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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亮沉默,良久方涩涩道:“王妃若是想看,崔亮必当相借。”
“那就好。”董涓再无话说,盯着自己的鹿皮靴看了许久,叹了口气,默默转身。崔亮下意识伸了伸右手,却见园门开启,裴琰走了进来,忙退后几步。
裴琰见董涓迎面而来,微微一愣,董涓笑道:“王爷可是来找崔先生饮酒?正好,我刚送了一坛‘兰陵醉’过来。”
“有劳王妃了。”
“王爷请便。”董涓施了一礼,微笑着与裴琰擦肩而过。
江慈弄了几个小菜,端来一盆炭火,又帮二人将酒热好,仍旧回了西厢房。裴琰替崔亮将酒杯斟满,叹道:“还是你这西园自在。”
崔亮握着酒杯出神,裴琰也有心事,二人许久都未说话,直到炭火爆起一团灰尘,这才醒觉。裴琰笑道:“干脆,日后我还是到你这西园吃饭好了。”
崔亮忙道:“王爷,您刚成亲,可不能冷落——”转眼想起这是人家夫妻间的事,便说不下去。
裴琰放松身躯,仰头喝下一杯酒,叹道:“朝中之事,一步都不能行错,子明还是来帮我吧。”
崔亮默默饮着,道:“王爷,不是崔亮不愿入朝帮你,实是我的性情,不喜这些明争暗斗。崔亮今日也有几句话想劝王爷。”
“子明请说。”
“王爷,自古权力争斗,苦的却是百姓。即使是太平年间,朝廷的每一项政策都决定着万千百姓的生死存亡。以‘摊丁法’为例,先皇本意是增加朝廷税银,同时制约各地士族吞并土地、蓄养家奴。可各世家贵族呢,又想尽办法将税银摊到佃农的身上。由河西回京城的路上,亮曾详细了解过,有多个州府已因此事导致佃农外逃,田地荒芜。”
“确是如此,可眼下要废除‘摊丁法’,有一定困难。”
“王爷,崔亮斗胆说一句,这困难,并非因为这是先皇颁布的法令,而是因为要顾及朝中各方势力的利益!”
裴琰呵呵一笑:“子明倒是比朝中的某些人还要看得透彻,所以我说,子明,你若入朝来帮我,这样——”
崔亮打断了他的话:“王爷,崔亮今晚说这个,只是举个例子。崔亮希望王爷以后在照顾各方势力的利益的同时,也要多关注民生民计,以百姓利益为重!”
裴琰觉崔亮今晚有些异样,笑道:“那是自然,此次华桓之战,我也亲见百姓的疾苦,自当如此。”
“我就怕王爷将来眼中只有裴氏一族,只有朝堂的权力,而看不见权力阴影下的千万百姓啊!”崔亮喝了口酒,眉间隐有惆怅,又轻声道:“王爷,《天下堪舆图》我这几日便可绘好,矿藏地我也会一一标注,但亮有一言,想告之王爷。”
“子明请说。”
“以铜矿为例,亮希望王爷不要为了一时的利益,而滥采铜矿,也不要为了制约他人,而故意造成银钱短缺、市币失衡。还有这地形图,崔亮希望王爷将来是用它来守疆护土,保护万千百姓,而不是用作争权夺利的工具。崔亮恳请王爷,日后少考虑一族之利益,多考虑百姓之艰难。望王爷助帝君优恤黎庶,与民休息,勤修仁政,慎动干戈。崔亮在这里谢过王爷了!”说罢,他长身而起,深深地揖了一礼。
裴琰忙面容一肃,还礼道:“子明之话,裴琰定当记在心间。”
崔亮不再说,只是默默地饮酒,裴琰见他怅然若失的样子,心中一动,笑道:“子明,说实话,你也该成家了。若有心仪的女子,我帮你去保媒。”
崔亮再喝下一口她亲手送来的酒。酒入愁肠,化作利刃,要割断过往的一切。崔亮笑了笑:“不瞒王爷,我是曾有过心仪的人,不过她已嫁作人妇,一切都过去了。”
裴琰被他这话触动心事,便也不再说话,二人默默饮酒,直至酒干菜尽,都有了几分醉意。
裴琰将崔亮扶至房中躺下,江慈进来,道:“怎么醉了?”
“小慈。”裴琰转过身,凝望着她。
江慈觉他眼中有着不同平时的热度,忙退后几步,道:“王爷,时候不早,您该回去歇着了。”
“那你送送我。”
裴琰走至藤萝架下,停住脚步,忽然转身,江慈见他盯着自己的腹部,下意识地遮了
一下,瞬即知道他已看了出来,便放开手,平静道:〃王爷慢走。”
〃小慈,你打算怎么办?〃裴琰的声音很柔和。
江慈道:〃崔大哥再授我一年医术,我便可幵间药堂,华朝也不乏女子行医,这个挺适合我的。”
〃孩子呢?”
江慈微微仰头,望着夜空,轻声道:〃他会在天上看着,看着我将他的孩子抚养成人。”
裴琰心中微酸,却仍艰难开口:〃小慈,开药堂很辛苦,你一个人抚养孩子也不容易,不如你,留在王府吧。”
江慈一愣,裴琰望着她,用从未有过的柔和语气道:〃小慈,你留在这西园,就不要再走了。”
江慈听出裴琰言下之意,未料他竟作出如此决定,一时说不出话来。裴琰只道她在犹豫,低声道:〃三郎若是看到你和孩子有了着落;他也会安心的。”
寒风拂过,他解下身上狐裘,披在江慈肩头。江慈低头,二人同时怔住,这狐裘,正是去年那件银雪珍珠裘。
良久;江慈方抬头望着裴琰:〃王爷,我想求您一事。”
裴琰听她声音十分轻柔温和,不似这段时间以来的冷清,心中一荡,微笑道:〃好,不管何事,我都答应你。”
江慈眼圈渐红,轻声道:〃后日是除夕,我想,想到他住过的地方看一看,走一走。”
裴琰怔住,她的话语,是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的痴情,终自己一生,可会有一个女子这般待自己?见江慈落下泪来,他慢慢伸手,替她拭去泪水,柔声道:〃好;我答应你,卫府和子爵府都封着,我后日带你去。”
她的面颊冰凉,泪水却滚烫,这冰热相煎的感觉,长久存留在他的指间……
除夕这日,却又下起了大雪,未时末,街道上便再无行人,西直大街东面,一辆锦帘马车缓缓行至原一等忠勇子爵府门前。
崔亮和裴琰跳下马车,二人同时伸手,将江慈扶下。见江慈穿得有些单薄,也未披狐裘,裴琰道:〃怎么不披了狐裘出来?”
江慈却只是凝望着子爵府门口那白色的封条;嘴唇微颤,裴琰挥了挥手,童敏过去将封条扯下。一衙役持刀过来,喝道:〃什么人?!敢擅扯御封?!”
童敏出示手中令牌,那人惶恐不安,退了回去。
崔亮低声道:〃小慈,进去吧,看过了,你就不要再想了,好好过年,明年好好地将孩子生下来。〃
江慈低泣着点头,崔亮扶着她踏上积雪,盖的石阶,裴琰跟在;二面。江慈回头,轻声道:〃王爷,我想和崔大哥进去,您在外面等我们吧。”
裴琰微愣一下,转而道:〃好。〃乂道;〃你们看看就出来吧,府中还等着咱们回去吃年饭。”
江慈沉默片刻,向裴琰敛衽行礼,郑重道:〃多谢王爷!” 崔亮恐裴琰看出端倪;扶着她的右手微微用力,江慈再看了石阶下的裴琰一眼,转过头去。
府门〃吱呀〃开启,江慈踏入门檻,再次回头。
石阶下,大雪中,他拥裘而立,望着她微微而笑。风卷起雪花;扑上他的面烦;他却一直微笑着;望着她,一直望着她——
申时初;大雪中,三匹骏马踏起一地雪泥;疾驰出了京城北门。
申时末,蹄声隆隆,銮铃大振;威震天下的长风卫纷纷出动,由京城北门急速驰出。
守城卫士看得眼花缭乱,却也有些惊慌,低声交谈。
〃看到没有;竟是忠孝王爷亲自带着人马出城。”
〃大过年的,这般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唉;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啊,只盼着明年能安稳一些。”
风雪中,裴琰打马急奔,寒风刮面,宛如利刃。胸前的那封信函,却如同一团烈火在燃烧;炙烤得他满腔愤懑无处宣泄。
〃王爷如晤:崔亮携妹江慈拜谢王爷多年照顾;今日一别,当无再见之曰。蒙王爷抬爱,亮实感激涕零。唯是持身愚钝,不堪重用,愧对王爷青眼。
〃今天下初定,当重农桑、轻徭赋;用廉吏、听民声,唯菩是与,唯德是行。亮之手绘《天下堪舆图》,潇水河以北,一河一山,皆为真实,异曰外侮入侵,王爷当可用之:潇水河以南,则真假相掺;切不可用,谨记。各地矿藏,皆在亮胸中矣。倘日后国家有事,亮自当酌情告知王爷,以助王爷造福苍生,安定天下。
〃月落虽己立藩,免除杂役,禁献姬童,但王爷与萧兄之约定尚有多项未曾落实。亮伏请王爷;谨记萧兄恩义,兑现承诺,以慰泉下英灵。亮受萧兄所托;握王爷多年来行事之证据;倘王爷有背信弃义之举;亮当以王爷亲笔之手谕昭告天下,慎之慎之。〃亮当与妹江慈在山水之间,遥祝王爷布政天下,威德赫赫,成就一代良臣!崔亮携妹江慈永德元年除夕拜上。”
风雪过耳,却浇不灭裴琰心头的烈焰,眼见对面有一骑驰来,怒喝一声,勒住身下骏马;长风卫也纷纷停马。
素烟勒住马绳;望着裴琰抿嘴而笑:〃王爷;这大过年的,您去哪儿?” 裴琰知崔亮和江慈由那地道溜至老柳巷后,定是由素烟接应送出城门。可素烟身后之人;却也不便幵罪。至于自己为何要追回崔、江二人;那更是不能让任何人得知,遂压下心头怒火;淡淡道:〃素大姐;我只问你一句,他们往哪边走的? ”
素烟拢了拢鹤氅;笑道:〃王爷;我刚从大觉寺进香回来;真不明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琰怒哼,知多问无益;正待策马;却心屮一动;拔转马头;往南而去。素烟面色微变,却又镇静;望着裴琰及长风卫去的身影;笑道:〃王爷;您纵是猜对,也追不上了。”
红枫山,望京亭。
这是裴琰第二次登上这望京亭;去年他将崔亮截在这里,一番长谈;记忆犹新。只是这一次;他只能一个人在这处凭栏而望。
寒风呼啸过耳,白雪厚盖大地;满目河山,洁净晶莹。他极目 而望;渺无人迹,他们留下的,就只有他胸前的那封信函。
冬已尽,春又到,可曾在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他而去。
纵将这栏杆拍遍,纵将这天涯望断,一切终随流水而逝,再也不会回来。
裴琰不知自己在这望京亭站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在远望什么,伤感什么,直至脚步声急响,他才悚然惊醒。
童敏急急奔近;道:〃王爷,加急快报!”
裴琰低头看罢,眼中精光骤现,他手握快报,再望向远处白雪覆盖下的巍巍京城。忽然仰头大笑:〃谢炽啊谢炽,我以往,还真是太小看你了 !”
寒风将他的狐裘吹得飒飒轻卷,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目光沉如深渊,飒然转身,急匆匆离了望京亭,下了红枫山。踏镫上马,在长风卫的拱扈下,如一道利剑劈破雪野。
向京城疾驰而去。
华朝永德元年十二月,静王奉明帝之命,赴玉间府为小庆德王祝寿,席间,小庆王暴病而卒,小庆德王部属直指静王暗下毒手,将静王扣押。
明帝急命宣远侯南下暂掌玉间府军政事宜,并将静王解救回京,但静王无法证其清白,明帝为平玉间府民怨,眨静王为海诚侯;迁居海州,终生不得回京。
永德二年一月,明帝褒宣远侯何振文平定玉间府之乱;宣其入内阁;主理兵部事宜。
永德二年二月,明帝纳宣远郡主何青泠为妃。
永德二年五月,故小庆德王的正妃谈氏生下男儿,明帝封其为玉阀王;十八岁前,由其生母谈妃摄理玉间府一切军政事宜。
永德二年六月,镇北大将军宁剑瑜生母病逝,明帝追封其为一品诰命,厚加安葬。并准宁剑瑜丁忧三年,派宣远侯前往成郡接掌兵权。但宁剑瑜起程前夕;成郡遭桓军突袭。宁剑瑜素衣孝服,率部血战。斩杀敌军大将。将桓军进攻逼退。
明帝下旨褒奖宁剑瑜战功。夺其丁忧;仍着其镇守成郡。
华朝永德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晴冷。
月落,山海谷,天月峰,笼罩在茫茫冬雾之中。
月落藩王木风己长成了一个眉目英朗的少年,这日他早早起床,想着将昨曰圣教主师傅所授剑招练熟,等会儿好让师傅有个惊喜,但他又恐练得不好,被师傅责骂,便屏退仆从;悄悄潜到天月峰半山瞜处的树林中。
他摄定心神,牢记剑诀,精气神合一,剑气撕破浓浓晨雾,越卷越烈。林屮落叶随剑
气而舞,他的身形渐渐隐于晨雾和落叶之中,待体内真气盈盈而荡,他一声大喝,长剑脱手而出,嗡嗡没入树干之中。
木风走近细看,不由大喜,等会儿,师傅一定会夸自己的。
就是这位师傅,连阿爸惨遭毒手后扶持自己,在阿母病亡之后将自己收为徒弟,悉心授艺,视如亲生儿子。他又与都相一起励精治;令月落蒸蒸日上;国泰民安。在少年藩王木风心中,师傅便如天神一般,只要能令他笑上一笑,让自己做什么都愿意。
可是,师傅自从不再戴那银色面具,以俊朗面目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