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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是……”和尚急忙合十为礼,满脸通红。
“脸那么红?难道真的是思春了?”来人忽然不笑了,低头看往井中的一轮光明,随口悠悠的说道。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恍惚,似乎还有些叹息的意味。
“不是……”和尚不敢抬头,声音也低了下去。
“今天日间龚家的那个姑娘?明都指挥的千金吧?好美的女孩儿……”来人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不错,不错!”
和尚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春来也早,桃花眼看就开过了,梨花将谢,蔷薇也快开了,等到中秋看了桂花,重阳赏了菊,这一年的花色也就尽了,冬天虽然有梅花,未免太清冷些,只有那些酸文腐儒……”青衣书生若有所思的自语着,“小和尚,其实人一生之中,又有几次把酒看花啊?”
“不说了,不说了,说给一个和尚听,和尚又懂什么?”相忘还没有反应过来,书生已经摇了摇手走开去了,“我先去见你师父,这次在扬州时日不多,见了老贼秃我还要去翠红小苑呢。”
一袭青衣在夜风中渐行渐远,和尚木然的看着他,好象听见远去的人喃喃低语道:“一去四年,小和尚都开始思春了,难道我真的开始老了?可笑可笑……”声音似断还续,夹着两声低笑,终是袅袅散去了。
还是当年的人,还是当年的剑,束剑的依旧是那段青绸,只是青绸已经失去了光泽。不知道鞘中的古剑是否还锋利如昔,慕容真一的人却已经开始老了。
窗外的布谷叫得让人心乱,禅房里的静澄也不由的叹息了一声。花香鸟语,锦绣春光,这一时一世,生而复灭的东西,徒弟难道真的参不透么?
九年了,九年前的自己还是少林达摩堂十八罗汉中的人物,墙上的一口戒刀,袖中的一双铁拳,曾令江湖上黑道人物人人敬畏,避之不及。“刀锋罗汉”的名号得来不虚。塞北大漠那一战,至今还在眼前,刀过头落,拳到骨折,那一夜风如鬼哭,黑压压的漫天疾云下,一百二十六名马贼尽数死在了马背上。血泉冲天而起,静澄的戒刀寒芒尚未褪尽,马贼的头目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骏马驼着死去的主人,唏律律一声长嘶,漫无目的的跑向黑暗深处。
静澄敛衣下马,踏在鲜血浸透的黄沙上,那些再也没有神采的眼睛木然的看着自己。生命一旦干枯,这些无恶不作的马贼也就不再那样不可饶恕,毕竟已经死了,人死万事空。现在看着这些眼睛,静澄忽然间闻见了自己手上的血腥。风好象在头顶旋转着,把方才地狱般的惨叫带了回来。人称罗汉,罗汉向佛,静澄却觉得这一刻的自己竟是修罗!难道这就是二十年禅思的结果?一身济世的武功,到头却将这世间济得鲜血淋漓?难道这才是正法?
静澄疑惑的看向远处的影子,少年书生提剑执鞘,剑鞘上的青绸在风间猎猎飞舞。
那是与自己携手退敌的人,这样的少年为何执剑呢?那个身影在风中竟是如此的寂寞,静澄忽然明白自己从未真正明白这个少年。即使是性命之交,谁也不知道彼此的心事。我们为何而战?又为何而生?那是静澄一生中第一次有了这个疑惑。
忽然间,他听见了一个低低的呼吸声,静澄戒刀一闪,将地下的一具尸体劈成两半,尸体下压着的一个孩子正瞪大清亮的眼睛看着自己。还有一个未除!静澄心里大惊,自己竟是如此的疏忽,多少年江湖的经历,静澄也知道除恶务尽的道理。可是这一次静澄没有拔刀,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啊。孩子惊慌的站了起来,木然的看着静澄,那双大眼睛里的懵懂神情让静澄锐利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静澄终于抱起了孩子,青衣的书生有些诧异,他第一次看见“刀锋罗汉”的脸上现出现在这样的微笑。他这才相信此人不但带刀,也确是个罗汉了。
“连云七坞的恶霸萧旗就拜托施主代为劝化了,贫僧恐怕不能奉陪。”静澄平静的说。
“和尚,已经说好的,难道又不去了?”书生皱着眉头,“而且我也不懂劝化,我心中无佛,手中有剑,不是什么善类,和尚,你不是第一次听说吧?”
“贫僧何尝不是?可是今夜一战,杀业太重,贫僧忽然觉得这并非我佛所说正法,自觉以往之非。世间大智慧,大慈悲,不在除恶,而在人人向善,除去心魔。”
“人人向善?除去心魔?”书生愕然,哈哈的长笑几声,忽然冷哼道:“和尚,你不是疯了吧?”
“贫僧却是要试试,天一亮,我就带这个孩子回少林,他便是我的弟子。我将毕生所研的佛法尽数传给他,十年之后,他武功佛法俱成的一日,你我便可知道,到底是武功能救天下,还是佛法能救天下了。”
“你是作茧自缚!”
静澄笑笑:“贫僧愿意承担。贫僧倒要看看,能不能教出个弟子,学武而兼修佛,更从武功中领悟我佛慈悲的真意,再去教化世人。这是贫僧此后一身的所愿。”
“你也是为他作茧!”书生冷笑,挥剑指向了孩子。
“怎么说?”
“你怎么知道他就愿意和你出家作和尚?你又怎能将你所想的强加在他身上?人各有缘,随他所欲,与其让你带他出家,还不如让他作马贼,我十年以后回来杀了他!”
“这……”静澄大惊。
“人各有缘,世间哪可能都是菩萨?你逼他作佛,便如同逼他作鬼,也不知你是悟了,还是昏了?”书生长叹一声提剑上马,幽幽的道:“和尚,你佛家人,不懂人间事,好自为之。不要好心害人。”
纵马而去前,书生又无可奈何的念叨一声:“若是你来渡我出家,我就砍了你的秃瓢!”
静澄的心意终是不改,天明的时候,阳光照在他们身上,静澄带孩子回中原:“从今以后,你就叫做相忘,尘世的一切,还是忘了吧……”
“呼”的一声风响,静澄面前的烛火熄灭了。四周一片死寂,静澄没有动。许久,他摸索着身边的火石打亮了蜡烛,道:“想必是故人吧?请进。”
随着一阵长笑,青衣书生长驱直入,转瞬就端坐在静澄的对面了。
“和尚,四年不见,小和尚长大了,你却已经老了。”慕容真一懒洋洋的说。
“贫僧老,施主未必不老。”静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
“不要叫我施主,我可没银子施舍给你。”
“见过相忘了么?”
“见了,我对小和尚有愧,当初一时疏忽让他落在你手里,所以我先去看了小和尚。”慕容真一似笑非笑。
“慕容,勿以外道乱其心智!相忘这些日子正是魔障在心,我十年心血,能不能助他驱逐心魔,就看这几个月的开导了。”静澄忽然严肃起来。
慕容真一苦笑:“和尚,我若是答应了你,怕是误了小和尚呢。”
“从何说起?”
“相忘从大漠中来,就给你关在庙里,他到底想不想当和尚,你从未问过,”慕容真一摇头,“小和尚可怜,连自己所好所恶都还不明了,便给你诓进了佛门。若是由他自己,谁知道他会不会比现在快乐呢?”
“佛门净地,无苦有乐。”
“连外面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佛门就是无苦有乐的净地?”
“歪理,”静澄有了一丝怒气。
慕容长叹一声,无可奈何的抠抠耳朵,对着窗外喊道:“小和尚哦,我不愿意得罪你师父,又误了你一次……”
“你今次前来,莫非……”静澄问道。
“本以为你在扬州,不必我亲自动手,谁知道你非但没杀了他,还为他诵经开坛。”慕容真一哼的一声。
“虔心向佛,总是善意,我佛门所不弃。”
“听说陇西淫贼李秋炎近日举动嚣张,江湖上人无不杀之而后快,我若是李秋炎,每奸淫一个女子,就请大师开坛宣讲金刚经,那是否就罪孽全消了呢?”慕容真一笑道。
“多加劝导,总有向善之日。”
“还是用剑快一点。”
“我拦不住你。”
“我只是问你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走一趟,龚家的虾兵蟹将未免太多了些。”
“慕容,你且将壁上戒刀拿予我。”静澄低声说道。
慕容真一眉头微蹙,取下戒刀置于静澄面前。
“拔刀。”
“拔刀?”慕容真一吃了一惊。
“拔刀。”
刀出鞘,只有半尺长的短刀在鞘中,月下泛起灰白色的光芒。
缓缓收刀回鞘,慕容真一失去了一切表情:“到什么时候断的?”
“第二天清晨。”
微风一卷,慕容真一的青衣消失在门外,隐隐的一声叹息,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直到深夜,慕容真一也没有回去找相忘。相忘犹豫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不等了,于是轻手轻脚来到师父的门外,准备看看师父是不是入睡了。如果没有,还该去问候一下。
门是虚掩着的,相忘手一触就应声而开。禅房里又静又暗,相忘却知道师父没有睡——师父的呼吸声告诉他的。
“相忘,过来。”静澄静静的坐在床上。
相忘急忙跑到师父的身边去,恭恭谨谨的垂手而立。
“为师等你很久了,坐吧。”静澄爱惜的打量着自己唯一的弟子。
相忘小心的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平时他并不害怕静澄,可是今天不一样,因为今天傍晚在龚家的门口师父都看清楚了,相忘也知道。
久久的沉默,静澄竟没有说话,相忘也不敢出声。月光洒在两人间的地面上,相忘不安的挪动着脚尖。
“相忘,为师且问你,你随为师九年……可曾后悔过?”静澄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也很陌生的感觉,相忘从来没有听他这么说过话。
“师父再造之恩,弟子不曾后悔!”小和尚慌慌张张的回答。
“果真?”
相忘使劲的点着头。
静澄心里一暖,轻轻的按在相忘光光的脑门上,微微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
“今天下午又见到明小姐了?”静澄问。
相忘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是点了点头。
“在这许多的女施主中,明小姐是不是最美的一个呢?”静澄接着问。
相忘万万没有想到师父会这么问他,一下子就懵了。他当然是知道答案的,在相忘来说,明月怎么会不是最美的呢?可是这个答案可以告诉慕容真一,却是不能告诉师父的。
“但说,不妨事。”静澄安慰他道。
憋了许久,相忘终于低低的“恩”了一声。
静澄长叹:“明小姐固然是最美的,可是到头来世间却有没有美丑?”
“弟子愚昧……”相忘小声的说。要是没有美丑,难道明月和斋事房的朱大娘长得一样么?相忘想着也觉得不可思议。
“人生短短,多不过百年,红颜枯骨,纵然是锦绣皮囊,还不是归了一捧黄土?今日之荣华美貌,明日之废墟白发,明小姐纵然美貌,能得多少年红妆如今日?桃花虽是繁华,一年当中又能多少日花发?看去从头,且看来日,红尘都是梦幻泡影,沉迷此间……”静澄沉思良久,忽的断喝道:“乃是入了魔道!”
相忘大惊,急忙叩头到地,冷汗直冲出每个毛孔——“魔道”!
“沉迷于一时的爱恋,便不能一心求真,不能一心求真,谁能引你看世间正法?不能参透盛衰无常,人世变幻的真谛,你又拿什么去普渡众生,化解冤孽?爱欲缠身是外魔附体,心魔自生,内外交煎破你禅道!你自己已经是冤孽,又能对天下的冤孽如何?”静澄一掌击在相忘头顶,“去,自参自悟,再来见我!”
相忘浑身汗透,战栗着退出禅房,双腿一软就倒在了禅房外。
外魔……明月么?心魔……我么?
红颜,白发?佳人,枯骨?
乃是魔道!
心魔不除,无以渡世间,这么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只是因为自己的儿女私情?
自己是一个——和尚!
隐约听见静澄的声音:“回去想清楚,要么回头是岸,要么永陷苦海,佛门中无容你之地!”
小禅堂,中间供着鱼蓝观音,两侧十八罗汉,威武狰狞的天王持剑持杵拱卫在门侧,头顶是木雕的层云宝栋,重重叠叠,很深,很暗。只有窗棂间透过一柱一柱的阳光,光柱里无数灰尘无依的漂浮着。
相忘低眉合十,端坐在蒲团上。明月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已经在他面前晃了很长时间了,可相忘却一句话也没有。自从今天早晨,相忘请僧堂的师兄打开了这间旧屋,他已经整整自参了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