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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强行压抑着咳意,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晦涩,但一直守在门口寸步未离的那名侍卫在刚才听见屋内突然传出咳嗽声时,他的精神已经变得敏感起来,待听见屋中人唤了自己的名字,他立即应声大步踏入。
江潮是三年前林杉入京之初,厉盖派到他身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侍卫,而在三年前林家老宅出事之后,他本来应该遵令留京养伤,后来却悄悄尾随林杉北行的一队人,一直跟到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才被发现。
当时林杉见他的伤势已经因路途颠簸而有恶化的迹象,便没有狠心把他遣回。同路带上了他。因为俩人伤势比较接近,留他同行,也是为了方便在队伍里的廖世治疗——这世上能找着在身边的可以治疗那种可怕伤势的人,恐怕就只有廖世一人了。
如今俩人的外伤都已痊愈。但即便是江潮这个外人也隐约能发觉,林杉的身体状况有异,可这是连廖世都说不清楚原因的伤后遗症,江潮就更不知晓其中原因了。
总而言之,身携当年统领大人给的指令,待在林杉身边的江潮觉得自己如今能做的,除了护卫林大人的人身安全,还应该多考虑照顾他的随时需求。
“大哥……”
隐居在北地小镇,不止是江潮,其余与林杉来往的甲士兵卒都在他的叮嘱下。并不使用官方称谓。知道林杉隐居地的人。都是他的旧部。早年就是这么喊的,如今再这么称谓也很自然,江潮身处这样的环境里。三年过来也习惯了。
只是,刚刚步入屋中的江潮在看见林杉的第一眼,就发现他额边挂着汗,他一贯沉稳的声音顿时变得迟疑。
——屋中虽然被炭火烤得比屋外温暖许多,但也不至于让人热成这样。
“叫你待在外面,你还真就杵在门口。这里只是民宅,你倒总把它当官衙,一点也改不了习惯。”林杉闲话一句,说到这儿,压抑着咳了一声。缓了口气后才言归正事:“替我换杯热茶。”
江潮连忙走近书桌,端起已没什么热度的茶盏,在临出门时,他又侧目看了一眼屋角的炭火盆,心里大概有了打算。
即便这屋子里没有燃炭火取暖,林杉可能都不会在意,但身为离他最近的侍卫,江潮觉得,即便他没吩咐,自己也有必要做些什么。
江潮走后没过多久,林杉就又断断续续咳了起来,但他依然目光如定,并未受肺脉中那丝寒气袭扰的影响,打开了手边的一本无题册子,翻到了他刚才看到的那一页,继续认真研读。…
片刻之后,房门处没有响起江潮那沉稳的脚步声,来人脚步轻微,连着呼吸也较轻,而林杉不用抬头也知道这人是谁,嘴角已淡开一丝笑意。
在混杂着纸墨与那种若有若无竹炭气味的书房里,来人身携的那抹淡淡酒香便显得格外明显,还有她纤秀手指间端着的那碗花生豆仁粥,食物自然的香味也是格外诱人。
“酒儿。”林杉合上书挪去一旁,抬头望向站在书桌前的淡妆女子,含笑说道:“你怎么来了?”
酒儿即是东风楼三年前的总管事九娘,而她在三年前跟着林杉来到北地这处小镇隐居时,便恢复了原本的闺名,姓陈单名一个酒字。不再居于东风楼,不再每天浓妆艳抹之后,陈酒那身脂粉香也渐渐淡得近乎消失。
一年前,待林杉的外伤完全痊愈,她紧绷的心松弛下来,顿时觉得日子过得颇为无聊,便重操旧业,却不是指东风楼里的那些行当,而是酿酒。在被生活所迫,卖身入东风楼之前,陈酒是京都颇有些名声的陈五酒庄老板的女儿。因为陈老五就这一个女儿,所以在她还只有五、六岁时,就开始教她酿酒技术。
如果没有战事,没有前朝时局的腐烂,陈酒的一生至少应该是富足平静的。然而动荡的时局就像地震,可以摧毁一切,特别是小产业商家,会因为这种动荡而最先崩溃解体。
战乱使一切生活物资紧缺,还拿什么酿酒?连饭都快吃不起的民众哪还有心思买酒吃?酒庄在极短的时间里破产,身为酒庄老板,陈酒的父亲受不了这打击而生了场重病,陈家连家主都倒下了,境况之紧张可想而知。
陈酒为了给父亲筹治病的钱,便离家寻生计。给大户人家洗衣,到饭馆端盘子,甚至上山砍柴的苦力活她都做过。但因为她是女子,没少受人歧视,明明做了与男子等量的活,却往往要多费一番口舌,才能拿到同样的工钱。
只因她是女子……只因为她是一个姿色不俗、且还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子,即便她只想做工挣钱给父亲治病,却少不了收到男主顾的歧念骚扰、女主顾的冷语提防。
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地位作为保护力,女子的美貌很可能是种错误的获得,会给自己带去比丑陋更严重的麻烦。
尽管陈酒也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子在乱世中要谋生,会遇到的困扰与威胁将更多,她也时刻提防小心着,然而最终她都没有逃过现实的逼迫,为了拿到急钱救命,她最后以十两银子的价格,把自己卖给了青楼。
…
(588)、手腕
…
东风楼的前身,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青楼,陈酒卖身到这儿,她本身并没有什么特长,唯一的特长就是脸蛋儿生得漂亮些,便难逃一种命运。
陈酒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她虽然怨愤自己的命运如此苦难,可在痛哭一宿之后,又只能无奈的接受,并且已经做好准备,等那十两救命钱到了父亲手上,她随后就自行了断。
命运似乎就是这么喜欢捉弄人,最擅长的就是把人捉弄到绝境边缘,又反手撒一缕曙光,让人继续苟延残喘,如此筛弃弱者。
青楼鸨母给陈酒的要求,是她必须为青楼赚取五十两收益,否则那十两卖身钱只能兑现三两。在青楼里做了几天端茶水的丫头,她的脸已经被常来青楼厮混的那些人认熟了,名誉已经毁了大半,鸨母在这个时候才告诉她这些,她才知道自己掉入了陷阱,再难翻身了。
不幸之中,她有一次机会遇到了当时楼中的花魁,也就是十多年后东风楼新楼主紫苏的姐姐紫玉,一番交谈下来,虽然没有解救她,却也算是给她指了条路。
在紫玉的建议下,陈酒认了命,并决定好好利用自己目前还能利用的唯一优势。一生只有一次的处子之身,要卖五十两,在当时的时局中确实很勉强,可这是她唯一的筹码,连尝试的机会也只有一次。
鸨母也希望这新买来的丫头能多给楼里赚钱,一开始也还没催促她抓紧时间去卖。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还好有花魁紫玉帮忙,让一点经验也没有的陈酒进了一处雅间。此雅间里的三人全是贵客,如果招呼好了,很可能就能赚得五十两——尽管这是拿身体去赚得的。但这是残酷现实中难有的一丝希望。
然而她一点狐媚招数的基础都没有,花魁紫玉好心教她的几招就更显得难以掌握,她故意将一杯酒撞撒在三人当中唇红齿白声音略显尖细的欢客身上,明明是要装出无意之举,却因为拙劣的演技而把酒水撒到别人脸上,招来另一边一位声音厚重如锤的欢客训斥。
这一顿骂挨下来,她是真的惧怕了,手脚齐颤,倒不再是演戏。
还好有第三个欢客劝阻,那骂声才渐渐止了。斥骂的那位和声细的那位随后一齐出了雅间。室内只剩刚才帮了她的那位欢客。她却半眼不敢看他。
她并不想来青楼这种地方做事,尽管她最后还是难逃此途,并且已经做好了出卖自己的决定。但她的心境尚未变过,对于每一位走进这栋楼的欢客,都被她暗暗钉上了“轻薄”二字签,也包括此时雅间内刚才明明帮了她,此时也没有趁室内无人而对她动手动脚,只是在独斟独饮的那个年轻男子。
就这么垂头干杵在雅间里过了良久,她才回过神来,急忙上前为他斟酒,而心中想到自己再不是陈五酒庄的陈酒,而是青楼陪酒女。她的心绪顿时黯然起来,一时也忘了花魁教过她的,陪酒要卖笑的技巧。
她虽然不敢看那年轻欢客的脸,但那人却一直在观察着她的神情变化,当她为他斟酒,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当她本能的挣扎,很快又意识到自己卑贱的身份而放弃,心绪无比紧张的以为自己就要在这雅间里被霸占时,她却只见那人又松开了如铁一样牵制着她腕部的手,轻笑道:“你不像是青楼女子,刚才端着酒壶时,你的手很稳,目光也很专注,但为什么要故意那么做?”…
那位独留在雅间里,独自饮酒的欢客,便是眼前坐于桌前静静的林杉,一个在她命运走向最低谷的时候,给她带去转机的人,一个影响了她半生、也许还会影响她下半生的男人。
直到数年后,她才明白了,他会突然抓住她手腕的原因,只是为了试探她会不会武功,是不是乔装之后的刺客。
林杉给陈酒的第一印象,便是让她觉得心惊,不是惊于他身怀的那种特立独行的才华,而是他的话仿佛如剑锋一样,可以剖开人的心门。那时的她在他面前根本藏不住事,只要他想知道,她最后都在不自觉间说了真话,当然最后还包括她被迫卖身的事。
而在当时,不知道林杉真实身份的她,只觉得这独自饮酒似有心事的男人真的很有钱,随手掏出一锭足五两的金子,他叫她离开青楼,另谋生路,她顿时泣不成声。
同等份量,金可以是银的三倍价值,五两金子可以兑十五两银子,就算因为战乱导致黑商遍地,在兑换的过程中折损一些,那也足可超过她卖身青楼的那十两银子。
如果她是在正规一点的饭庄做工,突然有了这么多钱,她的确可以立即辞职。然而在青楼做了几天杂工,除了她看到听到的有关这座楼的传言与规矩,还有鸨母为了防止她偷溜而警告过她的一些事,这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有了救命钱,陈酒当然不想再继续留在青楼,卖身的事也可免了,但她同时又非常害怕,如果她触犯了这座楼里的规矩,也许连京都都没法再待下去,可父亲的病并非有钱就能立即治好,能受得了奔波之苦么?
真是无钱苦、有钱亦苦。
陈酒在拿着金子后还痛哭的原因大部分也在此中,哭到后头,她甚至再次愤恨,为何不能早一些遇到眼前人?
毫无悬念,她随后就告诉了林杉,她所犯难的事,包括她知道的一切关于这座楼的信息。她也是在几年之后才知道,正是那天她所说的一切,让林杉有了足够的把握,将这座楼异主,包括不知用什么手法找到这青楼的主人。
她忘不了那栋青楼易主时,鸨母收拾包袱出门那一刻,悻悻然回头看了她一眼时的表情。
如果没有她与林杉的那数番交谈,青楼易主的事恐怕没那么快。后来她回想起那天的事,却是暗暗心惊,庆幸于自己在那一天遇到的是林杉,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否则她那数番可算是没留什么防备心的话,可能要让她在还没失身之前就先丢了小命。
…
(589)、身份
…
鸨母离开的那一天,准确的说,应该是那老女人被新楼主当垃圾一样丢弃的那天,陈酒也终于得了机会可以回家,然而命运里的挫折再次重重击中了她。
她在青楼幸遇林杉,而保得了作为一个人的最后一丝尊严,但在家中养病的父亲听闻这消息,却经受不住打击,没几天就病逝了。
待到她有机会回家,看到的却只是父亲冰冷的灵位,以及邻里间闪烁的眼色。
为父亲守完一个多月的孝期,人生第二次有了离开青楼机会的她却再次回到了那个地方,而原来的青楼已经更名为东风楼了,里面的格局也大为改变。
让她觉得庆幸的是,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帮助过她的两个人都还在,花魁仍是花魁,而那个大抵算是救了她的男人则成了新东风楼的合伙人之一。而让她尤为惊讶的是,其余的两位合伙老板,正是那天在雅间饮酒的两位欢客,她忽然明白为何那天会挨骂,因为被她故意撒酒在身的那位细声欢客,竟然是位女子!
陈酒会主动回东风楼的原因,其实主要还是想再见林杉一面,而待她回来时,东风楼大为改变,她也实现了她的愿望。本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也可以走了,这楼都成林杉的了,想必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