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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娘娘终于出来了,她再不唤人、再不踏出寝殿,君上已经说要把他们所有伺候的人全填进千蛇坑里了……
其实性情温善、待下又宽厚的娘娘在君上心中重要至斯,他们又有何人敢不精心伺候?
沐浴过后的赵妃子顶着一头半湿的长长青丝,娇小的身子裹在显得大上许多的华衣绣袍里,衬着那雪白得剔透的小脸,越发弱不禁风楚楚可怜。
倘若赵老太爷在此,必定会欢喜得泪满衣襟--自家小娇娇,终于有了那么一点风摆若柳、我见犹怜的病美人模样了。
此刻的赵妃子端着参汤,却是努力大口大口吞咽着,其实并不十分明白自己喝下的参汤是什么味道、究竟好喝或不好喝,她只想要迅速恢复元气,因她得有足够的精力好好去学习如何做一个称职、完美的后宫妃子。
不能再让关心她的人受伤、担心了。
“君上,我会快快长大,我会努力成为足够站在你身边,为你看顾好后背的好妃子。”她飞快地喝着汤,小手紧紧握住银箸,选着案上那些个最能养肉的菜肴塞进嘴里。
--将女,以后换阿妃守护君上,你在天有灵可能放心了?
“咳咳咳……”她吃得太急,一下子噎住了,正咳得厉害,一只温暖大掌轻轻在她背窝处拍将起来。
赵妃子一僵,低垂着的头不敢抬起,只觉眼眶灼热得生疼,隐隐有什么就要坠落。
她死命地忍住了,拚命眨去那象征着脆弱的泪水,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抬起头,大大的杏眼里只余灿烂欢喜笑意。
他如何看不出她眸底那残存的泪意,心下暗暗一叹。
宇文堂胸口绞得极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矛盾犹豫不决的时候?明明这是他乐见其成的改变,他希望她一步步地成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完美
后宫之主,可是眼见着她正在努力改变,努力朝他想要的方向去做,他却又莫名地感到怅然若失……和心疼。
难道内心深处,他还是希望她永远是那个天真不知人事丑恶的娇憨傻气小人儿吗?
宇文堂心情万分复杂地凝视着她,大手自有意识地微微运劲,将她一把抱起搁在了膝上,在看见她脸上闪过仓皇慌乱的那一瞬,胸口闷痛得越发厉害。
“小肉球,你这几日可好?”他的下巴轻靠着她柔软的肩窝,嗅闻着熟悉又干净甜香的气息,不由自主地吁出了一口长气,沙哑问,“你--可怪孤?”
“君上,您不要这么说,本就是阿妃不懂事,可阿妃这几天都想明白了。”她心头软成了一塌糊涂,强憋着落泪的冲动,软声低语。“阿妃会赶快长大,赶快变成一个配得起您的人。”
宇文堂闻言,心口一片乱糟糟,既是感到万分骄傲又觉异样的怜惜、疼楚,蓦然无言了。
“君上,您可以请几名熟谙宫务的积年老宫嬷教我宫礼规矩和理事之道吗?”她正色地看着他,脸蛋上满是认真与严肃。
“好。”他凝视着她,声音里有着从未有过的温柔。“还有能请先生教我,大周局势与各国地域干系吗?!”
宇文堂闻言,脑中闪现竺恒说过的那番话,心蓦地一跳,凤眸里的笑意变冷了,语气却依然温和。“学着掌管打理宫务已是不易,外朝之事本该由孤操心的,阿妃不怕辛苦?”
“不怕。”赵妃子迎视着他,杏眼里满满坚决之色。“阿妃已经不怕了。”曾经只想混吃混喝,安逸糊涂过一生,可是经过那日将女和羽林卫惨烈的牺牲后,她像是活生生赤足在炼狱里走了一遭。
她悚然惊觉到,自己不该还是那个事事都让人顶于她身前的赵妃子,她有了她想守护的人,就该学会那些如何保护自己和心爱之人的“手段”。
宇文堂深深注视了她许久,蓦地灿烂一笑。“好,孤帮你。”
孤,也会信你…一直到你值得信任的最后一刻。
自那日后,娇憨爱吃的赵妃子有了神速的改变,虽然爱吃这点着实深深刻入骨子里,纵是神仙来了也没得救,尤其宇文堂成日兴致勃勃的喂养,更加有推波助澜之效,可除却一日三餐夜宵加点心的时辰外,赵妃子都忙着跟最严厉的宫嬷学习规矩和宫务。
宇文堂为她安排的先生,居然是他的心腹谋士诸阖。
赵妃子一看到这个笑得好不慈祥亲切,眼神却精明睿智的老谋士,又听他说了几个战国时君臣相疑与嫔妃相妒的故事,立刻就拜倒在他老人家的文士扇下,连点心时间也给排开了,为的就是要多上一会子课。
对此,始作俑者的宇文堂却莫名有些不是滋味。“爱卿,孤的爱妃好似崇拜你多过崇拜孤啊?!”
诸阖被口水呛到,嘴角微抽。
君上,您这吃醋的口吻不要太明显好吗?
然就在赵妃子忙着蜕变的当儿,此刻的后宫却呈现一种极其微妙的状态。
在君上大发怒火,太后遭禁咸安殿,赢太宰入宫求情未果后,整个后宫足足有大半个月安静如陵墓,再无人敢在此时冒出头来自寻死路。
可是眼看着宇文堂前朝后宫动作频频,士族贵胄朝臣们越发不安了起来,本就被父兄当作邀宠棋子的嫔妃们开始接到了家族中的请见牌子,或明或暗地频繁互通消息。
她们共同得到的一个命令便是--尽早侍寝承恩于君前,无论使出什么样的手段,都要蛊媚君上的身心,最好的是能蒙受雨露,得孕皇子。
只是宇文堂向来不近女色,这些年来想爬床的嫔妃美人不是被打入冷宫,就是尸骨无存,手段毒辣毫不留情,所有嫔妃几乎吓破了胆。
然,还是有人信心满满的。
位于西翼的宛然殿中,当朝太傅之女的文子衿轻轻地吹干雪笺上,那一手端丽秀致簪花小楷墨字,递给一旁的侍女,沉静地道:“去,代本宫求见君上,就说本宫日前搜得半部古穆子手抄兵书,想敬献于君前,不知君上可允否?!”
“诺。”侍女恭谨地接过,从容地去了。
另一名侍女则是奉上一盏刚烹好的茶,待文子衿啜饮完后又接了下来,随即从小侍女的手中取过泛着兰花香的湿帕子,仔仔细细地帮文子衿拭起雪白的纤纤十指。
文太傅府中乃是百年诗书礼仪世家,连训练出来的侍女都是行止有度,娴雅端方,更遑论身为嫡女的文子衿了。
年方十五的文子衿在七岁那年便以一部“谈礼论”驰名京城,而后行赋写词无数,句句皆是惊艳四座,十三岁以秀女之姿进宫,虽从未侍寝,却在入宫第三天,于晋见君上一面后便获封“贤嫔”。
虽然这两年不曾再出过风头,但从无人敢小看这位贤嫔娘娘。
其实她只是在等身子骨长成再侍寝于君榻--年纪太小,生子风险太大,弄得一个不好便是血崩不止,母子俱亡。
性情清傲的文子衿看中的可是那个至高无上的唯一凤座,又怎么可能做那等心急抢吃热豆腐的蠢事儿?就由着那些肤浅愚蠢的女人去做死、去撞得头破血流吧!
后宫里,头一个死的从来都是没有耐心的人……
“娘娘,您要出手了吗?!”侍女轻声问。
“本宫是不得不出手了。”文子衿将文房四宝收起,漫声道:“现下太后吃了大闷亏,后宫人人噤若寒蝉,若是可以,本宫也不想在此时剑走偏锋。可是本宫等得,阿父和叔伯们已等不得了,更别说如今宫中多了那个南梁来的娘娘……阿皎,本宫有不好的预感,若再不出手,恐怕就迟了。”
“君上虽然始终于女色厌戒十分,但对娘娘还是另眼相看的。”侍女阿皎浅笑开口,“太傅大人是君上恩师,娘娘如同君上的师妹,又是自幼相熟的,冲着这情分,君上若是起了心念,第一个召寝的必定是您呀--”
“住口!”文子衿眸色一冷,轻斥道:“本宫和君上岂是你这婢奴拿来说嘴的?”
“阿皎该死!”侍女阿皎一凛,忙跪下,熟练地狠狠自掌了十记耳光。
文子衿淡淡地看着,平静道:“记着,后宫之中耳目众多,莫以为殿中都是我府亲信就可胡言乱语,再有下次,你就别在本宫跟前伺候了。”
“奴下知错。”阿皎背心窜过栗然寒意。
不得主子用的婢奴,自然只有个死。
片刻后,方才去送雪笺的侍女回来了,秀丽脸上有着掩不住的欢喜。
“禀娘娘,君上允了,让您明日午时到碧波亭请见。”
殿内众人大喜,文子衿镇定如故,仅有淡樱色的唇瓣微微一勾,显露出她的好心情。
“知道了。”
呵,她就知道,意在纵横天下的霸主宇文堂,是绝对不会错失这部百年奇谋兵书的。
争媚斗妍不过是下九流的手段,对宇文堂这样的男人来说,如何能匡助他稳坐江山、开疆拓土,成为当世之主,得像她这样内外兼具的女子,才能够进得了他的眼中。
第七章
小麦一石,溃一宿,炊,卧之,令生黄衣。
以水一石六斗,盐三升,煮作卤,澄取八斗,着瓮中。
炊小麦投之,授令调均。覆着日中,十曰可食。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作麦酱法》
“再喝一口吧?”宇文堂舀了一匙的鸡汤送到正在专心拟奏摺的赵妃子嘴边,哄诱道。
“不喝了,太撑了。”她脸上有些苦恼之色,忍不住抬起头踩了他一眼,咕哝道:“好不容易诸闺先生说我昨儿做的那篇功课极好,要我今儿拟成正式的奏摺禀给您的,偏生您又来乱……我字都写圆了。”
可怜她拚老命练出的这一手秀气小楷啊啊啊!
见她哀怨的小脸蛋,他不由一阵忍俊不住,险险笑了出来。
“你还笑还笑!”她都快气到跺脚了。
中午他下朝后,看她明明都用过午膳了,还硬是要她陪着他再用一次膳,然后陪着陪着,他不知怎的又把大部分的菜肴喂进她嘴巴里,撑得她肚子滚圆得像球一样,现在还堵得慌。
好不容易稍微松散一些,她也兴致浓厚的要把昨日那篇“以工代赈,开荒储粮”的功课默出来写成奏摺上禀,帮忙解决近日因北夷大雪成灾,投奔至大周国境的流民问题。
可他喂完了上顿还来下顿……是有完没完哪?!
“臣妾纵然是豚,也得张嘴换口气吧?”小肉球也翻脸了。
“噗咳咳咳……”他一个没忍住。
美若谪仙狠似修罗的宇文堂毫无形象地趴在案上大笑,生生吓坏了满殿伺候的人。
内侍统领急忙把目瞪口呆的小兔崽子们全撵出殿外去,只留下两个素来服侍娘
娘的暗影侍女“随机应变”,免得君上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帝王形象全面崩坏,一怒之下灭了所有伺候的奴下。
这年头臣下奴下第一主攻的当是忠心耿耿,可千万必须副修的就是“识看眼色”这第二专长了。
赵妃子傻傻地看着他笑得肩头猛耸,一脸困惑,干脆低头继续写她的奏摺去了。
好半晌,宇文堂方止住了笑,眸中笑意仍像是管不住又要溢出般,光彩潋涟地瞅着她。
其实昨日她写的那篇早早就被诸阖上呈给他御览过了,他万万没想到成日记挂着吃喝的小肉球竟然也有此番见地,虽然仍旧是跟吃脱不了干系,其中有些措施也稍嫌青涩简陋了些,可大方向却是极其发人深省。
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乘。
他当初将北夷打得七零八落,至今元气尚未恢复,本想着趁北方大雪成灾,精练多时的强兵已可派出,此战当可将大周疆土足足推进五百里以上。
可是赵妃子看到的却是北夷雪灾,流民四散,如果能将大批逃向大周的北夷平民安置收为大周子民,甚至不费一兵一卒即可降伏四夷,壮大大周。
他那张俊美脸庞渐渐严肃起来,看着她小心地写完了最后一个字,眼神难掩复杂之情。
仁者,天下无敌。
“……做大官干大事都是上位者想要的,可百姓只想能吃碗饱饭,能够一家和乐,日日有个盼头。”赵妃子侧首偷瞄他喜怒不形于色的俊容,心下有些揣揣不安,可想到了多年前曾在南梁街头看见的那一幕人间惨况,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阿妃没什么治国之才,也不是聪慧过人的才女,如果说错了,还请君上指正,但阿妃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太平盛世之时,君王仁心当是万民之福,可值此乱世,枭雄才活得长久。”宇文堂淡然地道,“人心难测,一味论仁,只会将自己置于必败之地。阿妃,难道你忘了将女之死给你的教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