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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二天中午,清军才“克复”靖安县,大队的军马入城,严守四门,新任的县令将李鹤年等人召集到县衙中,先安抚了几句,便沉下脸来发号施令:凡协助长毛匪军搬运财物者杀;凡卖货给长毛匪军者杀;凡家中院墙上写有大逆言论者杀;凡有参加匪军或通风报信者,皆杀!一连串的“杀”字落地有声,从面白无须的县令嘴里说出来,轻松地如同在说宰牛杀鸡一样,将刘得功惊得目瞪口呆。还没等他从震惊中醒过来,县衙外已经有多少颗人头被砍落,先被拎到县衙记功,再打散了辫子挂在城墙上,充作长毛乱匪算作“战绩”。
刘得功发疯一般地冲到街面上,只见不少店铺的门被洞开,惨号和哭啼声从城中各处传出,一队队铁青脸色的八旗兵手持军令在大街上急匆匆穿梭,到处可以见到暗红色的血迹溅在墙上、地上、衣服上。刘得功一跺脚朝后街郑家老铺跑去,刚进到街口,正遇到娟姑娘抱着弟弟耀林从街上跑回来。这耀林小娟姑娘九岁,在私塾中读书,聪明伶俐,三代单传的男丁,是郑家全家的宝贝。刘得功见这姐弟二人无事,刚松了一口气,小耀林全然不知身边危险,跑进街口时忽然手指斜对面的一堵墙道:“姐姐,那个字写错了,应该是‘诛清妖、保太平!’”清脆的童音一出口,将娟姑娘与刘得功的心都吓得几乎跳出腔子。
娟姑娘来不及回头看,抱紧了弟弟就跑,身后传来恶狠狠的吼声:“呔!那小长毛在胡说什么?”娟姑娘紧跑几步,冷不防被人从后面赶上,一脚踹在膝窝,娟姑娘一声惨呼,身子向前仆倒却奋力托起双手,不让弟弟摔着,自己却结结实实地拍在地上,疼得几欲昏厥。耀林懂事,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拍土忙回身去扶娟姑娘,却被人一把揪住辫根拎在半空。在耀林的哭叫声中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声是娟姑娘的:“不要!”一声是刘得功的怒喝:“住手!”
刘得功几步跨到那揪住耀林辫子的军兵面前,强忍怒火躬身道:“这位军爷,我是管这地面的差役,这街面上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最清楚,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啊!”耀林被人揪住辫根悬在半空,血淋淋的军刀就晃在他眼前,吓得他脸色煞白,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叫,一泡热尿顺着裤管流下来。娟姑娘脸色苍白尖叫道:“军爷啊!莫吓坏了我弟弟!”那带队的军官却毫不理会,咬牙道:“小小年纪就学长毛大不敬,长大了一定也是长毛,还是杀了干净!”
刘得功几乎将腰弯到地,咬牙哀求道:“这位军爷您刀下留情!这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知好歹。请军爷给个薄面,小人千年万年铭记您的恩德!”刘得功平日古道热肠,最重颜面,街面上谁不敬重他几分,何时如此低声下气地求过别人。那军官却立起三角眼,将他一踢道:“对长毛就要斩草除根!这颗人头值十两银子呢,你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刘得功终于忍无可忍,抢上前一步按住那军官手腕,怒骂道:“杀你娘的头!瞎了你的狗眼,看不出这还是个学写字的孩子啊?老子们种地交饷的养着你们,就为了让你们反过头来拿刀砍老子么!有本事出城追长毛去!”那军官闻言将血红的两眼瞪得更大,怒喝道:“大胆!你为长毛说话,就是长毛!来人啊,给我当街剁下脑袋来!”他身后一群人呼啦啦围上来,拉刀围住刘得功。
刘得功情急之下拔出腰刀横挥,贴着耀林的头皮削过,将他辫子削断,同时探出左手,在半空中抓住正落下的耀林的衣领,一把将耀林从刀口下抢过来藏在身后。后面带队的军官见刘得功出手,呼喝道:“反了反了!”命人鸣响铜锣召集人马,同时指挥军兵将刘得功与郑家姐弟团团围住。刘得功背朝院墙,将郑家姐弟藏在身后,自己则横刀身前挡住军兵,环视四周准备杀开一条道路。至于杀开一条路以后该如何,能跑多远?眼下的情形也容不得他细想,反正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就是了!
就在刘得功分神之际,当前的一名军兵猛然出枪,直戳他胸口而来,刘得功身后是郑家姐弟,他不敢躲闪,危机中只得咬牙挥刀,架开长枪,同时上前一步,一脚踹中那军兵的小腹,将他踹出去四五步远。刘得功不敢伤人,抓过长枪拧下枪头用作棍棒,手腕发力舞起棒花,挥动枪杆展开棍法指东打西,将数名军兵掀倒在地,棍头拖地带起团团烟尘。
就在这片刻工夫,又有数十名军兵呼喝着跑过来,一起拔刀出枪将刘得功围在当中。刘得功双拳难敌四手,心中顾忌又不敢下重手伤人,还要照顾身后的郑家姐弟,一时间左支右绌,局面立时狼狈起来。
正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街口传来大队的脚步声,刘得功抬头看时,却原来是李鹤年带领二十多名县衙差役跑了过来。原来有巡街的差役发觉刘得功出事,急报李鹤年得知,李鹤年忙将县衙内的差役统统拉了出来,急匆匆奔来救刘得功。这群差役推开军兵们冲进圈内,将刘得功团团护住,李鹤年则站在圈外大叫误会,拉住带队军官的胳膊将他拉到一边。军官不在群龙无首,架自然就打不下去了,一众官军们齐齐转头盯向李鹤年这边。
李鹤年拿出身上的腰牌,摸出一包银子塞进那军官的手里,刘得功离得远,听不见李鹤年说什么,只能看见李鹤年拉住那军官的袖子弯腰作揖不住地哀求,其间又向那军官手里塞了两次银子。那军官颇为不满地挥了挥手,收队离开,临走时手指着刘得功骂出了一大段的方言,刘得功虽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料想他说不出李鹤年那样子曰圣人云之类的好话,索性不去理他,先回过头安抚郑家姐弟。耀林小脸苍白,紧紧抓住娟姑娘哇哇大哭,娟姑娘紧抱着自己的弟弟不松手,生怕再有人抢走一般。
李鹤年叹口气,只好将刘得功拉起来一同送郑家姐弟回家。回县衙的路上李鹤年铁青着脸,一句话不说。刘得功偷眼看着以为李鹤年在生自己的气,小心问起来,才知道是因为进城的八旗兵抓人抓疯了心,不到两个时辰竟然将县衙大牢塞满了,不审不问,只叫各家拿银子前来赎人,全如绑票一般。李鹤年怒道:“从未见过如此治国平天下者!”
回到县衙,县令已经闻得消息,将李鹤年大骂了一顿,又命人将刘得功锁进大牢。各处差役都是自己人,进了牢门就将刘得功身上的锁链解了,牢里关满了人,就在值班的八仙桌边上并了几条长凳,铺了一套被褥,让刘得功先住在这里,说是坐牢却与在牢里值班无二。众人都叫刘得功宽心,说这几日街面上乱,在这里避几天风头也好,都是自家兄弟,吃用不愁。
晚饭后,李鹤年提了一瓦罐黄酒,炒了一盘鸡蛋并半篮子煮花生来到牢里,陪刘得功说话。李鹤年安慰他稍等几天,等事情平息后由李鹤年出头找县太爷说情,借口人手不够,还让刘得功回来当差。刘得功骂了几声娘,将天地、朝廷、城隍、土地抱怨了一个遍。李鹤年知道刘得功是个粗人,遇事爱钻牛角尖,是是非非是一定要分清楚,但是他自己心里也是一团怨气,想劝别人却一时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刘得功自顾自地喝了半天酒,忽然停下来问李鹤年道:“大哥,你是读书有学问的人,像你这样下苦功夫地读书认字,为的是什么呢?”
李鹤年愣了一下,随即道:“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刘得功闻言先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拍桌顿足几乎喘不上气来。李鹤年见他笑成这个样子愣了一会儿,随即也自嘲地笑了笑道:“这大帽子话每个读书人都会说的,即便是做上三年清知府,为了十万雪花银,也要冠冕堂皇地先扔出这顶帽子合在头上。”刘得功道:“这二十二个字我认得最清楚,县城书院里墙上写的有,李大哥你书房里挂的有,县老爷客厅里面屏风上也有。可是说要做这些事的人,却每每都是巴结奉迎,马屁功夫登峰造极,李大哥你实际想这样做的人,却在这里每月挣五两银子的饷钱。”
李鹤年知道刘得功心里不爽,也随着他笑笑道:“说通俗些吧,读书就是为了自己有饭吃,然后能为别人谋一碗饭吃,再然后就是能让全天下人吃饱饭。自古民以食为天,所有人的努力都是在一口饭上,即便是唐宗宋祖,也是以饱食为重,所谓的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过是让大家都能吃饱饭罢了。”
“好!”刘得功一拍桌子把李鹤年吓了一跳,“大哥你说得好!小弟看得出来,这整个靖安县里,就数你最有本事,你办差办得最漂亮,平事平得原告、被告都服气,你讲理讲得最清楚,全县上下没有不佩服你的。可惜,就是屈才在这里,什么时候你那个……那个飞天冲了,我们就有指望了。”
这几句话触及李鹤年心中痛处,他强笑一下,端起酒碗饮了一大口。李鹤年虽不是举人、进士,但是他偷偷看过和自己同场考试、红榜高中的那些个举人老爷们的文章,狗屁不通的比比皆是。李鹤年明白其中的缘故,没有真金白银,哪一位主考愿意点你这个没钱没势的穷光蛋。而李家宁肯拿出几百两的银子给几个儿子还赌债、喝花酒,却舍不得给他掏一分银子!可是到了大祸临头的时候,全家人套车牵马的到省城避祸,却要他李鹤年看家守业,留在家里应付太平军。空荡荡的宅子里金银细软全无,让他李鹤年看守什么呢?李鹤年想到这里心下不由得叹气,人在屋檐下,如何不低头。
这边刘得功借着酒劲还在滔滔不绝说着:“以后你要是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小弟一定那个……那个汤里火里地来去,决不含糊,你做丞相我就做大将军,帮着你打天下,将这些只会欺压良善的狗贼统统砍头;你要做诸葛亮,我就做赵子龙;你要做包公,我就做展昭;你要做宋江,我就做李逵!”刘得功本性耿直,酒后说话更无禁忌,但越是真话越暖人心,李鹤年听到动情处,也忍不住举起酒碗道:“好兄弟,将来要是有了咱们兄弟用武之地,咱们一起打天下,一起同生死、共富贵!”
两人正在开怀交心之际,西边牢房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有人冷哼一声道:“人的命天注定,命中合有八斗粮,跑遍天下难满升!妄谈富贵,痴人说梦。”刘得功闻言大怒,将酒碗在桌上一摔,摇晃着站起来就要过去打人,李鹤年慌忙起身拦住,举起桌上的灯笼走过去看。只见牢里盘膝坐着一个道人,这道人两鬓微白,三十岁上下,青布道袍洗得发白,左袖空荡荡别在腰间,一根柴棍穿过道冠将头发别住,虽然身处牢中却神情淡定,处乱不惊。李鹤年认得,这人就是九岭山莲花峰的独臂道士,都说此人善用铁板神算,可前知三世后知三世,算术几可通神。想不到军兵胡乱抓人,竟将此人也拿了起来。
李鹤年忙取钥匙打开牢门将道人请出来,让到座位上施礼致歉。那道人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贫道无端被人押至此处,一路上受尽折辱,也是一时未能压住怒气,失态了。”李鹤年知道这道人非同一般,便请道人为他二人算上一卦,刘得功这才知道这人就是江浙闻名的有道高人,酒也醒了一半,当下自告奋勇地就要去借算盘、笔纸。
那道人笑笑道:“算盘龟甲,不过是虚相罢了,大道无相,随手事物皆可成卦,何必拘泥于俗物?”说着,这道人竟随意抓起两把花生撒在桌上,十几粒花生骨碌碌跳在桌面上滚得到处都是。李鹤年与刘得功看在眼中全然不识,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那道士手拈胡须俯身看了半天“花生卦象”,叹口气道:“这次倒是贫道妄言了,没想到两位竟居然都是封疆王侯之命,只不过一个是泽上火的真侯,另一个是涧下土的虚王。左边这卦着了一个离上兑下的暌卦,这是个水上火的卦象,想必这位李施主此前怀才不遇,家中也无所倚恃,卦象主遭妒嫉,志不相投。但兑性悦,离性明;火行水上却是柔进和悦之卦,李施主如果道行中正,拥戴君王,迟早会附骥腾达,封疆一方。李施主处世如锥置囊中,迟早要展露锋芒的。”
那道士一顿,又道:“这位刘施主却是艮上兑下的损卦。上艮为山、下兑为泽,泽围山乃是损上益下之势。此卦山泽互损,难得调衡,天下若制衡得当,刘施主必定终老于田野,寂寂无为;天下若制衡不当,刘施主倒可以借云腾雾,封王封侯。只不过,两位虽然将来都有大富贵,但只有一人可得善终,怕是李施主将来的富贵,都是刘施主以命相送的。”道士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