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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伴读的小厮们都撑不住去歇息了,他的书桌前亮着灯,灯火昏黄,他瞧了几行诗文便再也读不下去了。索性丢下诗书,铺开宣纸,蘸墨挥毫,几行小字很快铺满纸面,工整的楷体,书写尽蓬勃朝气,昭显着他耿直刚强的少年心性,不过,那纸上的内容却轻易泄露了他的心思——
“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书写毕,墨誉低头瞅着字迹上未干的墨,长长叹了一声,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平日里忧国忧民,个个踌躇满志,思量着中举之后如何报效朝廷,从未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上,如今这是怎么了?若是叫书院里的那几个挚友看到他的这副字,指不定怎么嘲笑他呢!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嚓嚓嚓……”
屋子里安静,轻微的响声也听得分明,墨誉看过去,顿时皱紧眉头,那只该死的胖兔子除了难伺候之外,事儿还真多!每天吃饱了便是睡,睡醒了就咬铁笼子,不知疲倦地磨它那两颗兔牙!
平日就随它去了,他也懒得理它,然而,墨誉今日从下午起心情便不大好,晚间家宴之上又被二哥三哥的媳妇儿们奉承得实在恶心,这会儿郁闷的情绪累积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他丢下狼毫笔,绕过书桌朝屋中央的桌子走去,一手拎起上面的铁笼子,一手提着灯笼就出了屋门。
几乎是想都不想,他就往西厢的“有凤来仪”去了。深更半夜,西厢的院落僻静,素来也没什么人,四周一片漆黑,墨誉心胸坦荡,倒也不怕什么,谁知刚绕过园中假山,便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谁?!”墨誉急喝道。
那黑影倏地掠过高墙,极迅速地跃了出去,轻功绝顶。
墨誉追了几步,没追上,但见夜色浓浓,周围竹影深深,突然便有些后怕,定睛一瞧,他的人已经来到“有凤来仪”。
守园子的老嬷嬷有点絮叨,揉揉睡眼道:“四少爷,这边儿您可来不得,晚了,不大方便。您快回去歇着吧。哦,也巧了,今儿个婧公主和木莲姑娘都不在,去大公子那头歇息了,您要找她们也找不着,找不着哦……”
墨誉皱眉:“去偏院了?”
老嬷嬷许是耳朵也不大灵光,也不应他,自顾自道:“找不着哦,四少爷,这边儿您可来不得,瓜田李下的,不大方便是不是呀……”
墨誉听到“瓜田李下”那四个字,白净的脸皮顿时有些涨红,跟一老嬷嬷有什么可说的,他折身就要走,恰巧相府内巡夜的守卫从飞虹桥那头过来,见是他,皆惊疑道:“四公子,这么晚了,您怎么出来了?”
待瞧见他手里提的铁笼子,乐呵呵地笑道:“哦,遛兔子呀?这兔子长得真肥!跟福伯养的小猪崽子差不多大了!四公子,您可真能养活啊!”
这府里到底养了一帮什么奴才?!墨誉年纪小,平日也不端架子,所以跟这些下人都很熟,这会儿要发火也不合时宜,便不轻不重地开口道:“刚刚我瞧见有个黑影从‘有凤来仪’闪了出来,鬼鬼祟祟的,你们夜巡的时候仔细点,别出了差错。”
那巡夜的守卫惊道:“四公子,您瞧见那人的模样了么?”
墨誉摇头:“他的轻功了得,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连是男是女都没瞧见。”
那几个守卫交换了下眼神,一人笑道:“四公子,莫不是您眼花了?我们哥儿几个巡夜的时候,就常瞧见老鸦啊野猫啊,还以为是贼呢!”
墨誉眉头深锁,脾气上来了,仍旧固执己见:“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加强守卫,婧公主的住所若是出了差池,整个相府都担待不起,听见了没有?!”
在那些守卫的连连应诺下,墨誉又提着铁笼子往回走,胖兔子小黑还在“嚓嚓嚓”地咬着笼子上的粗铁丝,完全没受影响。
待墨誉走远,一道纤细的黑影从假山石壁中钻了出来,望着他的方向,眼神犀利,旋即鬼遁般跃入西北角的相府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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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54】得寸进尺
百里婧是被一阵哨声惊醒的。
她几乎是立刻睁开眼,忙从地铺上爬起来,朝墨问的床榻看去,反应过来,才发现哨声竟然就在耳边。
天已经微亮,清晨的湿气很重,空气都是湿冷的,百里婧惊讶地看着墨问躺在她身边,人却已经越出了被褥的界限,侧躺在潮湿的地板上。而且,他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什么被子都没盖,哨子抵在唇边,见她终于注意到他,他这才放下哨子,沉静的眸子无辜无害地瞅着她。
百里婧坐起来,讶异地问:“你怎么躺在这儿?怎么不去床上睡?”
墨问有些不知所措,眼眸低垂,忽地向她伸出一只手来,百里婧会意,将手递到他的手心里。墨问一笔一划地写道:“你梦中说冷,我起身为你添被,本想两个人一起盖,但是……”
他的眼睛盯着她身上裹着的被子,没再继续写下去。
百里婧恍然,她的睡相的确不好,将两床被子都卷走了,他被冻醒,才不得不吹了哨子。
“对不起……”百里婧脸一红,忙将墨问拽上柔软的被褥,墨问趁势一滚,便躺在了她身边,两个人贴得极近。
百里婧将自己盖着的两床锦被都包在墨问身上,他却伸手拦住她,蹙眉写道:“你会冷。”写完,他的两条长腿却蜷曲了起来,抱着臂搓了搓胳膊,似乎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百里婧早就觉得墨问的手比以前温度更低,一摸他的脸和裸露在外的脖颈,果然一片冰凉,什么都没想,她也钻进被子底下,抱住他的身子,温暖的掌心隔着衣服帮他揉着冻僵的胳膊,腿,双膝和脚。
锦被一遮,两个人都只露出个头,她的手还在被子里替他暖和着,仔仔细细,锦被随着她的动作起起伏伏,若叫旁人瞧见,这一幕十分火热暧昧。
她嗔怪:“怎么这么傻?冻了多久冻成这样?你的身子本就不好,哪里管得了别人?”
墨问一直被动地任她揉捏,忽地伸出长臂将她的纤腰搂住,身子贴过去,脑袋搁在她的肩上久久不愿松开,颇为依赖的姿势。
百里婧拍拍他的背,问道:“还冷么?”
墨问摇摇头,脸颊轻轻蹭着她颈侧的肌肤,很轻地在她手上写道:“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你是第一个。我怕这一切都是梦而已……”
他刹那失落的模样和患得患失的口吻让百里婧心里一疼。与当初的自己多么相似,即便韩晔在身边,她还是怕失去他,却在害怕之余笃定地相信韩晔永不会离开,她是个天真的傻子。
唯一不同的是,墨问与她之间没有爱情的牵绊,只是误打误撞地碰到了一起,若她做不成那些美梦,何不让这个病秧子活得更开心一些?也让她愧疚的心得到稍稍安慰。
于是,她轻声笑道:“不是梦,以后我都会在。”
墨问唇边泛起笑意,又写道:“那……”他似乎略有迟疑,但还是继续写了出来:“那以后陪我一起睡,地下太潮,对你的身子不好。我是说……你别担心,我不会乱动,也不会……不会吵……”
明明是为了她好,却变成他在祈求,这是一个活得多么小心翼翼的男人啊。
百里婧按住他的手,急应道:“好。”
她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还能吃了她不成?
墨问的笑容刹那绽放,仿佛眉梢眼角都散发出夺目的光亮,若不是他五官普通,脸色灰白,甚至都会让人产生绝世风华的错觉,觉得这男人本不该有如此平庸的相貌和病态的虚弱。然而,定睛看去,除了他那双沉静的黑眸,着实再找不到任何特别之处。
得到许诺,墨问欢喜地握住百里婧的手,温热的吻印在她的手心上,轻柔,虔诚,且不带一丝掠夺和占有。
百里婧抬眼看了看窗外,道:“天亮了,我先起来,替你熬药去。”
墨问听罢,忽然孩子气地将她抱得更紧,不让她起身,一再地摇头摇头,又怕她不明白,在她手心里写道:“好冷,陪我睡会儿。”
与赫的强硬作风不同,墨问是卑微而软弱的,他从不对她下命令,唯有无声恳求。
百里婧叹了口气,应允道:“好,再睡会儿。”
墨问手心里捏着那枚血珀哨子,在百里婧看不到的角度,唇角泛起更深的弧度,不只是笑意,还有胸有成竹的自信。
别担心,等火候足了,一切都不成问题。
刚闭上眼享受温馨时刻,屋外有人敲门,是远山。
“婧公主,您醒了么?木莲姑娘在外头候了一夜了,说要替您梳洗。”
听到这声音,百里婧缓缓坐起身来。偏院是避世之所,可以将外头纷纷扰扰的纠葛暂且搁下,可木莲一来,她就发现自己仍是尘世之人,且丢尽了皇家的脸面,她再不是鹿台山上的婧小白了。
墨问躺在被褥上,凝视着她纤瘦的背影和乌黑如绸的青丝,双眸渐变暗沉。果然,百里婧掀开被子,又转身为他压好被角,浅笑道:“你再睡会儿,我先起床了,太医说你的药得按时服下,我不去,怕他们忘了。”
她说完,便走进屏风后面换衣服,穿戴整齐后,让远山进来了,木莲也随之迈入门槛。
见到地褥上凌乱的痕迹,还有躺在其上的墨问,木莲忙将百里婧拖到一边:“婧小白,你不是说打地铺么?怎么打着打着,他也下来了?你们昨晚到底是怎么睡的?”
百里婧不想解释太多,只是率先跨出门槛,淡淡道:“回去吧。”又反问木莲:“你为何要在外头守上一夜?若我夜夜宿在偏院,你岂不是夜夜都要守着?春夜还好,冬日岂不冻死你?”
木莲淡淡环顾了一圈墨问的屋子,转身便跟了过去,用往日的大嗓门支吾道:“我……我不放心你嘛,怕你被人欺负呀。守了一夜,腰酸背痛,反而还被婧小白骂,真是好委屈呀……”
鹿台山上的那几年,若没有木莲相伴,婧小白的日子应该会很无聊,一起捉弄人,一起逃学,一起给门中的师兄弟写情诗,甚至,一起偷窥韩晔在后山练剑……所以,木莲既是她那段刻骨爱情的见证人,亦是她少女时期最好的姐妹。哪怕如今百里婧心里恨着韩晔,连带着躲避木莲,却仍旧无法真的对木莲生气。
“他没长獠牙,也没有三头六臂,身子又弱,怎么欺负我?”百里婧摇头道,步伐匆匆地涉过小桥流水。
“可是,他毕竟是个男人啊,你是女孩子!”木莲急道。
“他是我的夫君,我们已经成亲了。”百里婧头也不回。
已经入了桃林,木莲吼道:“你的意思是,他是你的夫君,所以,他想对你怎样都可以?!婧小白,你有点节操吧!”
百里婧头疼:“他会对我有什么想法?”
“男人对女人会有什么想法?”木莲捂着额头哀叹。
……
墨问的听觉灵敏,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因此,主仆二人的对话虽隔得远,仍被他听得一清二楚,唇角不自觉就勾了起来。
从前觉得男女之事不过为了繁衍子嗣,可有可无。这会儿由那傻瓜口中说出这等轻敌的话来,说他欺负不了她,对她没想法,他的想法竟一股脑儿全冒了出来。昨晚就亲了个够,摸了个够,可惜她未曾有所回应,倒显得他无限落寞,且像足了登徒浪子……
“主子,为何昨夜要撤去桃林中的阵法?既然有人擅自闯入,岂能留他活口?”远山忽然开口问道。
墨问一笑,掀开薄被站起来,腰背挺直,他未张口,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出来:“以不变应万变,未摸清那人底细之前,不可打草惊蛇。这偏院清净了好久,此番倒热闹起来了。”他毫无紧迫感。
远山还是不解,又规劝道:“主子,在身份暴露之前,您还是快些离去吧,若他日被人识破,主子可就难以脱身了!”
墨问沉着应道:“识破了又如何?”他不答反问:“远山,你说,若我的身份暴露,她会瞧得上我么?”
远山半晌才弄明白这个“她”是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