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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负手而立,只笑了笑,却不说话。
距那天暗闯生墓的事,已经过了那么久。刘盈到今天想起,还觉喉间扎着刺,心里横了针。碰不得、动不得,稍稍想想,都惊得一身汗,隐约发憷——帝谋王师,这是宁王猜到的。
天机谶是什么,她刘盈真会不知吗?
宁王都揭破了一切,胡荼又知道些什么?
她有许多疑,解不得,想不透,终是忍不住寻了小狮子。
这一站,就在门外枯守了一上午。
鱼微见她不走,缓声劝道:“姑娘,您都守了两个时辰了,还是回去吧,少爷不会见您了。”小家伙上次被她解了众矢之围,对她的态度明显柔和了许多。
依然是拒绝的话,却没有了讽刺的意味。
刘盈抿了抿干燥的唇,心里似有夔皮大鼓,咚咚作响。
面对这话,她只是笑笑,依旧伫立在门外。
鱼微歪着脑袋想了半晌,跑到别屋搬了个凳子给她坐下,自己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再看看刘盈,眼中似融了什么东西,闪闪烁烁。他又转了几个圈,似乎犹豫很久,终是将一脸迷糊的刘盈硬拉到门廊外。
风从外面吹了进来,顺着衣襟灌入内衫,散了热气,冻得人“咝咝”抽气。行人来来往往,胡荼正站在那儿,似新生的小树苗,抽出挺秀的枝条,清新秀气。刘盈歪着脑袋看他,似乎在岐州时候,还是猴似的少年,如今已经这么大了。
他不再是不知分寸的孩子,自己何尝不是,早丢了当时空明的心境。
她静静想着,忽然觉着时光如飞,原来这世上从没有“永远”二字……
两人站在门廊外。
鱼微拢了袖,一拜到底,恭敬道:“上次的事儿,小的谢过姑娘了。”想了许久,终于咬牙又道,“姑娘,是鱼微逾距了,还是想代少爷说一句……”
只听到“少爷”二字时,刘盈一双眼睛登时温润如水。她攥紧拳头,心脏不受控制地咚咚跳动。
可鱼微接下来的一句,却将她从天堂打入了地狱。
鱼微说:“少爷不适合姑娘,您还是放手吧……”
一句话未完,她心脏似乎忽然停了停,有一种尖锐的刺痛,似小孩儿恶作剧用针扎了扎,刺得她屏住呼吸,似乎一点儿也无法消化这这句话。
她低头看着脚尖,一时有些懵。
她来寻小狮子,也不全为了见见他,可是听见鱼微忽然这么说,她还是心痛。
原来,自己连听都听不得一个“离”字,何时这般脆弱了?
她想笑,却觉着眼中发涩。
“姑娘给过少爷多少痛,如今一一应在了自个儿的身上。少爷为您流了多少血,您以血做引为少爷熬药,也一一偿了回来。现下便是两不相欠。”鱼微的话,一句接一句,似一把尖锐利刃,生生剖开胸腔。
她扣紧指头,心中发苦,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两不相欠?
后来,鱼微还说了些什么,刘盈一句也没听见。竟是连来这为甚都忘得一干二净。她抱着膝,蹲在门廊,看秋风飒爽,落叶满地,满目凄凉,尽是伤心。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然蹲在那儿,浑不知长风灌入,冻人骨血。
曾经,他曾拥她入眠,百般缠绵。
她的小狮子不是回来了吗,为什么如今却要她放手?
她缓缓收紧手臂,还是觉得冷。
耳边,噪杂的人声,切切的足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轻声道:“二少,我有事想问你。”没人回答她,依然听着脚步声杂乱,分不出谁是谁的,她闭着眼,却是头也没回,“不要走,你允过我。”
语毕,她双手撑着膝盖,起身,转过头。
蹲了太久,猛地起来,她脑海一片空白,眼中白茫茫一片绚光。
她忍着眼中的刺痛,拼命张大眼睛,便是看不见,也想将什么深深印入们眸底。
过了一会儿,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流光肆舞中,果然看见小狮子清美的面容,如静静绽放的莲花,清冷孤卓。
刘盈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一丝流光,亮晶晶的,像是得到糖吃的小孩儿,笑得天真无邪,心里有小小的雀跃。刘盈,看,你等到了,只要一直等,不放弃,总是能等到的。
小狮子似被她感染,眼中有什么闪过。可一瞬,立刻恢复了曾经冰冷排斥的模样。那道光亮,快得仿佛是错觉。
刘盈只当自己失血过多,忽然站起,才会看花了。
她揉了揉眼,想要清醒过来。
胡荼冰冷淡漠的声音掷了过来,带着浓浓的不耐,“说吧,你找我干什么。”
刘盈心神一敛,知道现在不说清楚,他走了,自己真的连问的人都没了。她慌忙整理了一下思路,开门见山,那问题似尖刀刺破了寒冰,轻轻掷了出来,她问:“帝师王谋,到底有几分真?”
“就为了这个?”胡荼一声哧笑。
刘盈心中一窒,小狮子笑了,“告诉你也无所谓,坊间传言,向来作不得真。这帝师王谋,不过是摄政王有意放出的风声。你真当这句话,还能掀起轩然大波?”他说得轻描淡写,倒是收摄了所有的尖锐。
刘盈张了张嘴,隐忍了,她还想再问。小狮子走到她身边,捋起她耳畔一缕青丝凑在鼻端,附耳告诫她的声音,如浸入冰水中一般,透着凛冽的寒,放荡轻佻,“夫子,别太拿自己当盘菜了。帝师王谋,便是与本少做开胃,都嫌无味。”
一句话,如利刺般扎了她的心。
她睁大双眸,直勾勾地看着胡荼,想问他既然觉着无味,当初何必拜自己做师,如今为何与顾倩兮牵连不清?
可她什么也问不出来,似乎连呼吸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顿了顿,她这才缓过一口气,笑了。
那一笑,明媚似初春新发的桃花,灿烂得让胡荼闪了眼。
小狮子别过眼,不愿看她。
只听刘盈和声道:“二少的胃口向来很大,清粥小菜看不上眼,那有什么能入眼呢?这东夏的天下,如何?”
胡荼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夫子醉了,学生听不懂。”
“我一身无所专长,思来想去,若真说有什么特别的,横竖就一本先贤传下的本子。为这本书,我失亲无心,孤零至今。为这本书,我不信人间存爱恨、不信世有双白头。铁石心肠不遑于此。原本这一世,也就这么过了……”
她转身坐回到台阶上,看院落一树落叶,纷纷扬扬,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胡荼坐过来。
小狮子原不想过去,脚步却下意识地就挪到了台阶边。
这是刘盈第一次说自己的故事。
在此之前,小狮子只隐约猜到她身世可怜,却从没听她亲口说过。
刘盈笑笑,浑不在意道:“我一直以为那本书,就像书架上的经史子集一般,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那时候,我尚且年幼,和爹娘住在个小山脚。屋子不大,遮风挡雨,却很温暖。门外,有一条河,河水清清。夏天可以捉鱼虾,冬天可以凿冰。”
小狮子从小到大,向来是锦衣华服,仆侍成群。他实在想象不出乡野有什么趣味,一偏头,正见刘盈一边说些琐碎,唇边还融了一丝笑,顿觉头皮发麻,囫囵听了一阵,也算过了。
“那年秋天,风很冷。叶子都落了,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褐色的,只有屋子外面的河水还在潺潺流着。水声很清,很清……爹一早儿就上山砍柴去了。娘捣衣回来,洗菜,淘米,在准备饭菜。那天,我偷懒不想读书,骗娘说我不舒服,于是起得很晚。吃过饭,就溜去河边,还想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捉到几只螃蟹……”
她说得很缓,很慢,一字字很清晰,光秃秃的梅枝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
胡荼看着心烦,一把折了她手上的梅枝,干脆丢到一边。
刘盈瞟了他一眼,拍了拍手,继续说。
“到了河边,刚搬开第二块石头的时候,上游远远飘来个影子,于是我跑了过去。就看见了他……”说到“他”这个字,她的声音陡然一厉,就像一把尖刀扎了下来,带着说不出的冰冷与戾气。
胡荼知道前面的一堆废话终于说完,重点来了。他眼神一亮,转头看着刘盈,但见这绿衫女子低着头,浅浅一个侧面,在秋日的光晕中,融成了模糊的轮廓,远得似乎根本不在自己身边。
他的眉,忍不住又皱了起来,“后来怎么样?”
“我吓坏了,那人浮在水面,似泡了许久,人都泡白了。我愣在那里,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候,我娘来了,也看见了那个人。我抓着娘的衣角,很怕,于是拖着她往后退。娘转过身,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和我说,小囡别怕,去把爹喊过来。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说话的音调,很柔,很缓。”
顿了顿,她继续道:“等我带着爹一起过来,看见娘下了河,正在捞那个落水的人。”
胡荼一声轻笑,看了她一阵,“你和*一点儿也不像。”
刘盈没反驳。
“我娘心肠很好,她说旅人在山上失足,落在水里,也不知要飘到哪儿。既然见着了,就做件好事,埋了他,免得孤魂四处游荡,可怜得很。我不知道为什么埋了他,就不算是四方游荡的孤魂,只觉着娘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可正要去挖坟,爹发现他还活着,虽然气息羸弱,但却有一丝生机。于是,我们就把他带回了家。”
刘盈说到这儿,捋了捋额角的碎发,歇了口气。
这个故事其实无聊得很,胡荼却因为一个原因,到现在还没有拂袖离开。
寻常农家的女子,学的是女红,偏偏刘盈从小要读书。
寻常的农家,向来目不识丁,然而刘盈却说家中有一书架的经史子集。
这刘盈要说的,绝不会只是个农家故事这么简单。
刘盈不知他想些什么,只继续道:“那人除了被呛了水毒,身子其实很差。爹的医术很好,原来就救过许多的人,对那人身上的毒,自然也不觉棘手。在我们的照料下,那人一*好了起来。”
“你爹会医术?”
“是。”
胡荼淡淡一笑,难怪她会这么多种医理,原来是家传的医术。
“后来又如何?”他又问。
“曾经,有一个人得到了块宝玉,这块玉通体晶透,温润如脂。他仔细收放,妥善保存,却被无意间被邻人看到了。没多久,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个秘密,他和他的玉就这么被惦记上了,最后,终于惹来了杀身之祸。”
小狮子眼中亮起一簇光,迅速隐下。
刘盈裂开嘴角,快活地笑了起来。她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声道:“二少,这算不算这人咎由自取?没有守得住宝玉的实力,还放那么笔财富在身上,这不是生生遭人惦记嘛?”
小狮子心中一紧。
只听刘盈继续笑道:“这世间从来贪念最大,什么救命之恩、这个恩、那个情,都比不上触手可得的利益。哪怕那只是一个飘渺的希望,照样有人为了它,能撕破脸皮,不顾一切。又要面子,又要宝贝,自然脱不了最原始的一种方法,那就是杀人灭口。”
她说得简单,小狮子听到这儿,心脏却忽地漏跳了半拍,连呼吸都狠狠窒了窒。
他掌心撑着地面,沙砾磨上,有隐隐的刺痛。
杀人灭口,多简单呀。
刘盈终于说完故事,拍拍手上沾的一手灰,干脆站了起来。
一阵大风,倏地吹起她身后长发,猎猎而舞,似乎是无法适应这样冷寂的气氛。
小狮子终于猛地起身,寒声讽刺:“你家有怎样的东西,值得人家杀人灭口也要来抢?”
“《六壬捷录》。”
当书名从刘盈口齿间蹦出,胡荼的眼神忽地亮若星辰,他不问刘盈是怎样逃出生天,只低声发问:“抢书的人是谁?”
刘盈笑笑,隐藏住眼底那丝晶亮的光芒。她恭谦小意,和声道:“二少,您便是得了《六壬捷录》,也没有办法。那本书,是天罚之书,凡人看不得。”
“你也不过只是个凡人。”小狮子腹诽找,自负地笑了笑,高深莫测地看着刘盈,放柔了语气,“那又如何?”
“那本书,是西丘传下,上面自然是西丘文字记载。而西丘文,是东夏禁行的文字。这世上,没人能看懂那本书的内容。这本书,占吉凶,知天命,若是流传天下,惹来的必是东夏大乱。更若是被有心人得到,甚至能改朝换代。”
难怪东夏皇族费劲一切心思,也要抹灭西丘文。
有朝一日,《六壬捷录》现于天下,也没人认得,没人知道。
刘盈笑得颇是痛快。
小狮子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是怎样的人物,如何猜不到刘盈不顾一切,居然把深藏内心的惊天秘密,就这么光明正大捅破了,放在他眼前是为了什么。
沉默许久,他终是冷笑一声,厉声道:“你不要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