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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河东-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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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风起云涌
(十)、风起云涌

  如同所有知青的心病一样,一旦告别学生时代,就刻骨铭心地怀念。我和猴子荒气都梦寐以求想重返课堂,可是,那天堂般的日子如同古镇连接外界的板子桥,已经被洪水冲垮,我们隔岸可望而不可及,回不去了。

  刚读完初中一年级,*爆发,我一夜变成“红卫兵”小将,忙着揪斗学校当权派,给剥削阶级成份的老师挂牌、剃阴阳头。多少年来盼望哪天能甩掉累赘的书包,*竟云开日出、梦想成真。不上课的感觉*,连红领巾都没戴过的我,竟然天上掉银子过了把官瘾,当起 “扫四旧”的抄家队长!从此像穷汉一夜暴富风光起来,成天唱着语录歌、高呼口号,给地主资本家戴高帽子游街,将他们房屋挖地三尺找金银财宝。

  轮到抄荒气的家,我顿时傻了眼,恨不得哭,心里难受得像沙子在擦。我带着一群红卫兵走进荒气的家,他爹娘战战兢兢像来了日本人似的,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迎接。荒气一看是我,竟忘记自己的身份,惊呼起来:燕子燕子,伙计——你咋抄我的家啊?!见他仍拉着死人一样的我,部下推了他一掌:你这狗崽子,竟敢拽我们队长的红袖章!我头像夹在胯裆里的不敢抬起。人家高呼口号:阶级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我举臂随声附和,像斗争的对象不是荒气的爹娘,而是我,整个抄家过程脑袋一片空白,比受酷刑还难受。接下来的节目是剪荒气爹娘的阴阳头、跪搓板、挂牌戴高帽游街……

  为这件事我太骂我是贱骨头,之后她像做贼的去荒气家里赔礼道歉。庆幸的是荒气的爹娘没把这当回事,有次半路相遇喊住我,问这长时间咋不去他们家玩?我一眼瞥见两人被剪成乱鸡窝的头,像白天撞到鬼的吓得要钻地洞!荒气的爹娘挽着买菜的竹篮,在和蔼地笑,说燕子你是荒气的好朋友,两家又是几代人的老街坊,别当回事。这下把我吓得不浅,仿佛看见一个巫婆和一个男鬼笑里藏刀,合谋要我的命!此时我脸红得像猴屁股,掉头就跑。

  为这件事我愧疚不已,一直无法原谅自己。抄家“扫四旧”结束不久,激动人心的消息像登鼻子上脸的,接着全国开始大串联!我不顾小组同学的反对,以权谋私强行把荒气加进串联名单,借向各地造反派“取经”带他免费周游列国,以此来减轻我内心的罪孽。荒气的爹娘给予极大的信任,勉强同意荒气跟我们走,只是一再叮嘱路上千万不能丢下他。

  等到我打好背包要出门,我姆妈临时变卦,借故我年幼无知外面又太乱,拒绝给零花钱。猴子和荒气一听傻了眼,急得像要饭的候在门外。我太动了恻隐之心,帮我求情担保,我姆妈才极不情愿的给了八块钱。一旦拿到钱,我偕同两人飞也似地直奔火车站,与小组的同学汇合。车站广场红旗如海歌声如潮,挤满了南来北往的红卫兵。

  外面的天地真大,我们的胆子呼地粗起来,计划先去上海北京,接着到桂林黄山,最后去蒙古包吃几天牛羊肉回家。当晚大伙奋力挤上开往上海的特快列车。经过几天颠簸,下车见到梦寐以求的大上海,我们一行兴奋得活蹦乱跳,一路豪情满怀的到达接待站。

  轮到登记住宿,一泡尿憋得我朝厕所跑。不久听到外面争吵,大家你推我我推你的不愿帮荒气登记,吓得我裤子没扣就朝回跑。可是等我跑回已经晚了,荒气像上刑场的,捏笔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在填写家庭成份。接待人员一看填的是“工商业兼地主”,勒令他明天滚回去!荒气吓得战战兢兢,哭哭泣泣闹着要回家。我心如刀绞地把他带到住地,一见猴子就怒不可遏,吼叫人家又不会到古镇调查,你咋不帮他把成份填成“工人阶级”!猴子倒打一耙,说天晓得你燕子是不是耍滑头,关键时刻就跑去屙尿!

  两人针锋对麦芒的吵得不可开交。我成了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被同学指责不该带个累赘串联。然而为还那笔孽债我将自己逼上绝路,决不同意他们赶荒气回家。是我夸海口担保带他出来的,如果发生三长两短,回家我如何向他爹娘交代!荒气哭得人心如乱蔴,背着行李说什么也要回家。我只差下跪磕头央求他不要走,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上海,赖着玩几天我就陪你远走高飞!在我反复壮胆打气下,荒气才止住哭泣,可怜兮兮的勉强同意。

  在上海荒气玩得很不开心。每次外出,小组同学像避瘟神的要甩掉他,尽管荒气像跟屁虫地巴结,但感化不了人家的冷酷。回到住地他们像开批斗会的轮番攻击,说害得大家胆战心惊无法继续串联。我清楚同学是逼迫我保持缄默,然后大开杀戒驱逐荒气。我说这是做梦!为此双方争吵不休打起来。看见荒气像惊弓之鸟的不时偷着抹泪,我也受够了,只好提出与大家分道扬镳。有我承诺陪送回家,顿时荒气像刑满释放的松了口气。

  临走那天,猴子陪我俩到上海滩尽情玩了一圈。夜幕降临前我们来到火车站,猴子因为要随同学继续串联,临别十分愧疚。荒气不以为然,见到车站兴奋得流泪,说终于可以回家了!月台上人山人海,我和荒气好不容易挤上火车。可是车厢里水泄不通,连货架上、座位下、厕所里都挤满了人;车窗上流着凝结的水珠,人们脸憋成猪肝色,挤得快要窒息,不时爆发撕心地哭嚎,整个车厢笼罩在垂死的恐怖中。我和荒气相拥绻缩在车厢角落,像两个小萝卜头,睁着惊恐的眼相依为命。终于盼到火车开动,吸到一口风,两人才喘过气来。

  在火车上没吃没喝煎熬了两天两夜,早晨到达株洲站中转,我和荒气被汹涌的人流挤下车。月台上像爆发难民潮地爬火车,我俩背着背包被挤得团团转。挤出人潮,饿得人眼睛冒金花、像得了绞肠痧地痛,想出站找餐馆吃碗面;可是站外像飞蛾扑火的,检票员拼命把守关口,叫喊只准出不准进!我们只好委屈肚子,赖在车站等当天回家的火车。

  两人如同逃荒要饭,找了处偏僻的墙根,饿得有气无力的坐着休息、发愁。听见远处有人叫喊:燕子荒气——你们咋在这里?!我感到好笑,株洲怎么也有叫燕子荒气的,看样子跟我们一样倒霉。荒气在了望,一眼看见,哇地像求救地哭喊:荠葭——我们落难了……

  我猛然一颤,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荠葭!天啦,这该不是做梦吧?!毕竟两人有着竹马青梅的深厚感情,又时逢落难在茫茫人海的异地相见,我不由得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荒气与我一样,见到亲朋好友忍不住抹泪。荠葭带着几位女同学匆匆赶来,大家问候是咋回事?她惊喜得捂住嘴含泪望着我笑,递过面包说:燕子你饿了吧?不好意思我刚咬了一口……我和荒气面面相觑,这面包的份量太沉重,给我吃就意味着她挨饿。荠葭一把塞给我说:你还不好意思?两人分着吃嘛!几个女同学是荠葭的好友,连忙凑了一份给荒气。

  大家围着席地而坐,我吃着面包,听她同学娓娓谈天,气氛格外的温馨,感觉与荠葭有说不出的亲密和美好。荠葭怪我们不该背床铺盖出来,其实接待站都给准备好了。我急切探听她们的去向,问荠葭玩过哪几个城市?是准备回家不继续串联?荠葭埋怨我串联不约她,直到昨天她才与同学好友出门,幸好在这里中转遇见我们。然后欣喜地说:燕子我们一起去北京串联吧?她同学附和说是啊是啊,大家出来一趟不容易,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我满以为荠葭是和我们同车回家的,不料双方南辕北辙;顿时感觉浑身冰凉,见面的惊喜和浓情瞬间消失殆尽。我心情乱糟糟的,不知道怎样回答荠葭才好,恨不得声泪俱下地诉苦,讲起荒气在上海的遭遇,讲两人挤火车差点窒息憋死,讲我的责任和承诺……

  荠葭半晌不作声,叹了口气说:刚才一眼发现你和荒气,把我高兴死了,满以为今天能结伴去北京串联,但想不到你们要回家……一席话说得我心如乱蔴,于是痛下决心,打算甩下荒气跟荠葭走,毕竟我放弃周游列国只差送他到家门,对朋友已经仁至义尽。于是愧疚地说:对不起荒气,我想跟荠葭走,现在是送你上车,还是我们一道去串联?

  荒气一直满眼惊慌望着我,不等我说完他哭了,说燕子你变卦了,原来是想丢下我!他哭得我像抓心的不是个滋味,妈的我又不是你的阿姨,像前世欠你荒气的,缺了我难道你就不能活!我左难右也难的,比得绞肠痧还痛苦,不知道如何是好。想到对荒气爹娘的千斤承诺,无可奈何地说:荠葭实在对不起,我是死心塌地要跟你走的,可是荒气太可怜太不中用,像甩不掉的包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荠葭,下次怎么样?她遗憾地点点头。

  六神无主地坐了半天,见荠葭的同学开始陆续起身,疑惑这是咋回事?荒气低着头沮丧地说:她们要走了……我顿时惊慌失措。接着荠葭伸手拉起我说:燕子,可惜我不能陪你们回家,要说再见了。我这才缓过神,听见站台在反复广播“开往北京的列车将要进站”!刹那间一股孤独袭上心头,心撕裂般地疼痛。荠葭的同学急匆匆地走了,转头见荠葭磨磨蹭蹭的,叫喊她赶快跟上,不然要被挤散的!我泪在眼眶打转,执意要送她上车。在同学的高声催促下,荠葭哀求我不要送,时间来不及了!背上挎包追赶同学,临别她转身望我勉强笑笑,边退边翘首朝我挥手,最终被汹涌的人流淹没。

  我的心像被掏空似地疼痛,执拗地想着荠葭。荒气一言不发,挨着我坐靠墙根。此时两人归心似箭,企盼尽早离开这凄凉之地。望着月台人如潮水涌动,搅得我愁云密布烦躁不安。就这么坐了半天时间,直到黄昏才听见回家的列车进站,我和荒气提起行李亡命地奔跑。

  可是已经晚了,紧接着站台广播其它列车进站,顿时人们推来挤去的乱作一团。在人流的旋涡中,我和荒气像溺水的呼喊,两人刚抓住对方的手,又被潮水般的人群挤散。我们幼小羸弱,经不起强悍学生的挤兑,几经反复,彼此的哭喊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殆尽。

  翘首黑压压的人头,我久久搜寻,荒气已不知去向,沮丧之极,我对着月台绝望地呼喊:荒气你在哪里——荠葭你等等我!没有回音,只有满腹愁绪和无尽的惆怅。这时哭也没有眼泪,茫然中我只好孤身一人上路,追随汹涌的人流见火车就爬。然后背床铺盖像流浪汉,被车甩到哪里玩到哪里,反正接待站吃饭不要钱。

  在外辗转三个月,我中魔似地变成一根筋,就算饿死也要死在北京。于是在路上像盲人骑瞎马的乱转,经常因南辕北辙搭错车,疲于奔命地纠偏改错。一旦到达北京火车站,那种畅快的感觉简直像在云里雾里,我终于追随荠葭来到了北京!

  说来也可笑,我历尽千辛万苦只是为了寻找那份感觉,荠葭和她同学相邀来到北京,追随而来的我,所到之处是寻觅她们曾经的足迹,沉浸在与之结伴畅游的梦想中,并企图奇遇。可是,这时荠葭她们早已回家,全国已经宣布停止串联。

  接待站里人满为患,登记等候安排回家的列车。于是我每天在北京游玩,反复玩故宫、游天坛、登长城、逛颐和园,游遍荠葭来过、没来过的地方。可是时间一长意兴阑珊,没有猴子荒气和荠葭,玩得越来越不是个滋味;于是归心似箭,每天找接待站闹着要回家。

  这期间,我太成天望眼欲穿的,看见同学一个个像归雁,就剩我一去不返。她见到我同学就问看没看到过燕子?听荠葭说在株洲与我相遇,然而荒气已经回家,当时两人失散,这下把我太吓懵了!两个月来她像热锅上的蚂蚁盼音信,听到外面风传京广线翻车,她快急疯了。往往半夜惊醒,她就挽着篮子去菜场,坐在地上伤心地哭。那时人们常常天没亮去菜场摆放砖头、破篮排队,听见黑暗中传出凄声哭泣,以为是找替身的鬼,吓得飞跑。待到天朦胧亮,买菜的陆续到来,都围观打听劝慰,怜悯她古稀之年有什么想不开的。我太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娘狠心只给八块钱,看样子燕子他不想回了,这下她的日子也到了头……

  直到大雪纷飞我才登上回家的列车。早晨车到省城,天气萧瑟,漫步游览熟悉的城市,它已经快变得认不出来了:沿路标语大字报铺天盖地,高楼大厦插满各派革命组织的战旗,高音喇叭震耳欲聋。为夺权,工人头戴藤条帽、手捏洋镐把,上街“文攻武卫”——先来文的辩论,后来横的,嘴巴辩不赢就用洋镐把打。两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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