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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喝了一大口酒,秋水般的眸子有种醺醺的怅然:“我知道你跟着我过得很累,可我比你更累。知道么,碧落,我比你更累!”
“为什么一定要想着死!”碧落猛地扯紧慕容冲衣襟,激动而尖锐地叫起来:“你还年轻,我也还年轻,为什么我们要想着死?我们应该活着,好好活着啊!你怕人笑话你那段过去,那我们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生下我们的孩子,从此开开心心的,有什么不好?”
碧落的身体颤抖得很厉害,慕容冲隔了被她揪紧的前襟,也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他放下酒坛,努力压住了自己的酒意,凝视着碧落纠结了希望和恐慌的明亮眼神,轻轻抚过她的脸:“对,那很好,可我不能!”
他傲然盯着透过帘子露出一缝的夜空,冷静地回答:“只要我血统里流着慕容家的血,就不允许自己退隐,逃避。至于孩子,在我为自己洗净耻辱前,还是不出世的好,免得被人笑话,有个万人瞧不起的父亲。”
碧落咬唇,再咬唇,晨间上的胭脂红早已杳然无踪,淡色的唇边隐隐发白。她放开捏紧慕容冲衣襟的手,转头盯着毡垫,似在把垫上的团花盯出一个洞来:“如果,我不想呆在你身边,眼看苻坚杀了你,或者你杀了苻坚呢?”
外面的秋风刮得更大了,四枝的青铜灯,火焰被吹得明明灭灭,再一阵风过来,居然熄了两枝。慕容冲姣好的面庞便有一半沉入了黑暗之中,剪纸般的轮廓微微地晃动着,似也要给秋风吹走一般。
“碧落,你不会离开我。”许久,慕容冲神情笃定地回答:“如果你要走,你当日便自己推开棺木离开了;后来也不会让我把你从杨定身边带走,对不对?”
他这样说着,手心却已沁出一阵阵的汗水,似乎比傍晚与苻坚城墙上下对话时还要紧张,出的汗水还要多。
碧落站起,如雕像般静静立着,神情同样处于暗处,蒙昧不清,只有身后黯淡的灯火,将她随风轻动的青丝镀上了一层淡金的光芒。
当一片衣带飞扑到慕容冲面颊时,慕容冲忽然便恐惧起来,恍如这女子转瞬便会扑入那片光明,如冰雪般消融于其中。
他提起坛来,连喝十数口酒,方才喘一口气,正要再说话时,只听碧落忽然极轻,又极清晰地说道:“我走了。”
他一时怔住,眼看着碧落走到帐篷口,提起自己尚未及解开的包袱,缓缓地一掀毡帘,走了出去。
帐篷中顿时空了,空得让慕容冲忘了喝酒;秋夜的风更是肆虐地趁机从帘子处侵入,在帐篷中盘旋着,呼啸着,青铜灯上仅余的两枝火便妖异地跳动起来,将素颜如雪的慕容冲,投映在灰黄的毡壁上,不断地晃动着,犹如心底深处藏着的恶魔,在顷刻间释放出来,狰狞地挥舞着利爪。
酒坛“咚”地滚落毡垫上时,慕容冲才恍然大悟,再不顾那酒水正在毡垫上流溢,疯了般冲出去,只听隐隐的马蹄声,已经愈去愈远。
“来人!来人!”
他竭尽全力地呼喊,可尖厉的声音,全被压在了胸口,吐出来的音调,暗哑得如被牛车碾压过。
“殿下!”
近卫们慌忙前来听命。
“去,去跟着她!”慕容冲指着碧落离去的方向,继续用那种被碾压过的嗓子说道:“如果她回阿房城,一路小心保护;如果……如果她去长安……就地格杀,带她尸体回来见孤!”
冷风嗖地吹过,猛掠入门帘大敞的帐篷,本就岌岌可危的两盏灯再也支撑不住,斜斜吐出最后一抹绵长的火焰,迅速没入黑暗。
黑暗中,一片沉寂如死。几个月来那偶人般的轻微呼吸,再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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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将散落的青丝胡乱拢作一把,迎着风,一路南奔。
月华如水,一抹浮云从月上飘过,胧明之际,更见风采。城墙如山,营帐如云,在胯下白马的飞跃间迅速向后飘去,白日隐隐的血腥,似也在这样放纵的飞驰间逐渐淡去,哪里的桂子清香,透过人世间的千苦万难,迢递传入碧落鼻尖。
那个被杨定称作桃花源的小山村,此时又该落叶纷纷了吧?
霜天晓 无言有泪难回顾(四)
不过不要紧,明年春天,桃花还会开,等桃花落尽,枝繁叶茂时,该有另一个小生命降临这世间,用一双不解世间混沌的稚弱瞳仁,倒映青山碧水,蓝天白云。
她只希望,她的孩子能永远拥有那样纯净的双眼,纯净得能让人一眼看到里面的东西,为之开怀欣悦,——再无恩怨与仇恨,再无纷争与动乱,能一生一世,做个胸无大志的寻常男女,只知为足以裹腹的一日两餐喜乐,为青菜上多出的几条青虫烦闷。
她的身后,一直有着马蹄声,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似在追与不追间徘徊两可。
这是慕容冲的态度么?
如果他坚持不肯放她离去,会不会一怒便将她杀了?
杀了也好,换他的话说,便可以解脱了!
只可惜腹中的孩儿,不论能不能平安出世,都注定了得不到父亲的爱怜,甚至……可能会得到世人的诅咒,因着他父亲铁骑所踏处的血流成河,尸积成山!
到第二天近午时,碧落都没有发现一处人烟旺盛的堡镇,而白马已经疲乏不堪,连她自己都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喉嗓口阵阵的酸水浮泛,知道目前身体远不能和以往相比,遂找了处茂密些的林子,让马儿自在啃食青草,自己铺了毡毯,吃了点东西,便枕剑而睡。
跟踪的燕骑也在林外驻下马来,却不敢进林来***扰,碧落只当有人在外为自己站岗,横下心来只作不知,居然睡得甚是香甜。
这一觉醒来,天色已暮,毡毯旁站立一人,眺着夕阳落处的一抹远山,眉目舒雅,长髯轻拂,正是杨定的义父、如今西燕的尚书令高盖。
“高将军!”碧落对他印象颇好,见他在负责追踪自己,倒似松了口气般,起身见礼。
高盖忙挽住她,叹道:“怎么?又和皇太弟吵架了?”
碧落沉默片刻,问道:“是冲哥让你们来追我的?是抓我回去,还是要杀我?”
高盖笑意苦如莲子:“皇太弟……不到迫不得已,又怎会杀姑娘?他下的令谕,如果姑娘回阿房城,则小心保护;如果姑娘去长安城……”
高盖不以为然地啧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碧落何等聪明,心中如被冰水滑过,接了话道:“自然是要取我性命了。”
高盖叹道:“姑娘不用怪他,他看重姑娘,才容不得背叛。”
碧落凝视西方那朵深浓得洇染不开的铅色云朵,淡淡道:“那如今呢?我既没有去阿房,也没有去长安,高将军打算护我,还是杀我?”
高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我可否问姑娘,到底打算去哪?据高某所知,姑娘除了皇太弟和秦王,也就和杨定熟悉些,这一路往南,能投往何处?”
碧落料不说出些什么来,高盖绝不会罢手,只得道:“我不想眼看着冲哥和秦王自相残杀,所以要去淮北找我奶娘,静静儿一个人过着。你回去问冲哥,他该知道的,当年我便是和奶娘失散了,才流落长安,后来被冲哥收留了。”
“淮北?”高盖连连皱眉:“那里路途遥远,后燕、苻秦、东晋俱有兵马出没,到那里能静静隐居么?何况此去淮北,一路兵荒马乱,只怕连道路也壅塞不通了,恐怕……”
“高将军,记得夏天时杨定被中军劫持之事么?”碧落没等他将道理一条条说完,忽然打断了他。
高盖眉宇跳了一跳,叹道:“自然……记得。如果不是定儿受困,我也不想杀慕容泓。”
碧落轻笑,不胜苍凉:“如果我告诉你,那天冲哥找慕容泓谈论,根本没提到求他释放杨定之事,你会怎样想?”
“什么意思?”高盖瞳孔收缩,月亮投入眼底,只尖锐的一道银芒。“你……你是说……你有证据么?”
“没有。”碧落折着毡毯,沉着答道:“只是那些日子我一直神思恍惚,所以冲哥悄悄调兵之事并没有瞒我,当时我并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直到后来兵变成功,一心想护着冲哥的慕容泓被冲哥亲手刺死,我才想起,杨定被擒之事,可能也是他一手布置的。”
收拾好包袱,碧落跃上马匹,低了眉向出神的高盖道:“高将军,我要走了,去淮北我的奶娘家。我不想有冲哥的人跟着,大家……是不是糊涂些比较好?”
她说着,一拍马,乘着月色驰出树林。
有燕骑急急来寻高盖:“将军,要不要追了?”
高盖瞳仁里的一点月芒扩散开来,洇染了看不清的种种情绪,蒙昧不明。
“不用了,她是……去她淮北奶娘家了。我们回去覆命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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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秦建元二十年秋,西燕皇帝慕容冲围长安,爱姬碧落突然离去,慕容冲心绪凌乱,酩酊数日,长安秦军在窦冲、杨定率领下趁机反击,西燕军连溃数十里,退守阿房城。
因长安城池坚固,西燕也明白一时难取,遂在阿房城加固城防,与长安对峙。双方时有交战,各有胜负。
苻秦建元二十年十二月,慕容冲的三哥,原前燕皇帝慕容暐,借口儿子成亲,请苻坚过府喝喜酒,因当时下雨,苻坚未去,随即得到密报,慕容暐竟暗置伏兵,打算在府中袭杀苻坚。苻坚算是给自己宠信了十几年的慕容家寒透了心,终于认定鲜卑人全是些养不熟的白眼狼,为绝后患,先杀慕容暐等前燕王公,后又下旨全长安搜捕鲜卑人,不论男女老幼,统统处死,不留半个活口。——苻坚坚持了大半辈子的宽仁政策,在无情的现实面前,也转变成最无情的种族灭绝政策。全城数千鲜卑人,一夕之间尽化为刀下之鬼。
苻秦建元二十一年正月,慕容冲在阿房城即皇帝位,改元更始。数日后,西燕军为同胞复仇的疯狂攻城声,震动了半个长安城。
不久,西燕尚书令高盖夜袭长安,居然成功冲入南城。左将军窦冲率兵迎上,与高盖骑兵激烈巷战,高盖败退逃去,被斩首的八百多骑兵,被久困长安的饥饿秦兵分尸而食。随后,高盖领军攻打渭北营垒再次战败,丢了三万兵马。攻打长安城的慕容冲也吃了大亏,苻坚带了杨定等得力干将,亲自率兵迎战,在城西大败慕容冲,差点把阿房城都攻下来。
只有苻晖军队几次落败,叫苻坚很是不满,遣人加以责斥时,心高气傲的苻晖竟一气自刎。
杨定闻知,虽是万分焦急,已是无力回天。他一向懂得如何明哲保身,未必不知苻坚处境危困,恢复昔日辉煌的梦想,早成了昨日黄花;可苻坚连失数子,视他如股肱大将,他却再不忍离去了。
是年春天,苻坚又派杨定攻伐西燕军,再度以少胜多,生俘万余鲜卑兵。对鲜卑人恨之入骨的苻坚,将万余鲜卑兵尽数活埋。而杨定声名愈盛,被视为秦军的顶梁柱,西燕军闻之丧胆。慕容冲不得不将所有的战斗重点,移至对付杨定身上。
“高盖,以你对杨定的了解,应该有办法可以除掉他吧?”慕容冲问计于高盖。
自他称帝后,性情越发地深沉莫测,久经战火砥砺,并不曾将他的绝世俊美销损分毫,依旧容颜如雪,眸光凝霜,更添尊贵威仪。
高盖遥望长安城池方向,猜度着杨定那等最不愿双手染血的超脱人物,被迫在战场上以杀人为事,甚至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所擒万余俘虏被活埋,心底会有何等的沉重和悲哀,不觉叹气。何况,单凭杨定之力,长安还能撑多久?
“皇上,如果……臣献计擒了杨定,皇上可不可以饶他一命?”
慕容冲倏地将目光投到高盖面庞,如冰刀雪剑。
高盖忙跪地相求:“皇上,我也知杨定执意与西燕为敌,伤了西燕太多人马。只是……他毕竟是臣一手养大,臣……不忍!”
慕容冲眸光渐敛,唇角一抹微微的笑意,淡淡道:“杨定骁勇,说到底也是你教导有功。如今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