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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重新主持朝政,玉佑樘也有了许多清闲时间。
她今日早早起身,在庭院里来回晃了很久,赏了鱼,逗了鸟,最后还是回去房中。
不必上朝的早晨,似乎有点难言的空虚与失落。
她在房里发了一会呆,突然有位宫里的小太监来报,道刑部有位小吏来找,言谢诩还有些遗落的造反之事要告诉太子殿下。
玉佑樘只道:我知晓了。
随后戴上发冠,匆忙赶去刑部大牢。
玉佑樘直接进了谢诩的牢房,他依旧被铐手铐脚,神情有些明显的消沉和苍白。
狱卒开了锁,放玉佑樘进去,待她入了里头,又严不透风站成一圈把守着。
玉佑樘并未走近他,只倚在门栏上,道:“谢大人还有什么话要对本宫讲?”
谢诩站直身,脚畔铁链带出的拖地声里,他的嗓音静然无波:“其实没有什么,只是想托付太子殿下一些事。”
玉佑樘不再借力,也挺直身体,平淡地望着他道:“直说无妨。”
谢诩掌心触上墙面,走到牢房内的桌案边,才沉声道:“事关我谋反一事的处罚虽还未定下,但想必也是死罪难逃,重里来,轻里去,我也不想带什么走……”
其间,他步伐有些异常的缓慢,玉佑樘也并未太当回事,只当是脚镣过重。
他一只手臂撑住桌面,嗓音仿佛被压上了一块愈来愈重的铁石:“有一样东西太重,想了许久,还是该还给……”顿了顿:“殿下。”
“什么?”玉佑樘紧盯着他,语速很快问。
谢诩身躯一动,似废了极大的力气一般,将另一只紧握成拳的手极慢地搁上桌面,而后五指轻舒……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面色血色尽褪,一瞬煞白成纸,身形也如随时将塌的玉山。
玉佑樘面色陡变,问出的嗓音有几分颤抖:“你私自服毒了?”
他不作答,怕是连回答的力气也没了,猛又咳出一口黑血。
他一只手臂艰难而僵硬地收回,玉佑樘这才看清了他摆在桌上的,说要还给她的那样东西——
一枚金色的纽扣,躺在桌上。
当日在满池荷花里,他曾送给她一半,这是另一半,他留在自己这里,待若珍宝般,妥善保存了很久。
终于,今昔也可以就此归还了。
从此再无瓜葛,再无情怨。
就如他所说,他背负着一生使命来到世上,不想还带上一份沉重的情感离去。
重里来,轻里去。
他扬眸看向玉佑樘,勾唇极轻地一笑,嘴畔的鲜血格外刺眼。
这笑还未收起,他手臂的力道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往前栽身下去。
“谢先生——”
少女的嗓音在空旷的牢里回响,悲戚又仓惶。
玉佑樘心跳如狂,几乎漏拍,她眼眶热得烫人。
都忘了是怎么走过去的,一下冲到谢诩跟前,扶抱起他,他气息轻微,玉佑樘的指尖颤抖地探上他的腕,脉搏紊乱,周身全然衰亡之象。
玉佑樘跪在地面搂紧他,将他上半身挪回自己身前。他的脑袋根本支撑不住,沉重而无力,要玉佑樘使劲托着,才能不垂坠下去。
谢诩靠在她怀里,喘息渐弱。他慢慢阖上眼,却又痛苦地强行睁开,望进玉佑樘已经盈满泪水的眼底。他依旧咳嗽不止,话语也断断续续:
“若,今世……只是个平民百姓……就好了……”
玉佑樘闻言,心头恸到极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她又猛地看向门口一群手足无措的狱卒,眼眶红到可怖,哭腔近乎发狂地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替他把镣铐松了啊!快去叫太医来啊!快点啊——”
狱卒闻言,忙连滚带爬进来,哆哆嗦嗦掏出钥匙,颤抖地解着禁锢在谢诩身上的镣铐,玉佑樘明显能感觉到他全身渐渐松弛,忙将他搂抱得更紧,晶亮的泪珠一滴滴砸在他脸上:
“别死……求你了……求你了……”
下一刻,玉佑樘怀中一动。
她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极快探出,五指已用力扣上她的细颈。
所有动作不过眨眼之间。
被这样吃劲地掐着,玉佑樘的喉头痛到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胡乱地挥着手臂,试图挣脱。
手的主人力气那样大,这种挣扎根本就是蚊虫叮咬。
他利落起身,将她一下从地面悬空拎起,禁锢在自己高大的身前,也强制止住她因窒息而使出的那些无痛无痒的挣扎,但停留在她颈项一圈的力度却是丝毫不减。
而后,一个熟悉低沉的嗓音自玉佑樘耳后轻起,带有三分笑意:
“我当然不会死。”
那嗓音又平静无碍地威胁:“放我走,不然你们的太子殿下必死无疑。”
☆、第三十五幕
玉佑樘停下了挣扎;这种情况;就和上吊差不多,愈挣扎愈死得快。
尽管此刻的她;就如同溺在深水中央,上气不接下气。
她的视线也开始朦胧,她能模糊地听见狱卒张惶的让步与恳求,以及感受到谢诩正在急速往外走。
渐渐,四周的一切都如同沉在水底;滂沱的疼痛和压抑掀翻她的身心;以及她所有的呼喊。
而她颈项上的那一处;存在感竟那样强烈;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五根手指正毫不留情地掖紧。
人在濒死前大抵都会忆起许多事吧,思绪飞如光转;她想起这只手曾怜惜刮过他的脸颊,带着剥茧,略带粗糙而又小心温柔的刮过……她想起上回在狩苑,她快要死了,也这只手一把将她从草地里捞起,急切而有力……
她又想起九年前,几个不速之客冲进家中,将她强行掳走,套上布袋,扔进马车,最后再被一下抱出车厢……
那会,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世界都是一片黑暗。
就跟现在的牢房一样。
掖着他的人愈走愈快,过了一会,玉佑樘眼前又恢复明亮,清爽的气流扑面而来,连颊边的泪都很快被风干。
一定是到外面了吧。
那时候,谢诩将套在她身上的布袋一下抽起,也是这样的感觉,终于有了亮,终于有了光。
只是今日,这只曾带给她亮的手已经要置她于死地了。
哈哈。
玉佑樘心头无声轻笑,笑得连唇角都不由轻扬。
她的手臂一直在小幅度地摸索抖动着,艰难之极,似是挣扎。很快,袖筒中滚落一物,一柄尖而薄的小匕,她迅速托住,用指甲拼命抵着,让它一厘厘脱鞘,而后用尽仅剩余的那一点力气,狠狠地朝着身后人扎去——
手臂一下被架住!
小匕也一瞬被夺走。
扣留在她颈脖上的长指终是松懈了几分。
快要溺亡的人终于浮上水面,玉佑樘大口大口呼气。
下一秒,用以逆转局势的利刃已架上自己的颈侧。
“愚蠢,”身后那人评价,又将她往上提了一点,靠进她耳畔狎昵道,烫撩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廓:“真狠心啊,铃兰。”
锋利的刀片轻刮脖子,力度却掌握得正好,未制造出一点皮肉上的伤害。
玉佑樘喘着息微笑,虚弱回道:“都是跟你学的啊。”
谢诩面色一凝,不再回他,而是又扫视重重包围在牢狱大院外头的禁卫兵,命令道:“全部退后,卸去兵器,派一辆马车来,掩护我出宫,若有人敢轻举妄动一步,或者妄图逃离这里出去通报,就等着为你们的太子殿下收尸好了。”
这般讲着,手中冰冷薄削的刀片又抵近一分,玉佑樘细白的颈子上隐约压出一抹血痕。
禁卫军们见状,惊惶不已,手中的长枪利剑叮叮当当落地。
玉佑樘分毫不躲,只悠悠道:“杀了我好了……”
她的嗓音轻得如同一缕风:“反正我此生夙愿也已了,生或死,又有什么关系?”
她这样讲着,边动了动,将自己纤细的颈项朝那只匕首凑近了些许。
谢诩匆忙向后收手,但玉佑樘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划伤,一丝嫣红的血蜿蜒而下,流淌进她的襟内。
她被他钳制在胸口,又软又轻,似一只破败的玩偶。
此刻,谢诩落在她耳里的腔调中,带着些许咬牙切齿的笑意,爱恨糅杂,“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意欲拖延时间么?”
玉佑樘周身一僵,而后静静笑了。
“你这般做只会让你的下属们更加失魂无措,”谢诩拨正她的脑袋,强迫她直视正前方:“托你的福,掩护我出宫的马车来了。”
蹄声踏踏,刑部大牢的马车已经近在咫尺。
一声吁鸣,烟尘顿起,驾车的小吏已将车身驱停,而后哆嗦道:“谢,谢大人!车已经给您弄来了,您千万别杀了太子殿下啊……”
“掀开车帘。”谢诩利落地命下,音若寒冰。
小吏忙将车厢前的帘幕大开。
车中未有埋伏,不过谢诩还是为有一丝松懈,架在玉佑樘颈前的匕首不离开分毫。
他警惕地环视四下,一片都未放过,边挟持着玉佑樘一步步登上马车,而后长臂顺势一揽,将帘幕扯下,车厢内顿时一片晦暗,不见天日。
马车被挡得严实,外面人瞧不见车里情况,就算想要在远处以暗箭偷袭,也定是不敢轻举妄动。
谢诩的声音隐没车厢里,沉稳却又足够让外面的人都听得到:“刀还在太子颈侧,奉劝诸位还是不要跟过来的好。”
他又道:“驾车。”
骏马嘶鸣,脚下车轮滚动如飞。
谢诩坐□,将玉佑樘抱坐在他腿上,紧实地圈在胸前,确认她四肢都动弹不得,这才刚匕首放远了一点。
玉佑樘又挣扎几下,想脱开他的压制。
刀片又重新压回她的脖子,也制住了她的动静,谢诩声音平淡如白水:“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
玉佑樘斜睨他,她细颈上的伤口鲜红狰狞,表情却意外平静:“你舍不得。”
这样的自信不疑。
二人对视良久,谢诩终究还是放远了那柄匕首,无奈承认:“我的确舍不得。”
他似疼惜般刮过玉佑樘那处伤口,已然凝结的血痂又融为液状,汩汩流出鲜红一缕。
他启齿,语气冰寒如霜:“你伤我倒是舍得的很。”
谢诩将手中那柄精巧的小匕,于她眼前翻转了两下:“这还是你十岁生辰那天,我赠你的。”
玉佑樘直盯着他,毫无畏惧,道:“你将纽扣还我,我自然也该找个机会将这东西还你,不是吗?”
谢诩闻言,凝视进她眼中的目光如利,似乎要强行看透她心腔的每一处,终究只是轻叹一声,抚上她后脑,将少女的脸紧紧按回自己胸口。
“跟我走吧。”
他的话自胸腔里,闷雷一般,沉稳的传出。
“不了,”玉佑樘飞快地否决,她的唇贴在他胸膛,艰难地掀动:“我们之间没有可能了。”
她像是在陈述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无波无澜:“你那时利用我娘亲威胁我,同我最憎恶的人勾结算计我,以及你我的身份,担当,皆是阻碍。你大概还没意识到吧,你我之间,早已生长起一座难以翻越的高山。更何况,我娘亲苦难了半辈子,才过上几天快意的日子,我怎可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开。”
“我一直努力躲避着你的感情,自信心肠如铁石,可方才在牢中,亲眼看着你倒下的那一刻,多日以来的坚持,还是瞬间溃不成军了。”
“你问我可曾对你动过一刻真心,我现下如实告诉你,我也喜欢你。”
“可我们根本不能在一起。”
“我放你走,以后不要再回来了。”
能明显感受到覆盖于自己脑后的掌心逐渐松懈,玉佑樘从他怀抱挣出头来。扬眸看谢诩,他连坐着都比自己高很多,仰头也只能看到他硬朗的下巴,她吃力地伸长脖子凑近,这个动作又让她细长的伤口迸裂,血又流了出来。
玉佑樘似乎感觉不到痛,只极快地在谢诩已经胡子拉碴,不似以往那般整洁干净的下巴上亲了一下。
这个吻蜻蜓点水,如蝶翼曳过花蕊,就像她那夜还给他的一个拥抱。满庭流萤浮动间,那一个温柔而不侵犯的,男女之情。
也许她那时候就喜欢上他了,因他毫不掩饰的心跳而沉醉,又或者,月光里男人微红的脸格外可爱,让人心动。
也许更早之前,她就已经喜欢他了。
可是没有办法。
不可能不管一切,不可能奋不顾身。
无路可退,只能无言以对。
“忘了我吧,我也会忘了你。”她说。
马车飞驰,宫门愈发逼近。
守着皇城的士兵一下拦住马车,问那神色紧张的驾车小吏,恶狠狠问道道:“车里是谁?”
玉佑樘不等小吏开口,便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只探出半个头,将颈侧的伤痕隐在帘幕阴影里边,严声回道:“是本宫,要出宫私访,调查一些谋反的遗漏事项,不想声张。”
那小官兵一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