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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奴才曾经违逆皇后旨意,私自进入乾元殿,当时只道他恃宠生骄,本该杖毙。”爹爹眉头深皱,“可惜皇后心软,念在他随侍十年的份上,只罚去尽善司。想不到这奴才竟是皇上的人,十年潜匿,居心恶毒之至。”
我惊疑道,“罚入尽善司之人,岂能私自逃出,向我假传懿旨?”
父亲面色铁青,“昭阳殿平日守卫森严,这奴才寻不到机会动手,必是蓄谋以待,正好趁你回宫之际不明就里,给他做了幌子,堂而皇之进入内殿。”
萧綦沉吟道,“单凭他一人之力,要逃出尽善司,更易服色,身怀利刃躲过禁廷侍卫巡查……没有同党暗中相助,只怕办不到。”
“不错,我已吩咐加派东宫守卫,防范刺客同党对太子不利。”我望向父亲,焦虑道,“宫中人众繁杂,只怕仍有许多老宫人忠于皇室,潜藏在侧必为后患。”
“宁可错杀,不可错漏。但有一人漏网,都是后患无穷。”萧綦神色冷肃,向父亲说道,“小婿以为,此事牵涉甚广,由禁卫至宫婢,务必一一清查,全力搜捕同党。”
我心下一凝,立时明白萧綦的用意,他向来擅于利用任何的机会。
我与他目光交错,不约而同望向父亲。
父亲不动声色,目光却是幽深,只淡淡道,“那倒未必,禁中侍卫都是千挑万选的忠勇之士,偶有一尾漏网之鱼,不足为虑。”
萧綦目光锋锐,“岳父言之有理,但皇后与储君身系社稷安危,容不得半分疏忽!”
“贤婿之言也是,不过,既然是宫中事务,还是奏请皇后决断为宜。”父亲笑容慈和,话中滴水不漏。萧綦步步进逼的锋头,在他圆滑应对之下,似无施展之地。朝堂宫闱是不见血的沙场,若论此间修为,萧綦到底还是逊了父亲一筹。
“舅父错了!”殿外一个声音陡然响起。
却是太子哥哥在大队侍卫的簇拥下,急匆匆迈进来,手中竟提着出鞘的宝剑。
我们俱是一惊,忙向他俯身行礼。
“舅父怎么如此大意,你就确定没有别的叛党?连母后身边的人都信不过,谁还能保护东宫安全?”他气哼哼拎着剑,一叠声向父亲发问。
“微臣知罪。”父亲又是恼怒,又是无奈,当着满殿侍卫更是发作不得。
太子左右看看,面有得色,正要再开口时,我朝他冷冷一眼瞪过去。他一呆,复又回瞪我,声气却是弱了几分,“豫章王说得不错,这些奴才没一个信得过,我要一个个重新盘查,不能让奸人混入东宫!”
萧綦微微一笑,“殿下英明,眼下东宫的安全,实乃天下稳固之本。”
太子连连点头,大为得意,越发顺着萧綦的主张滔滔不绝说下去。
看着父亲紫涨脸色,我只得暗暗叹息。太子哥哥自小顽劣,姑姑对他一向严厉,皇上更时有责骂。除了宫女内侍,只怕极少有人褒赞支持他的主意。如今却得萧綦一赞,连豫章王这样的人物都顺从于他,只怕心中已将萧綦引为大大的知己。
父亲终于勃然怒道,“殿下不必多虑,禁军自能保护东宫周全。”
太子脱口道,“禁军要是有用,还会让子律那病秧子逃出去?”
此话一出,诸人脸色骤变,他自己也愕然呆住。
子律是刺杀了叔父才逃出去的,叔父之死,是我们谁也不愿提及的伤痛,却被他这样随口拿来质问。
我看见父亲眼角微抽,这是他暴怒的征兆……父亲踏前一步,我来不及劝止,只见他抬手一掌掴向太子。
这一巴掌惊得众人都呆了,萧綦怔住,殿上侍卫懵然不知所措——储君当殿受辱,左相以下犯上,理当立即拿下,却没有人敢动手。
锵啷一声,太子脱手丢了宝剑,捂住脸颊,颤声道,“你,舅父你……”
父亲怒视太子,气得须发颤抖。
“殿下息怒!”
“父亲息怒!”
我与萧綦同时开口,他上前一步,挡住太子,我忙将父亲挽住。萧綦挥手令众侍卫退下,殿上转瞬只剩我们四人。
父亲恨恨拂袖叹道,“你何时才能有点储君的样子!”
萧綦拾起地上的剑,将宝剑还鞘,“岳父请听小婿一言。宝剑初锋虽锐,也需上阵磨砺。殿下虽年少,终有一日君临天下。如今皇上卧病,太子监国,正是殿下历练之时。窃以为,殿下所虑不无道理,还望岳父大人三思。”他这番话,明是劝谏父亲,实是说给太子听,且于情于理都不可辩驳。
太子抬目看他,大有感激之色。
父亲却是一声冷哼,目光变幻,直直迫视萧綦。萧綦意态从容,眼中锐色愈盛。两人间已是剑拔弩张。
我心中紧窒,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了微汗。
当此峻严时刻,太子左右看看二人,似乎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却是惴惴望向萧綦。
父亲脸色一变,冷冷瞪住他,令他更是惶然无措。
他一向敬畏父亲,今日也不知是受了刺客的惊吓,还是坐上监国之位,得意忘形,竟一反常态,惹得父亲暴怒,当着众人面前,令他储君的颜面扫地。
我不忍见太子如此窘态,开口替他解围,“皇后受了惊吓,殿下进去看看吧。”
不料父亲又是劈头呵斥,“皇后还在静养,你休要胡言乱语惊扰了她,还不回东宫去!”
太子猛然抬头,脸庞涨得通红,向父亲冲口道,“我怎么胡言乱语了,难道在舅父眼里,我说什么都是错,连阿妩一介女流都不如?今日母后差一点遇害,只怕下一个就轮到我!我要豫章王带兵入宫保护,有什么错?身为储君,若是连命都保不住,我还做这个皇帝干什么!”
“你住口!”父亲大怒。
我张口欲劝太子,却触上萧綦的目光,被他不动声色地逼回。
“我偏要说!”太子涨红了脸,硬声相抗,“豫章王听令,我以监国太子之名,命你即刻领兵入宫,清查乱党,保护皇室!”
“臣遵旨。”萧綦单膝跪下。
内殿传来姑姑的咳嗽声,似已被惊醒。
父亲定定看着太子,再看萧綦,最后转头看我,脸色渐渐惨淡,满目惊怒转为失望懊悔。
这殿上的三个人都已站在了他的对面。连同他手中最稳固的筹码,一向被他视为废物的太子,也背弃他投向了萧綦。
父亲呆立片刻,连声低笑,“好好好,殿下英明,得此贤臣良助,老臣就此告退!”
从宫中出来,天色竟已将黑。萧綦策马在前,我独自乘了鸾车,大婚后第一次回返王府,却是一路无话。鸾车渐渐远离宫门,我颓然阖上眼,只觉疲惫。臂上伤口此时才开始疼痛,纷乱的一幕幕不断掠过眼前,心下有些许钝痛,却已不知喜悲。
车驾停下,已到了敕造豫章王府。自大婚次日愤然离去,我便不曾踏入此地。
车帘挑起,却是萧綦立在车前,向我伸出手,淡淡含笑道,“到家了。”
我一时呆了,被这三个字击中心头。
是的,这里是家,我们的家。
遥望朱门金匾,“敕造豫章王府”六个金漆大字隐约可见,门内灯火辉煌,府中仆役侍婢已早早跪列在门前迎侯。
萧綦亲自扶了我步下鸾车,无意间触到臂上伤口,我瑟缩了下,没有出声。
他止步看我,眉心微蹙,正欲开口,却见一列素衣翩跹的美貌婢女从门内鱼贯而出,徐步向我们迎来。
我与萧綦面面相觑,一时愕然,却见最后两名美姬分众而出,一人红衣,一人绿裳,向我们盈盈下拜,与众姬左右分列。明光辉映处,哥哥缓步踱出,长身玉立,白衣广袖,身侧群美环侍,初上梢头的月轮,在他身后洒下皎洁银辉……
他向我们微微一笑,袖袂飞扬地走来,恍若月下谪仙。
萧綦突然笑出声,我亦回过神来,脱口叫道,“哥哥!你怎么在此?”
哥哥先与萧綦见礼,这才向我戏谑一笑,“我特来迎侯妹妹与妹婿回府。”
我望向他身后那一片锦绣花团,原以为见了哥哥必是悲欣交集,可眼前这番景像,却叫我啼笑皆非,“迎侯我们,也不必如此……”
如此铺排做作——若换了从前,我必定直说,但碍于萧綦在侧,不得不给哥哥留些颜面,只得苦笑道,“这排场可算是隆重。”
萧綦亦笑,“有劳费心。”
哥哥对我的调侃只作未闻,向萧綦一笑,“阿妩自幼娇养,性子挑剔得很,我怕府中仆役不知她喜恶,特地带自家婢子过来收拾。府里一切都照你素日习惯布置好了,你瞧瞧可还满意。”他对萧綦神色淡漠,最后一句却笑着说与我听,目光温暖,隐含宠溺……我一时呆住,酸甜滋味堵在胸口,眼底渐渐发热。
萧綦不动声色地谢过哥哥,请他入府叙话,哥哥淡淡推辞了。
“也罢,今日事繁,改日设下家宴,再聚不迟。”萧綦微微欠身,对哥哥的态度并不以为意。
我知道哥哥心中仍对萧綦存有芥蒂,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向萧綦一笑,“我送哥哥。”
他的车驾已停在不远处,我们并肩徐行,一众姬妾远远随在后面。
我低了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开口,却听哥哥低低一叹,“他可是你的良人?”
当年那句戏言,哥哥仍记得,我亦记得——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只怕是被你算准了。”我静默片刻,故作轻快地笑谑。
哥哥驻足,凝眸看我,“真的?”
月华将他面容映得皎皎如玉,漆亮的眸子里映出我的身影,总是淡淡挂在唇角的倜傥笑容,化作一丝肃然。
“真的。”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轻声而决绝地回答。
哥哥久久凝视我,终于释然一笑,“那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张臂搂住他颈项,“哥哥!”
他不假思索搂住我,笑叹,“臭丫头,你又瘦了。”
小时候我总喜欢踮脚挂在哥哥脖子上,总奇怪他为什么可以长这样高。如今我身量已高,却仍要踮脚才能够到他……似乎还和幼年时一样,一切并没有变。
“母亲好吗?”我仰脸问他,“她知道我回京了吗,明天一早我就回家看她……不,今晚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想起母亲,我再顾不得别的,回家的念头从未如此刻一般强烈,恨不得马上飞奔到母亲面前。
哥哥侧过脸,看不清神色,静了片刻才回答我,“母亲不在家中。”
我怔住,却见哥哥笑了一笑,“母亲嫌府里喧杂,住进慈安寺静静心。今日已晚,明日我再陪你去看她。”
“也好……”我勉强笑笑,心底一片冰凉。哥哥说来轻描淡写,我却已经明白——母亲在这个时候避居慈安寺,只怕已是心如死灰。
萧綦浓眉紧锁,小心抬起我左臂检视伤口,眉宇间隐有薄怒。
我不敢出声,默默伸出手臂,任他亲手上药裹伤。他动作虽纯熟,手脚到底还是重了些,不时疼得我倒抽冷气。
“现在知道疼?”他板着脸,“逞英雄有趣么?”
我不出声了,听着他继续训斥,足足骂得我不敢抬头,豫章王还没有一点息怒的意思。
“好了吧,明天再接着骂……”我懒懒趴上床头,笑睨着他,“现在我困了。”
他瞪着我,无可奈何,冷冷转过身去。
直至熄了烛火,放下床帷,他也不肯和我说话。
我睁着眼,看黑暗中的床幔层层叠叠,上面依稀绣满鸾凤合欢图。甜沉沉的熏香气息萦绕,如水一般浸漫开来。这眼前一切似曾相识的,依稀似回到了大婚之夜,我一个人裹着大红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红锦绣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第二天就拂袖回家,再未踏入这里一步,甚至没有好好看过一眼。这恢弘奢华的王府还是当年萧綦初封藩王时,皇上下令建造的。而他长年戍边,并不曾久居于此。王府落成至今,依然鲜漆明柱,雕饰如新。往后,这里就是我和他将要度过一生的地方了。
“萧綦……”我蓦然叹了口气,轻轻唤他。他嗯了一声,我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默然片刻,转过身去,“没什么了。”
他陡然搂住我,身上的温热透过薄薄丝衣传来,在我耳畔低声道:“我明白”。
我转身将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他沉沉心跳。
“伤口还疼么?”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唯恐触痛伤处。
我笑着摇头。伤处已上了药,并不怎么疼,可心底却泅出丝丝的隐痛。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轻轻吻上我额头,带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睡罢。”
这欲言又止的歉疚,我何尝不明白,然而忍了又忍,还是说出口,“父亲老了,姑姑病了……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我的亲人。”
萧綦久久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缠间,我亦明白他的沉重无奈。
清晨醒来,萧綦早已上朝。他总是起得很早,从不惊动我。
我一早去探视玉秀,她已被送回王府,仍在昏睡之中。从宁朔到晖州,再到京城,她一直陪伴我身边,生死关头竟为我舍命相搏。如果不是她拼死拖住薛道安,只怕我也避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