……在我出生之前,那位韩氏就已去世,此后父亲再未纳妾,与母亲恩爱甚笃。
不错,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可是,无论想到哥哥还是父亲,无论这世间有多少男子纳妾,这些理由,都无法平息我心绪的翻涌,也分不清这滋味,是恼怒,是心酸,还是什么。
自从来到此处,遇见萧綦,我竟越来越不懂得自己。
从前偶尔也曾想过,他常年在外,或许另有妾室——那时只觉得,旁人之事,与我何干。
他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夫婿,是父亲以我为筹码,换来的一个盟友。
一念至此,我再忍不住失笑,心口却莫名刺痛,痛到了极处。
我一手撑了廊柱,按住胸口,兀自笑出声来。
玉秀慌了神,忙扶住我,“奴婢说错话了,求王妃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谁说我生气。”我甩开她的手,只是笑,渐渐笑出泪来。
“王妃,您这是……”玉秀手足无措,几欲哭出来。
看她焦急神情,倒似真的为我担忧害怕一般,越发令我酸楚莫名。
我靠着廊柱,茫然望向四周——这里有我的夫婿,有我的王府,仆从众多,一呼百应,却只有这一个小丫头真正关心我的喜怒。
眼前景致,越看越觉陌生,我突然很想回家。
可哪里才是我的家……京城,晖州,还是这里?
一时间,满心荒凉,冷意透骨。
我骤然低头,掩住了脸,极力隐忍心中凄楚,任由玉秀怎么唤我,也不抬头。
及至她猛然拉扯我袖子,朝我身后直直跪下去。
我转身,见走廊尽头,萧綦负手而立,身后几名武将尴尬地退到一旁。
望着他大步而来,我一时恍惚,来不及拭去泪痕。
他未着戎装,只一袭宽襟广袖的黑袍,高冠束发,愈显清峻轩昂。
“怎么在这里?”他皱眉,语声却温存,“北边天气凉,当心受寒。”
听着他言语关切,我心头越发刺痛,漠然转头道,“有劳王爷挂虑。”
他皱眉看我,一时相对无语。
庭外风过,吹起我衣带飘拂,透衣生凉。
他深深看我,似有话说,却终是无言。
我淡淡笑了一笑,径直转身而去。
回到房中,果真有些着凉,我闭目揉着额角,只觉头疼欲裂。
本想小睡片刻,闭了眼,却毫无睡意,眼前一时掠过萧綦的身影,一时又是父母的模样。
忽而想起了姑姑,想起她说,离开了家族的庇佑,我将一无所有。
而今的境地,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孤身飘泊,荣辱祸福,乃至生死都握于一人手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主,不再是父母膝下娇痴任性的小女儿,不再是被子澹永远呵捧在掌心的阿妩……这些都已经永远不再了。
自踏入喜堂,成为豫章王妃的那一天,注定这一生,我都将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冠以他的姓氏,被他一起带入不可知的未来。
边塞长风,朔漠冷月,在这边荒之地,我仅有的,不过是这个男人。
如果他愿意,或许会为我支撑起一个全新的天地。
如果他走开,我的整个天地,是否再次坍塌于瞬间?
辗转枕上,有泪滑入鬓角。
这世上,连父母亲人都会转身离去,还有谁会不离不弃。
耳边还隐约萦绕着他昨夜的话,忘不了他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如果可以,我愿意相信,相信他口中的此生……此生,还这样漫长。
此生此间,原来,不只有我和他两人,还隔着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我原以为是不相干的。
直到那活生生的女子站在我眼前,他的侍妾,他的女人……怎能是不相干。
正恍惚间,外头隐隐传来人语声,入耳越发叫我心烦。
“谁在喧哗?”我坐起来,蹙眉拢了拢鬓发。
玉秀忙回禀道,“是卢夫人领了杏儿和玉竹两位姑娘,在外头候着王妃。”
我沉了脸,第一次对下人厉色道,“这王府还有半点规矩么,本宫寝居之处,也由得人乱闯?”
众侍婢慌忙跪了一地,瑟缩不敢回话,玉秀怯怯道,“回禀王妃,吴夫人说是奉了王爷口谕,带两位姑娘过来,硬要在此处等候王妃醒来,奴婢……奴婢不敢阻拦。”
又来一个吴夫人,我满心烦闷都化作无名火,倒也想看看,这里还有多少放肆的奴才,不把我这空有虚名的王妃放在眼里。
“传我的话,让方才喧哗之人到庭前跪候。”我掀帘起身,更衣梳妆。
正文 彼此
我端了茶盏,以瓷盖缓缓拨着水面翻浮的茶叶,始终一言不发。
跪在堂下的妇人,一身新绸夹衣,腕上戴一只金钏,此刻面如土色,低头伏跪在地。这卢氏之前已经同两个侍妾在庭前跪了半晌,我只传她一人进来,依旧让二女跪在外头。
待她向我叩拜之后,我只低头啜茶,也不开口,任由她继续跪着。
此前更衣梳妆时,听玉秀说了个大概,王府中诸般人事,我已略知一二。
这卢冯氏原是萧綦身边一名卢姓参军的继室夫人。萧綦从京中北返之后,恰遇随侍多年的老管事病亡,王府内务无人署理。卢参军便举荐了他在宁朔新娶的续弦夫人,暂时进府执事。这卢冯氏出身富家,知书识字,人也精明干练,将王府打理得有理有条。萧綦从不过问府中内务,日常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