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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梅问雪第一部-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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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的眼睛一贯明寒淡漠,此时却已没有焦距,就那么茫然地望着西门吹雪,或者说,是下意识地望着前方。被那样地对待,他毕竟仍还是有些知觉的,于是勉强睁了眼,却并没有真正清醒,只是凭着本能,茫茫地看了看。
  他的眸对上一双深沉似海的眼。男人其实并未真正看到些什么,只不过是在强力药效下一丝算不上清明的暂时忪醒罢了。但是,他仍感觉得到一丝熟悉的气息隐隐约约地停在身周,能够确定是那可以完全放心交付的气息。于是,男人不必再怀疑,不必再强撑,顺从无边无际沉眠的念头和需要,重新阖上了眼。
  西门吹雪静静看着他。有那么一瞬,他竟是有些失望的,失望男人没有真正清醒过来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失望男人没有听见自己亲口唤他的名。
  然而这人就这么躺在玉色的褥铺间,腰身还被他箍在掌中,斑驳的光影疏疏映在眉间,有虹光摇动。那样庄肃的姿态,那样凛然的端仪,绝世的清冷和孤高,永远沉默永远波澜不惊,如同生死,如同离合。如此一个孤高尊贵的男子此刻就睡在他眼前,他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去失望?
  于是西门吹雪敛下眼,就那样看着男人枕在软垫上熟睡,漆黑的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额。抬起手,拂开发丝,露出他线条峻毅的五官,西门吹雪只觉体内那灼烧着的火焰已然渐渐止歇,心底只余淡淡沉静的平和。他凝视着这个人,终究在那丰润的唇上轻轻一触,额头抵着他的,缓缓道:“叶孤城……”
  ……我此生心动,只用了一瞬。
  ……你可愿,分去一须臾?
  
一百一十一。 人生如此
  满枝木荷开得正盛,花盏在如氲的繁叶中被遮蔽得若隐若现,温莹的玉白间洇开丝丝缕缕的朱粉色,颤颤留立在梢头叶畔,偶有雀鸟掠过,就有花瓣飘飘落下,不染人间凡尘气息的色泽,停在树下人同样皎若寒霜的衣面上,于是满目雪白之中,几点淡嫣的绯红便在袍衫罗褥间缱绻开来,夹杂着清漠的木荷幽香。
  叶孤城在夕阳柔和的淡金色晖光中醒来。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已很久没有过这样恬适慵然的安眠,睡梦之中,依稀置身于蒙漫的薄雾间,一泓碧水缓缓流淌,抚过溪底白玉色的石子,漫起片片微澜滟涟的水光。堤岸两旁,开满了纷纷攘攘的花盏,繁绽肆意,目眩神迷,重重花海,横无际涯。
  身旁有极熟稔的气息,微冷,镌寒。叶孤城略侧过头,就有两抹绝酾的颜色映入眼底,一道白如霜雪,是冷凝的面容,皎净的衣衫;一道黑窅有若幽冥,是鸦漆的森森长发。
  初醒时的些微朦松散去,他这才发现自己却是半倚着软垫靠在塌上的扶栏处,而旁边,西门吹雪正侧身斜坐在塌沿,搭放在腿上的右掌间拿着摇扇,微颔着首,闭目而眠。
  男人盖在腰际的披风,边缘被西门吹雪压在身底,这人漆黑的头发顺着雪白衣裾的褶皱披垂而下,蜿蜒流泻,以素色丝线编结串成的黑色硬碎曜石箍在头顶,绕着集络的发丝直坠下来,偶尔闪动着乌金般的沉沉光华。
  有傍晚时分橙橘色的光线从树荫之间透下,映在了他的白衣黑发上,暖风流动处,便仿佛连他的发丝中,都带上了梅花的清寒香气。
  叶孤城抬眸,于是男人的几丝头发就拂到了他的眼皮上,有些痒。他看着西门吹雪沉睡中的峻镌容颜,密密交互着的长睫下投出浓浓的阴影,那样宁缓,那样静和,而又那样,冷清深沉……
  居然就这么,睡在此处……叶孤城略抬了抬唇角,眉下狭长的的眼眸徐徐掠过西门吹雪微侧的背脊和萧峻的面容,良久,终于淡淡一笑,身体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并无动作,不肯扰醒了熟睡中的人。
  他微眯着眼,目光若有若无地从男人身上扫过,然后,停在了他置于腿上的右手之间。
  扇柄静静躺在掌心。原来睡梦中那若有若无的清凉,并非错觉,而是缘出于此……
  ……'西门庄主以剑掘石,连续七日,几近凿通……'管家于床前禀报他置身墓陵内,外界发生之事时,自然曾提及至此,而他醒后接连数日,男人的手掌都包着白锦,无从看到伤势,却能于衣袖偶动的瞬间,瞥到因运力过度而肿胀的腕臂……
  而现在,由于入睡的缘故,男人的手掌自然地微微摊开,露出虎口和指腹上几处尚未完全消愈的浅色印痕,在苍白的手心内,显得格外明晰……
  于是这一刻,江湖人称‘天外飞仙’的南海白云城城主,这个孤岸疏漠,似乎与尘世无染,让人不可逼视的男子,心底就那么几不可察地一颤,仿佛被谁轻轻拨动了一下,随即一种莫名的情绪游丝般缭绕出来,渐生渐重,终于翻覆变幻,不可止歇……
  ……这个人,这个人,这个冷酷而睢傲的男子,他人和他的剑一样,寒俦无情,骄傲出众,而他眼中的世界也与他的人一样,黑白分明,不假辞色。
  他是孤高的,永远一身霜雪般的白,居处在万梅丛中,冷隽净硬的花朵,亦是他骨髓中流淌着的气韵,梅一样的孤傲,剑一样的风华。而他也是寂寞寥落的,深沉孤绝,冷漠无双,如万丈冰崖上的雪莲,迎雪傲立,峻冽绝伦……
  经年累月,白衣如故,有人说过,眼前这个男人的品性像雪一样洁白,只是可惜,心却也像雪那样冰冷,那样无情。他们说得也许确实有几分道理,可他们不会知道,他之所以无情,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从来不愿显露感情,只深深将它蕴藏起来罢了……
  ……这样一个人,看似无情,却又,用情至深……
  ……他的身体正和他靠在一起,透过削薄的衣料,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对方偏冷的体温,这个人,似乎身上从来,都没有过热度……
  ……然而,冷到极致,就是,暖……
  剑吹白雪妖邪灭;袖拂春风槁朽苏……叶孤城低低喃道,略扯了唇角,忽露出一丝极浅的淡笑。他看着西门吹雪坐在自己身畔,尽管是睡梦中,腰身却仍是笔直,如同在里面搁了一柄骄傲而孤寂的长剑。
  也许,会很累……他不知不觉地这样想,夕阳温温地照着,地上是青郁色的石板,有树荫的影子静静在上面摇动。叶孤城忽然想起那年送西门吹雪离开白云城时,男人乘船而去,站在甲板之上,身后是一片淡淡的雾霭,海风吹过,白衣漫卷,犹如天边菲薄的云,最终消失在水天茫茫之处。在那一刻,他不知为何,就清楚地感觉到那一袭白衣似雪之下,冷如冰霜的寂寞……
  如果,如果……
  叶孤城侧过头,凝视着那人沉睡的颜容。
  他是剑中的神,是独步武林,傲视天下的男子,而神应是无所求,无所欲的,心已在九天之外,没有人性的情感,包括寂寞。在常人的眼里,这是一种无法理解的冰冷极至。
  可他毕竟还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也有权利去享受人的快乐,人的幸福的人。的确,人生有很多烦恼和痛苦,美丽的东西总是一闪即逝,可生命之所以还值得去珍惜,就正是因为它有苦也有乐,有泪水,亦有欢笑。神的境界纯净而祥宁,但也同样意味着永远的孤独和寂寞。也许相比之下,还是做一个人更幸福些罢,至少,总有一些短暂而幸福的瞬间,可以去享受,去体会……
  叶孤城微微笑了笑。也许从未有人想过,西门吹雪脸上也可以有冰冷以外的情绪,那样的冷,竟也能够变成令人清楚感受到的温暖……
  而这一丝温暖,让人……让人……
  身旁的人忽轻微一动。随即合着的双目在下一瞬睁开,眼底,是寒亮的漆黑色。叶孤城略扬了扬眉:“醒了?”
  淳厚低沉的男子声线,带了点慵然的平和,就这么在身边响起。西门吹雪略一低头,就看到男人正在看着他,这个面容雍华纯粹的男人唇角挑起一个薄薄的弧度,琥珀色的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在夕阳漫天迷醉的颜色中,黑发如氲,萧疏轩隽,清寒极绝。
  男人仍是靠在软垫上,剑眉修目,萧睫丰唇。眼底有着沉静而柔和的颜色,唇角又挑起了些许,于是西门吹雪就知道,他是在笑了。
  “你既已醒,便也是时辰回去了。”男人的声调清清冷冷,淡定而又和雅。西门吹雪看看天色,发现已是到了上药的时间,便道:“也好。”说罢,从塌上起身,叶孤城亦下塌着了靴,两人一同朝后苑去了。
  进了门,一径走入内房,叶孤城方在床沿坐下不久,就见西门吹雪拿了药进来。他接过放在褥上,便伸手去解衣带,除下外衫和中褂,又脱了亵衣,这才拿起一旁的玉瓶,揭开塞盖,倒出一团略带鹅黄色的清凉膏体,用一只不大的瓷盘盛了。
  西门吹雪眼见他用蘸了药膏的软布往还未完全长好的伤处擦抹,剑眉微皱,就知他是疼得紧了。能让这个忍耐力极强的男子也微微蹙了眉头,药性之劲,可想而知。
  待叶孤城将身前最后一道伤口涂好,西门吹雪已又拿了块软巾,沾上冰凉的药膏,坐在了他身旁。叶孤城侧过身,将脊背对着他,西门吹雪仔细看了一遍,见那些愈合处没有裂开的迹象,这才拿起软布朝上面落下。
  饱蘸膏体的布巾方一接触到伤口,那人便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颤,随即又静默下来。西门吹雪看得分明,手上力道更轻了几分,只求让他略略减少些痛楚。雪色几近透明的脊背上,淡红的痕印稀疏布着,从半寸长短一直到尺许左右,约有七八条。看着这些伤处,西门吹雪的眼神有如冰棱般冷冽,而其中,又夹杂着淡淡的柔和。
  感觉到身后那人的动作停留在一处,叶孤城略略开了口,道:“西门?”
  身后闷闷‘嗯’了一声,良久,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这些伤,还很疼?”
  叶孤城怔了怔,没想到他会问起这种事,但还是回道:“无妨……其实……”
  他的话一下停在了唇边。男人从身后抱住他,却小心地只环了他的肩臂,没有碰及伤处,下颌压在他的肩上,就有清冽的气息袭了上来。
  “你无事……实在,很好……”那人低低地叹息,然后,就是流淌着的沉默。
  叶孤城闭了闭眼。一种汹涌而又静默的情感缓缓从心头升起,又渐渐扩散到全身,直到每一处角落……
  许久,身后的西门吹雪听见男人低缓的声音响起,清清冷冷,又带着丝淳厚的柔和……
  ——“没事了,都已经,过去……”
  
一百一十二。 佳节
  清油在雕花铜盏里袅袅燃着,绵纱灯芯晕染出整座花厅昏黄的暖意。几条长长的人影投在墙壁上,连同厅中所有的物品一起,被染上了淡黄色的光晕。
  青年眉目清俊,穿着身月白锦衫,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在弦上,就发出泠泠淙淙的音色。
  曲弹得极好,但如果没有人在和着音律唱的话,就更好了。
  “东城渐觉风光好,彀绉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陆小凤荒腔走板地唱着乐府曲子,调色与音律之意完全背之,声线走岔,喉调促拔,颇有几分魔音入脑的架势。
  花玉辰愁眉苦脸地坐着,翻着白眼忍受阵阵刺耳的歌声。他看看其余三人,却是仿佛不受丝毫影响,神情不变,面色自然,好象根本听不见这几乎称得上是折磨的音调。
  青年手指轻撸,终于悠悠结束最后一个音,花玉辰长长呼出一口气,身子慢慢放松下来。他的脸颊绯红,薄薄地染着一层酒意未褪的醺然,略略倚靠着身边的男人,闷闷地道:“师父……我头痛……”
  叶孤城微一抬眉,淡淡道:“既如此,下回可还敢喝这般多。”
  少年毕竟年纪尚小,于是就有几分撒娇的味道,脑袋抵在男人手臂上,闷声嗤笑道:“不是酒喝多了头疼……是这歌……听得让人脑袋痛……”
  一旁陆小凤听他这般说,却毫不在意,只顺手从小几上拿了杯酒,笑道:“童言无忌……辰小子,前些日子若不是我,你师父怎会让你痛快喝了一下午的酒?好没良心!”
  花玉辰吐了一下舌头:“我今天可没喝多少……”忽想起了什么,‘啊’地一声站起身,道:“是时辰了!师父,咱们今晚还有事呢!”
  花满楼正用丝绢将古琴蒙好,闻言便道:“辰儿,可佩了香囊?”
  花玉辰用手拨了一下挂在腰间的素色纹花香囊:“今早李伯就给我了。”香囊内盛有朱砂、雄黄、香药,以五色丝线弦扣成索,作各种不同形状,结成一串,顺腰垂下,玲珑可爱,端午时节孩童佩带于身,有避邪驱瘟之意。
  陆小凤一口喝干杯内的酒,也从椅上起来,扬起半边眉毛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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