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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沉吟-下-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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衷肠未诉泪如雨。 
君若看到荷花泪, 
可知荷花几多苦? 

吾本是,荷花女, 
只是与君心相许。 
今宵为君把歌唱, 
句句都是伤心曲
…………”

哽咽的歌声如清风飘散在殿中,一点一点吹进她的梦里。

“吾本是,荷花女,
朝朝暮暮为君舞。”

荷叶田田,碧绿的叶上满是昨夜宿雨,水面清圆,轻轻地滑入浅塘。

“看尽人间多少事? 
知己只有吾和汝。”

一只小舟在碧荷中穿行,一大一小顶着荷叶编成的小帽,采着水中的菱角。 

“吾本是,荷花女,梦里与君做诗侣。”娇颜被晒得通红,池塘里飘溢着慢板行歌,“但愿天下有情人,总有一天成眷属。”杏眸泛着点点柔光,二八佳人唱的蜜意缱绻。

她笑若桃花,张口还要再来,忽见对座的小人顶着荷叶帽,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柳眉一挑,她捏了捏那张可爱的小脸:“在想什么?”

“弄墨。”童音轻轻,小人偏首打量着。

“嗯?”她卷起袖子,探手伸进微凉的池水,好舒服啊。

“你多大了?”

“呵!”她喷笑,“比你大。”

“正经的。”小人拧起眉,一脸严肃。

美丽的杏眼眨了眨,弄墨回以认真:“年末就十七了。”

奇怪,她家的小姐怎么看起来比她还老成?

“怪不得啊。”小人扶着荷帽慢慢起身,望向那菡萏卷舒处。

小孩子家家又在乱叹气,她笑瞥一眼,继续采菱。

“怪不得开始思春了啊。”

随后的这一句炸入耳际,吓得她差点扑进水里。

“什…什…什么?!”无视浸湿的袖口,她柳眉倒挂,一把拉过小人,“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谁教你的!是巡院的李老头,还是书房的阿吉?”

混蛋,竟然带坏她家小姐,要是让她逮到,非骂的他们不敢见人!

“哎,弄墨好漂亮呢。”小手滑过她春烟般淳浓的鬓发,痒的她微微翘唇。

不对,差点被这个小骗子绕过去,她沉下嘴角,假怒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究竟是谁教你这些的,快说!”

“这个还用人教么?”小人扑闪着聪慧的眼眸,“吾本是,荷花女,梦里与君做诗侣。”她娇娇软软地唱着,而后再道,“俗话说歌以抒情,唱来唱去都是君,弄墨是想嫁人了吧。”

“呿!”两颊微烫,她目光闪避。

“羞什么,男女之情合乎常伦,弄墨你都十七了,对良人心存期许最是正常。”

弄墨早习惯了她老神在在,出口成章,只是垂着头,有心无心地玩着发梢。

“我家弄墨这么美丽,今后定是要嫁个好儿郎的。”小手轻抚水面,小人笑得天真,“弄墨你说呢,想找个怎样的?”

她啊……

杏眼含羞,飘向荷花泛水处,但看那蘋叶摇风,影乱池台。

她要的良人不用太年轻,也不用太魁梧,但一定要站在她触手难及的高度。她愿意用一生去仰望,去崇拜,去默默地爱啊。

“吾本是,荷花女, 
一片芳心请记取。
…………”

伴着悠悠轻扬的橹声,那个夏日浅浅地融入她的梦,深深地镌刻在她的命里。

“……他年荷花盛开日,朵朵带去吾祝福……”

是谁在她的耳边唱着那首童谣,是谁久久地拨弄着她的梦境。

“弄墨……你醒醒啊……”沙哑的嗓音奇异地钻入她的耳际,好清晰,“卿卿回来了,弄墨,你不要我了么……”

小姐?

“弄墨……”这哭声断断续续,好没底气。

“妹妹!”含痛的女声震彻在她的耳边,“快传太医!妹妹你受伤了?!”

小姐?小姐!

在黑暗中慌不择路,她挣开荷叶的纠缠,向着亮光处奔去。

满眼是触目的红,望着那张带血的秀颜,她出声即知语沙哑:“小姐……”

“弄墨!”月下抹过唇间的腥甜,扑向床缘。

“娘娘?”思雁喜极而泣,“来人啊,娘娘醒了!”

“小姐……”恍如隔世,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人,“小姐你长大了……”

秀眉微蹙,月下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

“方才……”弄墨喘着气,消瘦的脸颊衬得那双杏眼出奇的大,“方才你还那么小,一转眼就…就这么大了。”

“弄墨……”心头满是阴霾,月下将她的手越握越紧。

“还记得那个夏日么?”思雁将她扶起,她无力地倚在软靠上,神态安详,与家人闲话家常,“你问我心中的良人,我如何答的?”

月下看着她,微微摇头。

“记不住是好的。”她淡淡扬唇,美丽的笑容随时会碎掉,“但请小姐千万记得自己的回答。”

“我的?”

“是。”弄墨反握住她细白的柔荑,用尽全力地启唇,“当时我反问小姐想要何种良人,小姐说……”


“我呀……”小人眼眉弯弯,摘过一片莲叶慢慢站起,“我要一个能与我并肩同行的男子。”举着碧荷,她笑看停水蜻蜓,“春赏初樱夏熏风,秋观远山冬临雪,愿得有情郎,执手共百年。”

小人的笑容有些灿烂,灿烂得让她误以为是夏阳拂面,半晌,她嗔道:“小孩子家的,不知羞。”

可如今想来,她还不如一个五岁稚女,不如啊。

收敛心神,弄墨柔声道:“小姐,记住了么?”

“记住了。”月下沉沉颔首,可这样的闲话她不爱听,好似远行的人殷殷叮嘱,又好似永远不会回来。思及此,她抢声道:“弄墨。”

“嗯?”杏眸有些浑浊,弄墨懒懒打了个呵欠,好累,好想睡。

“嫂子生了一对龙凤儿呢。”这时候说说喜事或许能冲淡她眼中的困倦吧,月下这样想着。

“哦?”双眼锁不住焦距,她直觉性地望向一边,“淡浓,真是难为你了,这么早就出了月子。”

“都是侄媳该做的,请姑姑好生养着,竹肃、妹妹还有我都盼着姑姑大好的一天呢。”淡浓微微蹙眉,只觉看来的目光越来越淡,愈发没了生气。

“嗯,你替我好好照顾他们兄妹俩,他们啊,打小就是粗性子,总是忽略自己。”眼皮一垂一垂,慢慢地粘合在一起。

“侄媳明白了。”

听觉渐渐模糊,各式各样的语音时远时近。

“墨儿!墨儿……”

谁?

“给孤睁开眼睛!”

是她的良人么?苍白的唇荡开笑,真的是他啊,那样的霸道。

“你别想再逃……”耳边热热的,还有些疼,她猜啊那个男人在咬她,以前他总爱的,“你半夜说的话,孤都听到了,你别想收回!”

她没想收回啊,就像十七岁那年许诺的。她已用尽一生去仰望,去崇拜,至死都在默默的爱。

只是,她倦了,想睡了。

“弄墨!”撕心裂肺的哭声刺痛了她的心,“你说不会再丢下我的……你说过……你说……”

“妹妹!你的左肩!”

她的小姐啊,对不起,她食言了,对不起,对不起……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凝着二十八年来的忧伤。

墨香一萼今何寻?断弦声尽,坠露飞萤。
莫道仲夏不悲秋

莫道仲夏不悲秋
云淡了,月儿缓缓漾起。

冷宫的一角游弋着若有若无的薄雾,一行青桐将夜染淡,几只不知名的鸟彷徨飞过。

“咚、咚、咚……”

清晰的木鱼声在寂寞庭院中回荡。

“娘娘。”苍老的嬷嬷站在门口,佝偻的身躯似要被沉厚夜色压断。

“咚、咚、咚……”声音未曾停歇。

“王后娘娘。”老嬷嬷沙哑再道。

木槌微停,随后落下。

“进来吧。”冷淡的女声响起。

“是。”

殿内一灯如豆,虽无蛛网厚尘,可墙角里飘忽的一行萤火还是透出萧索味道。

“怎样?”背坐的女子挽着高髻,背脊挺立满是骄傲。

“成妃娘娘去了。”老妇说着为她斟了杯茶。

“哼。”轻笑溢唇,女子话中满是讥讽,“爱上他的都是傻子。”

老妇刚要开口,就听她再道:“被他爱上的定然不寿。”

木鱼声微乱,时重时轻很是不甘。

“娘娘。”老妇跪在蒲团边轻叹,“王上昏厥了。”

“咚!”

惊声乍破满室寂寥,萤火仓皇飞窜,好似扬起的灰烬一般。

“是因为……”女声些微颤抖,不复傲慢,“成妃?”

老妇低着头,默默无语。

“为什么?”声音陡然拔高,女子挥袖甩开木槌,“为什么?”她偏过头,望向柜上的那面铜镜。目光逡巡,镜中人瞪大双目,露出狰狞怪笑,“就因为那张脸?”

灯火隐隐颤抖,搅乱了光与影的界限。

“就因为那张脸……”她挺起身,拿过铜镜,“他不愿多看本宫一眼。”望着保养得宜的红颜,她露出苦笑,“就因为那张脸,他终究将本宫同彻然舍弃。”丹蔻划过镜面,发出刺耳怪声,“凌准,只有她的儿子才是亲儿子么?嗯?”

声音轻柔的近乎诡异,在闷热的夏夜里聚起丝丝寒意。

“凌准,你好狠啊,好狠。”她打开矮柜中的暗屉,轻抚着一个镶满昙花花纹的红木小盒。

“娘娘!”老嬷嬷见状大惊。

“董娘。”她幽幽取下珠钗,“你说,所有殿下中最像王上的是哪个?”

董嬷嬷闷声不语。

“不敢说本宫替你说。”珠钗为匙打开七窍玲珑锁,她沉凝双目,阴冷勾笑,“自然是小九。”

“……”

“父子二人看似无情实有情,都没出息地盼着一个女人。”木匣慢慢打开,她翘起兰花指拿出一个净白瓷瓶。

既然像就要像到底,如此也不枉母后我对你的一片“苦心”。

董娘攒起眉梢,就着微暗的烛火偷偷望去。这表情,十多年前她就瞧过,如今再看心中仍不住发寒。

绣鞋轻移,冰蚕素裙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响,秋净娴推开木窗,向南眺望。

虽说禁军战败,本宫被关进暗不见光的冷宫。可在这宫墙内你却不是本宫的敌手啊,小九。

“董娘。”

“奴婢在。”

“人生如露月如昙,玉质芳华只一夜。”难言的快意在眼中流动,她慢慢摊开手掌,“董娘,懂了么?”

南风徐来,时明时灭的萤火落在白瓷瓶上,反射出幽冥之光。

“奴婢明白。”

月挂中天,华灯初上,璀璨灯火映着宫人慌乱的身影。

“太医呢?”内侍抱着拂尘够头望着。

“来了!来了!”

胡须花白的老者跌跌撞撞地被人拉进寝殿,不待落脚就听耳房里溢出惊叫。

“妹妹?!太医!太医!”

老太医闻声而去,还没掀开珠帘就一个趔趄被拽到了另一边。

“这里这里,王上在这里!”宫人牵牛似的牵他。

“可……”太医指着耳房。

“哎呀,那是韩将军的妹妹,只是哭晕过去不打紧的。”

不打紧?太医望着地上延绵一路的血迹,不由皱眉,问题怕是大了啊。

浓浓的血腥飘浮空气里,秦淡浓按着月下左肩上崩裂的伤口,温热的液体汩汩流出。

“妹妹?”淡浓在月下耳边轻喃,“妹妹……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啊……妹妹……”心头锥心似的痛,淡浓含着泪接过新绸再次覆上伤口,没一会白练浸鲜红。

“为什么……”月下睁着眼,无神地望着,“为什么……”

“妹妹,你别说话,过一会儿殿下就来了。”

“为什么……”她依旧喃喃,眸中含着似水月光。

“妹妹?”淡浓俯下身,侧耳倾听。

“阿律…弄墨……究竟是为什么?”肩上的痛她能忍,可心痛又怎能忍?

长睫似有一颤,眼中的月光倾泻而下,挂满了她的面颊。

她苦修武艺为的是什么?易钗而弁为的又是什么?她穷尽一生苦苦追寻的,为何他们却轻言放弃?

阿律是,弄墨也是。

“为什么?”她攥紧双拳,鲜血自左肩喷涌而出。

“妹妹,冷静点。”

“为什么……”她的声音无力而嘶哑,忍着痛,她忍着,微白的脸上满是汗珠。

为何只有她一人在漩涡中挣扎?不,不止是一人,她已不再是一人了啊。

失去血色的唇微微掀起:“修远…”

“谁?”秦淡浓贴在她唇边。

“为什么?”她慢慢扇动长睫,一下,两下,终敌不过席卷而来的困倦,眼皮不甘地、沉沉地合起。

为什么,修远,为什么他们不愿再坚持一点?

“卿卿。”

黑暗中响起他清冷的声线。

“有时候我们无法左右他人,你执意的也许别人正要放弃。”

对了,那夜他就是这么说的,可是她不懂啊,仍旧不懂。

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懂……

…………
宫灯在夏夜里飘摇,南风吹响了挂着铜铃的檐角。

长长暗影曳了一地,耳边尽是凌乱的脚步声。

“幛子、果子、奠酒、礼器!”大宫女穿着白衣叉腰喊着,“快去备齐,一个都不能少。”她抚额叹了下,随即扯住打身边经过的女侍,“巧儿你去哪儿了,我这都快忙翻天了。”

“啊。”女侍手一颤,碧玉碗里撒出少许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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