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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三年里头,吴御医回京都的心愈来愈淡,一年前就把京都的家人全都接到了离这小镇距离六十里的沙田郡,那儿的生活环境对老弱妇孺要好些,而他自己则像廖世那样,背起了一只药箱子,游走在沙田郡附近的村镇,主以买药为生。
一个御医,竟沦落到要徒步行走在偏僻乡村小镇买药求生,这消息要是传回京都,不知又要引起多少笑谈。然而只有吴择自己心里明白,他的快乐正是在这里。比起医士资源充足甚至有些过剩的京都,这些偏居边境的村镇更需要医士的关照,但在他们迫切需求的背后,却反而有着更多的知足和感激之心。…
在这片贫瘠的地方,吴择救治了许多人,凭他的医术,救那些病患大多不用伤耗多少精神,但那些康复了的人回馈给他的快乐情绪,却令他获得了从医二十多年以来最大的精神满足。
哪怕在这片地方的确赚不到多少闲钱,他那跟着他搬到沙田郡居住的妻子如今不能再像住在京都时那样做闭门大妇,抛头露面开了个满头摊,长久揉面胳膊都结实了,而他自己也是黑瘦了许多……但他眼里时常燃烧起灼然神采,他的妻子在看他的时候,眼里也常燃起这种神采。每月三次回家,一晚上过后,总得在他身上留几道青红痕迹……
生活的快乐、活着的意义。也许尽在于此。
然而当吴择忽然接到一封信,他常常挂在脸上的微笑瞬时就淡下去了许多。眼中的亮灼也略微一黯。但他往那处熟悉的宅院赶去的速度并未因心情上的低郁而慢下来分毫。
陈酒望着前任御医吴择在替林杉诊脉过后,就微微沉下脸来,直到自己替林杉擦洗了手脸,服侍丝毫未醒的他尽可能睡得安妥些,她再从卧室走到前厅,仍然看见坐在桌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的吴择依然沉着脸。
察觉到卧室有人走出来,微低着头的吴择抬起眼皮,就对视到陈酒担忧的目光。
不等陈酒开口。已思酌良久的吴择就先一步问道:“老药师在离开这里以前,应该交代过什么吧?”
“嗯,该嘱咐的,老药师都说了。”陈酒点了点头,慢慢说道:“依照老药师的讲解,他这是醉酒的症状,因为体质有异,所以反应会急剧一些。但是昨天在送别老药师的筵席上,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没有同饮。只是避免不了嗅入些酒香,没想到情况就变得这么严重了。”
平时与林杉走得最近的侍卫队长江潮此时也等在厅中,就站在吴择身边。他听了陈酒的话,立即想起之前在小山上她回应他的另一番说法,不禁质疑道:“酒姐,既是如此,先前你却说大人喝了酒?”
陈酒当即将昨天宴饮的全过程描述了一遍,并解释了江潮的质疑,只道她昨天傍晚不想在小山上多做解释,是为了暂时免除他们这些侍卫的疑惑,好尽快送林杉回住所。
陈酒的这番解释倒也中规中矩、条理分明。可是有谁能真正知道,昨天傍晚她心境里的那丝变化?来到北地三年。她自认为昨天在面对众侍卫的询问时,那时的她冷静与耐心都到了一个最薄弱的环节。
侍卫队长江潮心里的疑问解除了。前任御医吴择却蹙起眉头,慢慢说道:“难以设想,林大人只是嗅了些酒气。恕吴某失礼,老药师真是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这里。”
陈酒与江潮听得这话,都没有回复他什么,只是一齐沉默下来。
不是两人觉得前任御医吴择说这话真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对于只是厌恶麻烦缠身,但实际上并不如何爱惜自己羽翼的廖世,即便吴择现在破口骂他几句,也比为了问药而缠他一个时辰要好过。
这两人沉默不语,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廖世离开此地是为了什么,但他们正是要为此事保密:严家的家族病史不能走漏消息,这是名誉问题;林杉快要从这里撤离更不能说,这是……军方机密。
即便吴择在太医局还存着名额,能像三年前同他一起离开京都,但在半路上分别,被派往西面的那位御医一样可以随时回归帝京皇家医师编制,这两个机密都不能告诉他。何况,现在的吴择已经完全回不去了。…
吴择看了左右两眼,觉得场间氛围有些怪异。这两个人虽然沉默不语,但脸上丝毫没有怪责谁的意思,仿佛廖世是有名目的离开,哪怕伤病痊愈得还不太彻底的林杉会因此失掉一重体能素质上的保障。
但他很快又挥散了脑海里偶然冒出的这个杂念。他受皇帝口谕,随林杉来到北地,虽然不明详细,可大致事态还是能估摸得出的。
不仅隐居在这小镇上的事需要保密,林杉不远千里自京都来到这里,还带着其它任务,这任务也是需要保密的。对此任务,林杉的亲信下属似乎都是只知片段,自己这个卸任的御医更要被隔离在保密事项之外了。
垂眸思索片刻,吴择只是接着自己之前问的那个问题,补充询问道:“林大人有时是不怎么受劝……所以,除了这个叮嘱,老药师应该还留下了什么应急药剂吧?”
除了陈酒以外,江潮是林杉的侍卫里少数几个知道他那病异原因的人,而作为林杉最为倚重的下属,江潮当然知道那瓶药的事情。
然而当他听到吴择开口提这件事,他却忽然双眉一扬,抬起一只手做了个阻声的动作。然后声音放得很轻地说道:“医师慎言。”言罢,他却又向吴择点了点头。
点头不会发出声音,不会携任何信息。传至屋外不宜知晓此事的人耳中。以往身在太医局,习惯了察言观色的吴择不难理解江潮的这番行为举止实际意思为何。并且还能从这诧异有些大的口头话语与肢体动作间读出第二重含义。
如果林杉的伤愈后遗症已经严重到在一些日常可遇的事情上都要小心用药控制,这件事儿还真是得保密处理。
吴择刚刚从江潮那里确认了居所里的确留有应急药剂,心绪略微松缓,紧接着他就听陈酒语气自责地道:“是我做错了,我知道老药师好酒,就开了一壶五十年份的老酒。这是连酒量好的人都不易承受的,何况他在场……”
吴择眼中微微发亮,忽然笑道:“你是做错了。但不是错在开启了一壶老酒,而是错在昨天没请我赴宴。”
这话说罢,他顿声片刻,然后稍微仰高头,仿佛有遥望高悬明月的意味,感慨又道:“廖世好口福,吴某赶不上,就跟在研药一途赶不上他一样。”
他说这话在逻辑顺序上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倒真的纯粹只是感慨了。
“你们唤我来,其实我也只能充个人数。给你们安安心罢了。”吴择将有些发散的思绪收拢,然后认真地说道:“必须说明,人除了头脑能记忆。躯体也能做到如此。林大人的身体习惯了廖世施用的药剂,而廖世用药向来风格鲜明,很难与别的医家融合药性,所以我今天来这里,并不如何敢用药。”
“但我相信林大人的选择,他同意廖药师离开,应该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同时我也相信廖药师的安排,他其实是一个极为细心的人。”吴择话至此处略微顿声,然后才接着道:“或许他们两人单独探讨过某些事。你们却不知道。但既然某些事在他们两人那里达到意见统一,吴某觉得你们就也可以放心。廖药师若认定了一件事。有时候会比林大人更难听劝,如果知道他的病人要勉强行事。他绝对会第一个跳出来阻拦。”
陈酒想起了昨天下午廖世在筵席上神严声正禁止林杉沾酒的画面。…
而对于吴择的这个观点,一旁的江潮很快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我就不擅自施药了。”坐在椅子上的吴择这时候站起身来,束手于背后,缓言又道:“安排一个人守在这里,今夜要劳神些,隔半个时辰就查看一下。如果只是略微发汗、发热都不要紧,这些都是醉酒之后正常的表现。我刚才在为林大人诊脉时,并不觉得他的脉象有丝毫异常,所以只要安睡一晚,待酒气自消即可。”
厅中其余两人闻言都是心安了一大半。
但过了片刻后,陈酒还是有些顾虑地忍不住问道:“可是……他这样未免睡得太沉了……”
“呵呵,不必过于担心,用药理来解释,酒其实也算是一种伤身的毒。”吴择淡然一笑,“陈酿五十年的毒,谁碰上不得被立即‘毒’翻了啊?”
陈酒微微一愣,旋即也是释容微笑说道:“先生若不惧,我那儿还有一壶三十年份的‘毒’,可以拿来让先生鉴赏。”
吴择的眼神果然又微微有些发亮,但他很快又挥手说道:“不啦,人在外野,醉倒而无人拾掇,可丢脸面了,还不如择机回家,踏实吃老妻打来的二两黄酒。”
陈酒知道吴择是身处这居所的范畴就绝难放松心绪,这是他行走在医道上多年以来培养出的极强责任心与习惯,一旦出诊就滴酒不沾。并且为了保持头脑足够清醒,他在出诊期间是连饭食都只吃五分饱的。
刚才他口头上责怪陈酒昨天没请他来吃席,其实就算请了他过来,他未必会同意。五十年份的老酒一上桌,连他自己都怕自己控制不住,可在廖世走后,居所这边的某项重担又必须压在他的肩上,他必须时刻明确自己的选择。
送走了吴择,江潮回到厅中,表示今夜由自己来留守,却被陈酒劝阻了。
陈酒慢慢说道:“你们白天的任务都很重,而我一个女子,重的累的活儿没法替你们分担,在这个时候才真正能替你们分些事来做。”
……(未完待续)
(992)、带回
… 小院春意迟,瓦楞薄露寂,陈酒在屋中守候了一夜,这份安恬却终有尽时。
仿佛只是眼皮一个开合的瞬间,当林杉从昨日送别宴上的酒香迷醉中醒来时,睁眼只见门窗外晨光熹微,一个漫长的夜晚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
视线微挪,他就看见了极近床边的一把椅子上,靠着椅背歪头睡着过去的女子。
陈酒未施一丝粉黛、只薄薄擦了一层润肤香膏的白皙脸颊,透露着些许熬夜后不太健康的气色,轻轻闭合着的双眸下也可见半圈淤色。
显然,她在这屋里少说守了大半夜,不知撑着精神到多晚才肯睡过去,但能使她闭目睡去的一定是急剧的疲惫——且不论椅背为枕其实有多硌人,她连盖在肩膀上的毯子滑到膝头也未自知。
林杉有些心惜这个女子的痴,但同时他又有些无奈。既然是痴,大约也就算是一种魔怔,这个女子愿意为他做出一些妥协,但与此同时,又有很多她所坚持的事情,是他劝变不了的。
  。Nsb。COM; 何况回想昨天傍晚时分他从外头回来时的状况,恐怕昨晚守在这儿的又绝不止这女子一人了。
林杉刚刚拥着棉被坐起身来,他就已经看见半开的门外走过去了几个熟悉的脸孔。
那几个浑身上下无不透露出饱满精神气力、却在轻轻迈着猫步、故而看起来行走动作颇有些滑稽的青年侍卫,一瞧见屋中沉睡的人醒了。他们的脸上皆不自禁露出了喜悦笑意。
他们的喜悦差一点就跃喉而出了,又险险在拥被坐于床上的那个人忽然抬起的两根手指“克制”下,顿时全给咽回喉咙中。
趿鞋下床,林杉轻轻拾起落到陈酒膝头及地的毯子,重新替她盖在身上。他的指尖滑过她的肩头,指腹所触颇觉伶仃,这使他对她的那丝怜惜很快变成了心疼。略微迟疑之后,他长伸双臂,隔着一层毛毯裹抱着她,将她轻轻放在了椅旁床上。
——怀中所抱的女子本来身形高挑。前额能到自己的鼻梁。但在这一抱之下,他才发现,这女子体重竟不过百斤,实在过于瘦弱。
在林杉捏着被角要给陈酒盖上时。虽然平躺到床上。却还保持着一半坐姿蜷缩着身子的陈酒也醒转过来。她霍然坐起。神情微滞片刻,才望着林杉脱口道:“你醒了?”
“看你睡得正香,就没吵你。”林杉含笑颔首。双手平放在眼前女子两边伶仃肩头,略微用力下压,“没什么事,你就接着再睡一会儿吧。”
“你昨天真是把我吓出一身冷汗。”陈酒喃喃说了句。她只是迷糊睡了一小会儿,精神还在浅睡中绷着,待初醒来时,最先跳出脑海的赫然就是昨夜最令她担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