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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前途甚至性命相较,面子倒是其次了,甄裕不由同情起这个狄总捕头来,站起身道:“狄捕头,烦劳你将先前四桩案子的验尸簿及其余与案子相关的载记都让我瞧上一瞧。”
“这件案子不仅仅如此,除了这姑娘被害,还有……”狄赫忽然指向正堂方向,指尖不住发颤。
甄裕一愣,推门踏入正堂,却发现与静室一样,此处同样脏乱不堪。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神像,神像的头颈以下与人无异,脸却是青绿色的,如同削皮的瓜,嘴唇却像鸟喙。雕像原本涂了彩漆,却因积满灰尘显得昏暗晦浊。神像前的案子上的两根椽烛一长一短,极不协调。
狱神皋陶,甄裕一眼便认了出来。
皋陶,与尧、舜、禹同为“上古四圣”,划地为牢,初创刑法,能决狱明白,洞察人情,是为中国制刑的鼻祖。相传他常以一种名为獬豸的神兽来断案。獬豸又名触邪,貌如独角狻猊。罪疑者,令獬豸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皋陶为大理,天下无虐刑、无冤狱,百姓敬为狱神,建祠以奉。
既是皋陶祠,便当有獬豸。甄裕心念忽起,顺着皋陶像前的神案瞧过去,果然见到皋陶身旁有尊大石像被一大块麤布蒙住,通过轮廓依稀可辨是头踞伏着、头顶巨角凸起的兽类。
这显然便是触邪神兽,但甄裕不明白为何要用布将其蒙住,走近几步,忽然发现石兽左侧站着一位捕快装扮的女郎,相貌静慧,神情慎重。
见她不过二十多岁,与自己年龄相仿,甄裕顿生亲近之意,踏步走去。那女郎见他与狄赫一前一后地走来,面色一凛,突然伸手抓住麤布,刷一声扯将下来。
甄裕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吓得魂飘神荡。原来麤布掀去之后,竟有一具尸体高悬在触邪兽头顶,全身密布着纵横刀痕,胸口被触邪兽的大角穿出一个大血洞,森森肋骨一览无余,只是见不到肠子流出,前襟上用鲜血写着八个大字:“行侠仗义,不自量力!”
好一阵子,甄裕才缓过神,凝目细审。
死者系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身材高大,容貌刚正英拔,鬼蛱蝶的烙印显彰在前额,脸上身上都沾着沙粒。
“大约是在那女孩死后半个时辰身亡的,内脏都不见了,那些刀伤肉色干白,没有血花,都是死后斫出来的,致命伤就在胸口。”相较于狄赫的惶惑,那女捕快反而要镇定得多,说起话来有条不紊。
“是被触邪兽的角刺死的?”
“不,这里虽然有打斗的痕迹,但荆大侠并非死在狱神祠里,他应该是死后被挪移至此的,路上因此留下了那些血迹。胸口之前便已被刃器刺透,死后才被穿插到触邪兽上,伤口因此叠覆了。还有我们在他衣襟、靴底和指缝中都发现了泥沙,六扇门正在探查其来源。”
“这人是谁?”
“你听说过‘浩然正气,侠风无畏’么,他就是霜剑游侠荆浩风。”
甄裕乍闻之下,如雷贯耳,目瞪舌彊。
荆浩风乃霜剑派掌门霁云道长唯一的弟子,出师后四方游历,拯溺扶危,各处都留有侠迹,人称“浩然正气,侠风无畏”,不到三十岁,侠名传遍,武林中无人不晓。
“依据我们的推测,想必昨晚荆大侠恰好遇见鬼蛱蝶作案,当即挺身行侠,到头来却敌不过那魔头,命丧其手。”狄赫哀楚地走上前来,“鬼蛱蝶不仅杀了荆浩风,还留下‘行侠仗义,不自量力’这八个字,已不仅仅是官府之事,而是触犯到了江湖的侠义道,向整个武林公然挑战,所以六扇门才求恳濯门出手相助。”
甄裕惊骇于死者竟是荆浩风,半天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有六扇门的捕快来报,说发现了荆浩风身上泥沙的来源。
狄赫和那女郎互瞧一眼,忙不迟疑,即刻动身。甄裕随之奔到狱神祠外,却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这破旧得不像样的祠堂,满腹疑惑。
那女捕快看出他心中疑窦,释疑道:“鬼蛱蝶之案搅得人心惶惶,百姓祈告无用,已不信皋陶了,在城东另建了狱神祠堂,供奉的是新狱神萧何。这皋陶祠无人问津,荒废已久。但谁会想到,鬼蛱蝶胆大妄为,竟会在此行伤天害理之凶。”
甄裕叹了口气:“皋陶还是萧何,不都一样么,若当真冥冥中有什么狱神能够显灵除去鬼蛱蝶,那还要你我有什么用。”
乌龙潭西面的秦淮河岸上,甄裕鹄立远望,只见距自己约八十步远的河对岸搭设着十多个大帐篷,帐篷后掘了一个大坑,旁边堆了一整排圆木,十多位工匠手执锯条、刨子等器具,正将几根等长的圆木削平,扎成类似筏子的事物,再搬移到那大坑中去。
他转过身,面前的河滩上一片狼藉,显然有过激烈打斗,有两个清晰却杂乱的脚印,黄褐色的沙粒上沾着大片鲜血,那女捕快蹲着身子,细致地观测着鞋印的长短和纹路,听到甄裕的话,抬头瞥了他一眼,眉头微皱。
先前甄裕随着六扇门赶到这河滩上,马上便证实了荆浩风身上的泥沙正是出自于此。河滩上留下的两种鞋印里的其中之一恰好与荆浩风的靴子吻合。
此前已有六扇门捕快来报,说被害女孩的身份确认了。她名叫李菊儿,是南京城东一个典当铺老板的女儿。昨日,也就是九月初五,午后她称约了伙伴去玄武湖游玩,自此便一去不返。到了傍晚,她父母发觉不对劲,急忙召集家人去玄武湖附近寻找,整夜都一无所获,到了早晨即刻去报官,谁知等到的却是晴天霹雳。
得知消息后,狄赫火速赶去府衙回报,临走时命那女捕快全力协辅甄裕。甄裕这才知道女捕快叫做叶晓,虽然年纪不大,却已在六扇门供职了五年,有着相较自己不遑多让的查案阅历。
“甄……,你,你想到什么了吗?”叶晓支吾问道。
甄裕先前听叶晓跟着狄赫叫自己少侠,觉得好不别扭,便让她改称大哥,此刻见她一时改不了口,倒也不以为意,沉吟一会儿才道:“李菊儿的尸体并没有移动过的痕迹,也就是说,路上那些血迹是荆浩风的。”
叶晓点头:“狱神祠附近附近耕种的农人发现了血迹后报的官,我们沿着血迹寻觅,才发现了荆浩风和李菊儿的尸体,方才你也瞧见了,一路行来,这些血迹虽然断断续续,但却从狱神祠一直延续到这河滩上。血迹上也有脚印,却只有向着狱神祠走的。所以我猜想,荆大侠是在这河滩上被杀的。”
“所以大致的案情应该是,鬼蛱蝶掳走李菊儿,在狱神祠中施暴后杀人灭口,正当这时荆浩风途径那荒废的狱神祠,发现鬼蛱蝶行凶,当即奋勇擒魔。鬼蛱蝶獧狡多端,不知用了什么诡计将荆浩风引至这河滩上后将其杀害。然后鬼蛱蝶为了显示自己对侠义的藐视,又将荆浩风背负回狱神祠,挖去他的内脏,插入触邪兽之角,写下了那八个字。”
叶晓颌首表示同意,指着身前的鞋印道:“荆大侠身高六尺,这个略长的脚印是他的,另一个脚印短了半寸,身长应在五尺七寸上下。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一条有关鬼蛱蝶的线索。”
“先前那四桩案子,鬼蛱蝶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么?”
“丝毫没有,所以案子才拖了三年。这次也许是他与荆大侠相斗之后,耗力过甚,以致疏忽大意了。”
一个可以将六扇门玩弄于股掌整整三年的大魔头,可绝对不会疏忽大意,甄裕这般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望向对岸道:“那些工匠是做什么的?”
叶晓随他目光看去,回答道:“现在北方正闹灾荒,不少灾民迁往南方来避难,但得到救济的毕竟是少数,还有很多人居无定所,流落街头。听说是南京城里一个富豪发了善心,出资建造数十间大屋舍,以供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暂住避寒,好像半个月前才开始动工。”
“想不到这种世道里还会有好心肠的有钱人,工匠们晚上就住在那些帐篷里么?”
“应该是吧。”
“那就是说,昨晚这河滩上有何异状发生,他们中可能会有人瞧见了。”
“也许,至少此时从我们这边望过去,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在做什么,但深夜就说不准了。”
甄裕点点头,双眼已经瞥向了远处那座通往对岸的铁锁桥。
甄裕没有贸然上前,等到工匠们忙完一阵,稍作歇息的时候才过去询问。他走到那些“筏子”前,才恍然它们也是房屋承重基础的一部分,以后那些柱梁都要建在这筏子上。
正在闲聊的工匠们看到他,纷纷露出诧异的神情,待看到公差打扮的叶晓,愈加显得迷惑不解。
“诸位师傅,打搅了,在下是六扇门的,想向你们打听一件事。”甄裕猜想这些工匠鲜知江湖之事,应该没有听说过濯门,径直称自己是六扇门的行事反而会方便些。
果然工匠们听说是公差查案,一个个急忙起身,战战兢兢的。他们之前显然都注意到了早晨对岸捕快聚集的情景,但详悉发生了什么,或许还不清楚。
“大伙安心,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就是问问,昨晚大约是午夜的时候,你们当中谁注意到对岸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情状?”
工匠们面面相觑,都说自己睡熟了没发觉。甄裕正觉失望,突然发现站在后排的工匠中有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苦着脸,双手揉搓衣角,欲言又止。
“这位师傅怎么称呼?”甄裕走上前去,温言温语。
“大人,你……你叫小人阿穆就好了。”男子看着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怯懦。
“阿穆师傅,昨晚你看到了什么,可否与我说说?”
“大人,那……那不知是不是做的梦,小的不敢妄口巴舌。”
甄裕按捺住跳动的心弦,微微摇头:“无论是否做梦,把你看到的都告诉我,放心,不会追究你什么的。”
阿穆这才安心答道:“不瞒大人,昨晚小人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帐篷外有些响动。俺有个毛病,稍有些声响便睡不着,当即爬起来瞧瞧外边发生了什么。俺循声望去,却发现就在俺们帐篷对岸的河滩上,好像有两个人影正在干架?”
“干架?”
“好像是干架,却又不像是干架,飞来飞去,脚步好快,你一拳我一掌,架势十足。”
甄裕与叶晓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叶晓忍不住问道:“你看到他们的脸了吗?”
阿穆摇头:“相隔得太远,又是借着月光,俺只能隐约看到身形,相貌决计瞧不见,他们两个应该都是男人,一高一矮。”
甄裕接着问:“后来怎么样了?”
“两人没有斗得很久,也就一会儿功夫,开始还旗鼓相当的,到后来那高个好像没什么力气了,手脚都变得软绵绵的,反而那矮个渐渐占到了上风,最后突然拔出一把怪模怪样的东西,朝那高个胸口刺了一下,那高个就倒地了,就此再没声息,俺那时困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便又回帐子倒头睡了。”
“你记得那时大概是什么时候吗?”
“过半夜了,没到鸡鸣,但具体时辰俺也不说不清楚。”阿穆抱歉地道。
甄裕和叶晓互相对看一眼,不必说话,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这个阿穆若是所言不虚,那便恰好契合了方才的推测:荆浩风正是在那河滩上被鬼蛱蝶所杀的。
但甄裕的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荆浩风得霁云道长真传,一手凌霜剑法傲视武林,当年多少枭雄豪强折损在他的手下,武功之高毋庸置疑。他原本料想那鬼蛱蝶能够杀死荆浩风,必定是施展了什么鬼蜮伎俩,然而听阿穆所云,鬼蛱蝶全然是凭借武功将荆浩风生生压制,如此看来,这鬼蛱蝶功力深不可测,绝非一个摧花斫柳的淫贼那么简单。
他试着问那阿穆是否看清了那两人各自的招式,以便探悉出鬼蛱蝶的武学渊源,无奈阿穆对武功全然不知,加之记忆模糊,比划来比划去也不得其法。
最后工匠们纷纷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甄裕怕吓着他们,嗫嚅了几句,没有说出实情,最后作拱感谢,便与叶晓离开了。
“这个阿穆说的话可信么?”到了桥口,叶晓向甄裕小声说。
“说谎对他没什么好处,除非他与鬼蛱蝶有什么关系。”
“我是怀疑,相隔这么远,仅仅靠月光,能够看到那些么?”
“哪日夜晚,咱们试试不就得了。”
叶晓嗯了一声。甄裕心中好笑,真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小姑娘。
两人正要过桥,此时,一人迎面走来,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灰衣男子,其貌不扬,神容沧桑而淡漠,从甄裕身侧走过,眼珠子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