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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遇一见。
直到很久以后,在一个滂沱的雨夜,他终于见到了他。
从传闻所得的消息当中,他一开始便以为这个男人和自己应该似是镜中的双影,是几乎相同的两个人,但是直到见面他才发现,那个男子和他并不一样,即使他们同样身着白衣,手持寒锋,剑法入神。
他是崖岸之上终年不化的冰雪。
他是天边浮游高缈的白云。
……一剑。
扬起,刺下。
他们的交情日渐深厚,明明相识之日尚浅,却仿佛早已认识了很久很久。
偶尔切磋论道,对酌共饮,严冬赏梅,日子就也样慢慢过去,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他突然明白心中所想,自此,平静被打破。
只是终究,求不得。
……一剑。
扬起,刺下。
放下而已,放下。那人既无意,他又何必强求。
只是,他不能够允许,这个人,就这么,在世间消失。
不能!
……一剑。
扬起,刺下。
破开这壁障,破开这石层,破开这墓陵,破开这将他阻隔在地底之下的,一切障碍。
那人怎能被这样的黑暗所在,吞噬?
他不会死。
他当然不会死。
他也不允许,他这样死。
……因为他是叶孤城。
天上地下,无可替代的叶孤城。
世上唯一的,叶孤城。
所以,他挥剑,落下,扬起,重击。
……一剑
。。。
……一剑
。。。
……一剑
一百零五。 轮回
女子怀内抱着婴孩,单薄的身体蜷在他的膝上沉睡,散开的长发滑落下来,遮住了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容。
脚边放着沾满血迹的长剑,叶孤城沉默地看着不远处大理石台上的十余具金棺。这些棺椁是在陵墓初建成时便被放置在此,周围的财物亦是这般,而并非是传言中的历代主人陪葬之物。叶氏乃前朝皇族,此间珍玩皆为族中保存下来的旧物,与每任城主遗体一同放置在此,既是寓意不忘守护昔日皇室荣光,也有护持家族传乘的意思在里面。眼下仅有一半左右的棺内装载着尸体,其余的几具,皆是留与后任家主所用,他自己,也终将安眠于此。
男人低了头,注视着沉睡的妻儿。他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有一丝化不开的疲惫,淡淡停留在眉间。
他闭上眼,准备休息一阵,以便尽快恢复体力。无论如何,在这个幽深黑麴的陵墓里,自己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孙秀青似是置身于一个长长的梦境之中。周围是大片青郁的草地,阳光绚烂得灼目,脚下是石子铺就的小道,四面看去,很多模糊的人影从身边经过,却看不清面目。
她恍惚地下意识沿着小路往前走。似乎走了很久,久到她几乎以为没有尽头的时候,远远地,却忽然见到有人坐在一间看不清楚模样的房内,五官模糊,只能大概瞧出一个轮廓。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驱使她向前走近,一步,一步。有什么声音在耳边轰鸣,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却并不会感觉到疼痛,只是在喉中阻着一团火,在胸膛里涌着一片涛,眼睛再看不见周围的景致,鼻中再闻不到花木的清香,只知道往前走,往前走,朝着那个人,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去。
她终于离他越来越近。仍旧看不清那人样貌,却不知为何,眼睛突然变得干涩起来。一颗颗泪珠不受控制地从眼窝内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随着她每向前一步,便涌出来一丝,一点一滴地,将她缓缓包围。
她如同被什么操纵着,走到那人窗前,好似有谁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力量,使她张开了口。一句话从口中说出,她自己却听不见,只看到那人转过头,朝她看了过来。
一瞬间仿佛斗转星移,沧海幻变,眼前的一切完全消失不见,她的手中不知何时执了片柳叶,正轻轻吹着支曲子。听不见自己吹的什么,只看到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静静立在自己身旁,仍是仿佛雾气笼罩的轮廓,她却下意识地知道,是刚才的那个人。
她努力地睁大眼,想要看清楚对方的模样,似是开始顺遂她的想法,雾气竟渐渐散去,那人的五官,一点点逐渐清晰起来……
一只微冷的手忽拭去了她面上的泪痕。有人低低道:“怎么了。”长长的睫毛翕动几下,孙秀青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男人峻峭果毅的面容。
梦中的一切,已然模糊起来。
她觉得全身上下都疲累得不愿动弹,于是重新闭上了眼,轻轻道:“没什么……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西门吹雪坐在一块石上,将一条长长的布带,一圈圈密密缠在剑柄中央。从云隙间透下的斑驳日影照在他身上,如同照着一把沉静冷肃的剑。
他绑好布条,右手握住剑柄试了试,然后起身,走到已掘开一点的地面上,抬手刺下。
周围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在为打开地陵而努力。然而他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事情皆视若无睹,全不在意,只是专注于手中的长剑,一下一下,用力刺击着厚厚的岩层。
扬起,击下。
扬起,击下。
……
长长的地道几乎走不到头。男人左手拿了夜明珠照明,右臂揽在女子腰间,带着母子二人,慢慢向前走去。
叶玄早已醒了,大概是由于饥饿,正哭个不停。孙秀青徒劳地哄着他,却也毫无办法。
男人忽止了步,低低道:“你留在这里,我很快就回来。”
孙秀青敏锐地从他的神色中发现了什么,惶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危险?”
“没事,不会有事。”男人轻声安慰着她:“我去打开前面的门。你去了,也许会不经意间触动里面的机关。”他微微淡笑一下:“我很快回来。”说着,从怀内又取了颗夜明珠留给她照明,便朝着前面去了。
孙秀青虚弱地靠在墙上,咬着唇,忐忑地看着那袭红色消失在前方拐角处。怀里的叶玄哭声已有些哑了,她低下头,心疼地看孩子因长时间的啼哭而涨得通红的小脸,却没有任何办法。
蓦地,她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臂上,上面一道剑痕处,洇着片已干涸的血迹。眼内陡然闪过一丝光亮,她急忙拔下头顶唯一剩余的一根金簪,朝着左手食指用力扎下。
血珠一下便从指尖上冒了出来。她把金簪重新插回发间,然后忙将指头塞进婴孩的小嘴里。
温热的血液慢慢涌出。正因饥饿而啼哭不止的叶玄感觉到有东西放入口中,立时便本能地含住,用力吮吸起来。
哭声止住了。孙秀青轻轻摇着襁褓,柔声道:“乖孩子……咱们一会儿就回家……”她忽然看了一眼周围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忍不住心中微颤,往冰冷的石墙上,又靠紧了些。
又过了一阵,叶玄终于不再吸吮,他哭了许久,早已累了,此时饥饿已去,便很快就重新睡着。孙秀青将有些麻木的手指拿出,笑了笑,轻轻抚摩着婴孩额上柔软的头发。
有脚步声临近。男人提着剑,从黑暗中走来,道:“可以过去了。”
孙秀青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浅浅露出一个笑容,道:“你……”
微笑倏然凝在面上。清冷的莹光中,一道细细的血流自男人左袖袖口内,沿着手背缓缓蜿蜒而下,零星滴在地上。她胸口猛地一滞,张口想说什么,却只是嘴唇翕动了几下,发不出半点声音。男人把她的神情看在眼内,这才发现方才太过匆忙以至于忘记止血,便用手点了肩上两处穴道,走近扶过她的肩,慢慢朝前行去,一边淡淡道:“些许小伤,无事。”
她不说话,默默拖着虚软的步子随他向前,等到走入一道大门内,她望着里面,拼命地忍住欲落的眼泪,不肯让他看见……
空荡荡的大厅中,密密散落着遍地箭矢……
夜色深冷,大雨滂沱……
一抹白色从不远处的巷角拐出,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缓缓走在雨中。一身雪白,只有发和眉眼是墨一般的黑,容色冷肃,腰间悬着把式样古拙的长剑……
那人朝这边看来,眸光孤镌,神情凛冽……
男人猛然睁开眼。四周空旷,只有几根零落的石柱立着,旁边地上,夜明珠发出冷冷清清的光。
他微敛了眼,沉默地选择将方才梦境中的画面从脑海中遗忘。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无法判断,只知道,身边的人情况已经越来越差,甚至几乎没有多少力气来行走。
她现在正在睡着,除了严重的病情外,身上的几处剑伤让她变得更加虚弱。怀里的孩子在她胸口沉睡,小脸上,有着婴孩特有的安恬睡容……
狭长的眼突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不,不对,虽不知时间已过去多久,但连他都已感觉到饥饿和干渴,而这样一个幼小的孩子,却仿佛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一路凝神于破开道道机关,疏通向前的路,却忽略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叶玄不寻常的状况。
男人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光顿时落在沉睡中的女子身上。他缓缓将目光从她身上滑过,最终停在了一双纤细的柔荑之上。
轻轻翻开她的手。借着淡淡的莹光可以看见,每一根指头上,都赫然现着一处细小的伤口。男人顿了顿,良久,一言不发,只是默然看着母子两人沉沉的睡颜……
很渴,很饿。身上仿佛没有一丝力气,火烧火燎般地难受。迷迷糊糊之中,她好象正靠坐在一张床上,四周是一片雪白的墙。
有人坐在床边,手上静静剥着一只橘子,面容即使被笼罩在雾气当中,她却仍是知道,是那个人。
这样的梦,已经是第三回。
每一次都是不同的画面,每一次都是置身于不同的场景,唯一不变的,就是在所有的梦境里,这个人,一直存在。
仍然是那股力量,驱使着她说出自己听不到的话语,那人手上停了停,好象回答了一句,然后她又说了些什么,就见那人俯下身,扶她平稳躺下,然后就要转身离去。
一瞬间仿佛流水匆匆逝去,漫天遍地的花栾恣肆绽放,大朵大朵的花盏盛开,凋谢,随着潺潺水流奔走,然后一次次开花,一次次零落,花海若潮,瓣飞如雨。
像是拼尽了一生一世的全部力量,无数破碎的片断在脑海中游走,迸开如同卷天席地的焰火,生生死死,涛声云灭,催着她伸出手臂,轻轻握住了意欲离开的那人衣角。
口内发出模糊不清的语言,然后,那人的脚下停住,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这一次居然没有了雾气的掩映,他的面容,清清楚楚地现在眼前。
……他!他!他!
……脑海中的什么被刹那间劈开?!心底最深埋的什么被骤然翻卷出来?!
江河倒灌,峰谷崩裂,辰星遍坠,雷霆劈吼……
着了火,中了,魔!
陌生得全无印象,却又在瞬息之间,熟悉得,生生世世都不能泯灭……
灵台清明,醍醐灌顶……
“天气这么好,不出来吗?”
“病好了我才不用你,就知道你不是个怜香惜玉的……”
“这一回,我真累了,眼睛睁也睁不开……我睡一会儿……明天你来叫我啊……”
“曾经沧海……我已不想再试。”
“昔时一个故人所教……她最喜吹此曲。只是曲名,我已忘了。”
“叫我……司琰罢。这是我的,字。”
……
梦境与梦境交互相织,人影与人影渐渐重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一切都已记忆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已浮现在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已清清楚楚,所有的一切都已明明白白。
想要大哭,想要大笑,想要呼喊,想要紧紧,拥抱。
却什么也,做不了。
是你,是你,是你……
居然,是你……
是我,是我,是我……
怎么会,是我……
你在那里,你在这里……
我在上一场梦境中,我在这一世的梦境中……
……原本在这样一个幻梦之间,我应该握住那个冷若冰雪般男子的手,却为何终究,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天边的浮云,选择了你……
从第一眼看见你的那一刻,故事原本的格局,便被改变……
只因,是你。
……哪怕我已根本不记得你,哪怕你已换上另一副容颜……
却仍然,念,动,情,生!
……想来,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
她缓缓睁开眼。男人微凉的手擦着她面颊上的泪水,低低道:“怎么又哭了?”
不过一眼,却已是沧海如许,日转月移,恍若隔世。薄软的唇翕颤着,终究轻轻地,梦呓一般:“我……又做了梦……”
那人面容峻镌,已非从前模样,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