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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秀才呜咽起来:“中不了举人,就不配做读书人吗?”
鲤鱼的嘴巴张圆了:“举人是什么,可以吃吗?”
白秀才抱头:“是啊……”
“比端午的豆沙粽子还好吃吗?”
“比粽子好吃一千倍,一万倍!”
鲤鱼怜悯地看了看他:“喂,吃不到也没什么呀,说不定上面还有钓钩呢!”
白秀才忧伤地说:“有钓钩也不怕,垂钓的可是天子啊!”
鲤鱼张嘴静了一瞬。“原来你这般爱他,没给人家钓上去,还这样伤心啊。”
白秀才立刻向北而跪表衷心:“我对天子一片丹心,昭如日月,天地可鉴!”
鲤鱼不禁被这种款款深情折服:“像你这么老的鱼都忙着孵卵繁衍,你却忙着害单相思,真是水族情圣,了不起!”
白秀才问它:“那你呢?我从没见过鱼跳得这么高。你能跳过龙门了吗?”
鲤鱼默默下潜两寸:“我……”
一人一鱼同时叹了口气。
他是个没中举人的秀才,它是条没跃过龙门的鲤鱼。两位惺惺惜惺惺,把这辈子没跟同类说过的话都说了。
红鲤鱼说,它小时候能一蹦三丈,长辈寄予它最高期望,长大了却始终不能破八尺纪录。它不服,天天练啊练啊,谁笑它都不管。白秀才说,他小时候是个神童,长大了也算得才子,却屡试不第,在人世输个精光完蛋,误食了蛟腹里一颗丸子,变成个怪物流落到江里来了。
鲤鱼顿时明白:“你吃了蛟的内丹吧?幸亏这蛟修炼不纯,不然你就囫囵个儿变成它那丑样子了。”
白秀才见到一线曙光:“有办法吐出来吗?”
小鲤鱼心直口快:“没法子了。听我爷爷的爷爷说,以前有位鼋大曾曾叔祖爷爷也吃了豪猪精的内丹,结果全身长刺,把壳刺得鲜血淋漓,成了大怪物,到死也没恢复原形。”
听到这里,白秀才万念俱灰,恨不得死了才好。
见他脸色青灰可怕,鲤鱼好心劝道:“其实也不是全无好处,蛟很长命的。吃了它的内丹,入水不溺,断手断脚都能活,砍得稀巴烂也死不了。那位鼋大曾曾叔祖爷爷可憋了三百多年,才终于死成了。”
这简直是更大的噩耗。
白秀才没勇气再想下去了。见他如此,鲤鱼一个劲地寻岔逗乐,还撺掇他坐到一朵苦瓜花上扮菩萨,把花叼到江心,自己窜上跳下顶花玩闹。
黄昏,日色西沉,染得江水一片朱红。鱼儿兴冲冲叼根野韭菜草,拖着苦瓜花儿去看日落。白秀才不忍辜负这一片好意,尽力作出欢喜模样,来赏这一场盛大的夕阳。这红从太阳上下来,化在水里,一点一点浸染透世界,艳得人心都暖了,直看得白秀才泪流。
不能就这样下去。白秀才告诉自己。那又该怎么办呢?
江水流过一片田地,岸上稻子青,菘菜绿,韭葱香,莱菔花儿白。一个老汉弓着腰,挑水浇地;三两后生在拉犁,汗滴入土;两个打猪草的小姑娘赤脚从田边走过,一个在田埂边坐下来,皱眉抬起一只脚,另一个帮她拔脚底心的藤刺。
人世如此美好,也如此艰辛。如今人间烟火,历历在目,可白秀才茫然四顾,无路可归。事已至此,伤感无益,何不结些善缘,修些善果?纵然百忙一场,遍体伤痕,也总比浑浑噩噩到死要好。他忽动一念,未及思量便出了口:“喂,鱼儿!其实……只要做够了一千零一件善事,不用跃龙门,也能化龙。”
鲤鱼惊讶地举了下尾巴:“真的?!可是……我还是想自己跳过去啦……”
“这还不容易?只要成了龙,谁都会相信你跳过了龙门。”
鲤鱼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快活起来:“对呀。”
白秀才继续怂恿:“我们可以边做善事,边练跳高。等你能跳到龙门那么高,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最后甭管是哪个法子成的,肯定能化龙。”
鲤鱼一口答应,还为这样的大计划兴奋得打转转。白秀才见哄得鲤鱼应承,也兴奋不已。一人一鱼乐呵起来,当晚就在满月下举着灯笼草,拜把子结亲。
“我,白铁珊,今日与鲤鱼结为兄弟,明月千里,地久天长。”
“我今日与妖大叔结为兄弟,江水流多久,就做多久的朋友。”
第3章 神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边流传这样一个传说:水仙显灵了。
有个嘴碎的阿婆总是拉着人说:“哎呀,你知道,我年纪大了,走不动路啦。那天我给老头子送饭,突然落大雨,赶也赶不动。回来一看,搭在丝瓜架上的衣裳都收在床上,叠得齐齐整整哩!不是水仙显灵,又是什么?”
人家回一句:“你记错了咯!别是出门前就收了罢?”
阿婆赌咒发誓:“我若说假话,教我天打雷劈!是真的,地上还有一行水迹没干哪!”
人家还不信:“您老年纪大,眼睛花了罢!”
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坐门槛上拣着豆子,抬头帮腔道:“是真的!水仙还帮我拣过豆子呢!”
“他怎么帮你拣豆子?”
少女一挺身站起,撅嘴辩道:“假不了!那几日小六生病,我又要干地里的活,又要看顾他,委实吃不消,拣着豆子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簸箕里的豆子都拣干净了!”
人们所传事迹大多十分细小,只是遇事的人多了,见现场总有一道水迹,便附会神明,口口相传,连那不相干的细事也都推到水仙身上,显圣的名头便越来越响了。村子里那多年不修葺的水仙庙,渐渐都有人去洒扫,甚至重漆了柱子。泥像也被乡民擦拭得干干净净,五官不清的脑袋新涂了层白垩,小供案上放了盘笼饼。有个小姑娘感激水仙替她找到弄丢的银顶针,还采了一束凤仙花,编成红白相间的花环,戴在水仙脖子上。
这段日子,可苦了白秀才了。他变成个径寸小人,做什么都使不上力。帮小姑娘拣豆子那个晚上,他拼了一夜,几乎昏倒。鲤鱼游到水渠里接应他时,他一头栽了下来,就在南瓜花上睡死过去。
这几天日头恁大,山水干涸,田水也渐渐地枯干了。昨夜鲤鱼以身开路,白秀才用树枝奋力划开水渠里的污泥,后来两个都差点陷在烂泥里回不来。白秀才拼命捅开了水道,清凌凌的水一下子涌出来,把他俩昏头昏脑冲了一路,直岔进稻田里去。还是鲤鱼奋力一跃,才回到江里。
这会儿他们都累坏了。白秀才趴在猪笼草囊上,拿一片叶子盖着自己,睡得呼呼的。鲤鱼守着他,在浮萍间睁着眼漂浮着,也睡了。
不多时乌云翻墨,白雨跳珠,叶子都给吹得翻过去。白秀才和鲤鱼都被雨打醒了,慌忙往树荫下退。结果唰啦白闪闪一道电光,树枝都劈掉一截,直冒青烟。他们又赶紧跑出来,往江里空旷处游。可闪电霹雳好似跟着他们,一个接一个,两个接一双。
好鲤鱼!它一蹦八尺,闪过一个,一蹦八尺,又闪过一个。白秀才紧紧伏在它背上,听着耳边噼里啪啦的,连头都不敢抬。鲤鱼干脆驮着白秀才潜到小石桥下,过了一会儿,动静消停下去,他们才悄悄凫上来。孰料刚一露头,就有个球形闪电在那等着,呼一下黏到白秀才身上。白秀才吓得尖叫,怕连累鲤鱼,忙尽力一纵跳到江里。一沾水,闪电就炸开来,白秀才被炸得七荤八素魂飞魄散,炸出的红光一扫便是一大片,枝叶刷落,水幕涌起。
终于回魂的时候,发觉鲤鱼变得好小,巴掌长那么一点,在他鬓边拱来拱去,一直呼唤:“喂!喂!秀才!没事吧?”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天地再一次变得陌生又熟悉。鲤鱼急切地说:“喂!你怎么变得这般大了!还好吧?”白秀才忙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又变回了原来大小,只是肤质大不一样,还是滑腻得像鱼,肋下生着鳞片。摸头照水一看,角还在,硬脆得像一对珊瑚。他刚才还兴奋得要跳,见此还是叹了口气:“生了这玩意,如何遮得住?”
鲤鱼则眼巴巴地看着他,恋恋地依着他的腿游来游去。
他坐下来,兴冲冲掬起鲤鱼:“好鱼儿,我终于变回来了!”
红鲤鱼嘟噜噜吐出一串气泡,哼道:“好罢,你变回去了,你走罢!”
白秀才奇道:“你赶我走作甚?你不觉得,我有了这个大个子,行事就方便多了?”
“有什么方便!一朵大南瓜花都睡不下你了!”
“我现在扛得动锄头搬得动石块,自然是好!”
鲤鱼眨巴眼儿,又吐了几个泡泡,迟疑道:“你不回家?”
“家里早就没人了,又中不了举,回去作甚?”
鲤鱼本是一派天籁,立刻就不担心了,转而叫道:“刚才的电光真奇怪!”
“可不是,险些就死过去了,不知怎么回事?”白秀才心有余悸。
鲤鱼想了想:“我听爷爷说,妖这种东西,原是天地不容的,隔些年头就要天降劫数杀一杀。狐狸要避雷劫,木精要避火劫,琵琶鬼要避刀兵劫,避过了劫数,修行便增一纪。刚才那雷电,说不定是冲着那蛟怪来的。也许你吃了它的内丹,等于替了它的位置,雷电便奔着你来也未可知……”
白秀才听了这番话,虽然怪憋屈的,到底还是为重获新生欢喜:“那也多亏了兄弟你!不然我白某今朝便呜呼哀哉了!”他捏捏拳头又摆摆臂:“好家伙,气力又回来了,来来回回搬豆子跑了三千多趟,果真没白炼!”
当天,两个商量着以后的计划,直说到半夜。第二天一早,白秀才披挂枝叶,拿个江里漂的破毡帽遮头,野人一样窜到离江最近的农户外,央求做活换钱。这样一户户做过去,好在民风淳朴,不曾惹人起疑。铜子一把把集起来,终于得了两贯钱,到下游市镇的估衣铺弄了身行头——浑脱帽、幂离、乌皮履,还有件半新不旧的白袷衣,隐着荇藻流水暗纹,衣角上绣了条憨灵的金红鲤鱼——这才一眼看中了。
穿戴起来,他终于觉着又像个人形了,大太阳底下在街衢走着,慢条斯理,不窘不迫。没人认得他,他也不认得别人,从来都没有这么自在过。
出城门之处,他陡然驻足。人流在他身畔纷纷过去。身后响着贩夫走卒的吆喝,小儿女的啼哭,热闹的娶亲管弦,市井俚俗的谈话,发着臭,散着暖;面前是一片田野,蛙声阵阵,他知道再往前走,便是江流,那冰冷的水会拥住他,野花会在头顶飘下,鲤鱼会欢喜地在他脚边打转……
想到鲤鱼,他回头看了城里一眼。那里自然是热闹的,却不属于他;茫茫江水自是孤寂的,却自有一番热闹。
他往城外走去。
回到水边,他呼喝一声,鲤鱼欢喜得一跃九尺,噗通砸出朵长蕊细瓣儿水精花。
他连连拍手:“好鱼儿,又比昨日高了!”
第4章 水鬼
白秀才自打恢复原来大小,除了藏匿和逃跑不便,帮着世间苦人儿做事可真是方便多了。他常在夜里偷偷上岸,潜入城镇和乡村,帮耳聋的老婆子劈柴、烧水;替瘸腿的老汉倒夜壶;给挨了继母打的小孩子上药,在他耳边哼唱柔软的童谣;从深沟里捞起主母遗失的镯子,悄悄搁在窗台下,为关黑屋子的小婢女洗脱嫌疑……
但他毕竟是个文弱书生,夜里跑去替孤寡老人翻地,挥两锄头就歇一歇,喘得脸通红。鲤鱼看得又好笑,又心疼。
“喂,不累吗?”
“没事,再翻两分地就好了!”
鲤鱼嗤笑道:“哪有神仙这般自苦,亲自拿着破锄头在地里折腾?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不定用手一指,一亩秧苗便唰唰长起来,顷刻结穗灌浆,打成了稻谷飞入仓里哩。”
白秀才笑道:“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未必能对一家一户、一田一亩上心。能帮一点是一点罢!”
干完活回去,天空已经微微发亮,星子萧疏点缀在山顶。白秀才刚要下河滩,忽见一叶小舟泊在芦苇荡里,遮盖得密密的。这一带江匪出没,为患甚剧。白秀才大气也不敢出,和鲤鱼潜下水去,贴在舟下偷听。
原来这里即将来个新知州,共有十八房妻妾,资财极丰。这伙盗匪胆大包天,竟想在他赴任途中来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