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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的名字叫“滴夜”。神农镇的人却心照不宣地称它为“爹”。
所以,倘若有个人问“什么时候去你爹那儿?”,你千万不要误会。
艺恒馆就在小楼的楼顶。
初来的外地人一定会奇怪这个妓院里为什么会有一个棋馆。 而棋馆的主人却是传说中神农镇最美丽的女人。
她的名字叫“菊烟”。听说,她的本名是“娟”,化而成二,成了现在这个名字。
她原本是从小就长在梨花院里的一个女孩子,却有一手惊人的棋艺。从十二岁开始,她就长住在艺恒馆里下棋。
和她下棋很昴贵,五十两银子一次。输了你的银子交给她。赢了,她跟你走。
她从十二岁一直下到十九岁,慕名而来的棋客不在少数,她从来没有输过。
所以她是小楼里唯一的处女。
“你们卖身,我卖脑。价钱都是一样。”有一回她对紫玉说道。
紫玉的名字总是挂在滴夜楼水牌的第一位。 她是个四肢纤细浑身柔软的女人,一脸入骨的媚气。一样的价,菊烟从没有紫玉挣得多。毕竟,她那一行挣钱更快。
“你听说了么?福兴里的那间铺子又卖一种新的花膏和香粉。就是这种味道。闻闻看,好不好?我买了三盒,送你一盒。喂,眼圈黑了啊。用前天我教你的法子,新鲜蘑菇切成两片贴在眼皮上。真的很管用。”紫玉道。
紫玉整天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皮肤保养。她在任何时候都是香喷喷的。以至于她走了之后,她留下的余香会在艺恒馆里停留很久。
“真不好意思,你总是替我买东西……实在是这几日我睡得不好。”菊烟款款地道,“阿葡,快拿银子来给紫玉。你老是为我破费……”
“行了,什么时候和我算得这样清楚?你还是歇着罢,别为那局棋想破脑袋就好。”紫玉风一样地过来,又风一样地走了。
那局棋。
那局棋为什么她就解不出?
她恹恹地吃了晚饭,幽幽地围着自己的屋子转了一圈,便又回到棋桌上。焚香静坐,望着那一局棋沉思。
苦思中她想象自己是一节槁木,一团死灰。
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这小楼里的一个影子。
她穿着一件轻若无物的藕丝长衫,挽着一个芭蕉髻,上面斜插着一只玉簪。在卧房里她比较随便,脱了凤鞋,只穿着一双罗袜,手掂着一枚棋子,跪在棋桌旁。
难得有一天清闲,没什么棋客,她可以好好地思索一番。
那局棋。
四年前的残局。
“小姐,有客人来了。”阿葡远远地通报道。
“银子收了么?”她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在那局棋上。
“收了。”
她站起来,缓缓地走到客厅。
来人是一个穿着黑衣的青年。
个子并不高,却很英俊。嘴唇紧闭,好象在思索,又好象在忍受什么痛苦。
他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一把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见她出来,他的眼珠动了一下,露出吃惊的样子。
他的镇定显然与他的年龄不符,只有吃惊的时候他才皱起眉,露出年轻人专有的好奇神色。
“公子是来下棋的?”她淡淡地,例行性地问了一句。
这里外地人很多。并不是每一个客人都知道这里有个棋馆,常常有人走错了门。
“不是。”
他好象对她问的这句话感到奇怪。
“如果不是,公子只怕走错了门。这里是棋馆,楼下才是你要去的地方。”
“我就要在这里,这里安静。”那青年蛮不讲理地道。
他嗓音冰冷,口音听起来很遥远,至少她一点也不熟悉。
“对不起,我不是陪客人的。”她道。
“你是女人。”那人道。
“女人有很多种。”
“在这种地方的女人只有一种。我虽走错了地方,却并不会在这里久呆。”他面无表情地道。
“哼。”她站起来,转身要走。
“我好象已付了钱。”那人继续道。
她的脊背硬了起来,转过身,怒目而视:“你付了钱,那又怎样?”
“你当然知道应该怎样。你的名字,想必也挂在楼下的水牌里。”
她的名字当然在水牌里。就排在紫玉的后面。不过到这里来的人,有很多都知道她虽也是个妓女,却只有下赢了她的棋才能干那种事。
“你是谁?”她冷冷地问。
“我叫小傅。”青年傲然地道。好象那是个值得骄傲的名字。
“啊……公子就是那个小傅?那个打败了韩允的小傅?”小葡奔了过来,道:“你今天不是要和唐潜……”
他点了点头。
“如果你赢了,你就是天下第一刀!”小葡兴奋地道:“我……我……”她原本想说,我可以陪你……又觉得这么说很无耻。
“是么?我倒觉得这位公子不象是天下第一刀,倒象是天下第一垃圾。”菊烟冷笑着道:“小葡,送客。”
她袖子一甩,珠帘“哗”地一响,人已进了内室。
(定柔按:垃圾二字古已有之。《梦梁录》卷十二:“更有载垃圾粪土之船成群搬运而去”)
小葡尴尬地看着小傅,战战兢兢地道:“公子你……你不要发怒……小姐今天……今天生病……心情不好……”
“我能不能在这里坐一会儿?”他沉默良久,忽然道。
“小姐方才……方才已说送客了。公子还是请回罢。”
他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3)
子时未到,飞鸢谷四周的山包上早已站满了观战的人。小贩穿梭其中,叫卖着手中的小吃。
“包子啦包子啦!和乐楼的灌浆包子,薄皮春茧包子,虾肉包子……”
“丰糖糕、重阳糕、栗子糕、枣糕、乳糕、拍花糕六文一个,十文两个……刚出锅,热的咧!”
荷衣与吴悠坐着马车赶到的时候,前面已没有了路。她们刚一下来,就有七八个小贩涌到她们跟前,问她们要不要绿豆水或者木瓜汁。
吴悠披着一件纯黑的斗蓬,夜风微凉,她将自己紧紧裹在斗蓬里。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她吃惊地问道。
“这些人只是来看热闹的。真正要看的人不在这里……”荷衣带着她来到一个隐蔽之处,吴悠感到脚下的地越来越柔软。
“我们是不是已到了那片沼泽?”她的脸有些发白。毕竟,她很少出门,更少在这种时候出门。
“快了。”荷衣笑了笑,道:“你不会轻功,我只好抱你过去看了。”
“我……你抱我?不,不,我在这里看就可以了。”她吓得连退了好几步。荷衣的个子比她还矮,抱着她走过沼泽?她想都不敢想。
“可是,在这里你根本看不清……说老实话,你最多看见两个人影,如此而已。”
“那……可是……我……好罢。”她踌躇半晌,终于同意了。
荷衣道:“你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抱起吴悠,飞快地掠过沼泽,将她轻轻地放了下来。
吴悠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空旷的平地上,月光正从头顶上照下来。
平地的远处是一片树林,树林的背面,是一个坟地。
在这里比武死去的人,有很多都是就地埋葬。
作为一个大夫,她并不害怕死人,以前跟着慕容无风也不知解剖过多少次尸体。
但不知为什么,她一到了这种地方还是感到浑身发抖。好象她以前看到的死人都是假的,只有今天看见的才是真的。
“这里的杀气一向很盛。”好象看出了她的恐惧,荷衣笑了笑。
“等会儿,他们……他们两个真的会……刀对刀……互相砍?”她吸了一口深夜冰冷的凉气,道。
“真的会。”荷衣道:“不过你放心,他们绝对不会碰你。现场上还会有不少别的人。”
说话的时候,荷衣向平地扫了一眼。
平地的东面稀稀落落地站着十来个人。
她看见了山水与表弟。这两个人都是使刀的,当然会来。
顾十三也在。
有一两个崆峒派的人,她以前见过。
剩下的几个站在一团,其中有龙熙之和萧纯甲。因此她断定这几个大约都是龙家和萧家的人。
唐家的人一个也没有到。
小傅已经到了。
荷衣很少跟小傅说话。跟慕容无风一样,他是个外表冷漠内心腼腆的人,见了陌生的女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接着,沼泽上一阵轻响,两团灰影飞掠而来。
快到平地的时候,灰影轻轻一坠,在空中做了一个优美的收式,缓缓地站定。
是唐家的老四唐淮和老九唐浩。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老三唐渊。
他的轻功显然要高过老四和老九,虽紧随于后,却毫无声响,令人几乎无法察觉。
荷衣的眼睛眯了起来。
她突然想起方才下马车的时候,就看见了好几个云梦谷里的青年。为了看这一战,谷里的精锐想必也出来了大半。她走的时候,谷里的高手大约只有谢停云仍然留守谷中。
唐门会不会利用这次比武突然夜袭云梦谷?会不会又将慕容无风劫走?
一想到这里,她突然浑身紧张了起来。突然对一旁的吴悠道:“我得回谷一趟,等会儿来接你。你一个人在这里……要不要紧?”
吴悠道:“不要紧。”
荷衣道:“有什么事你可找山水和表弟。”
“不会有什么事的。”吴悠道。她才不想别人把她认出来呢。衣冠世家里的读书人,跑出来看这种血淋淋的江湖决斗,若传了出来,象什么话?
荷衣无声无息地掠过沼泽,乘着马车,轻悄悄地回到谷中。
雾气氤氲,夜已深了。云梦谷沉睡在群山的环抱之中。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竹梧院里。
廊上的灯笼被夜风吹得飘了起来。
她走的时候慕容无风已然睡了一觉,他说晚上他大约会躺在床上看看书,改改医案,然后等她回来。
她还是不放心地叫来了蔡宣,硬让他陪着慕容无风。
风湿深重,加上一身的伤痛,慕容无风大多数时候动转不能自如,干很多事情都很困难。虽然他仍然不肯麻烦别人,但总算已渐渐同意让荷衣替他做很多事情。
病到最严重的时候,他不得不完全依赖荷衣的照料。去年冬季的那段日子,他有两个多月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荷衣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旁。
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但总算从没有发过脾气。
直到最后一刻,只要他的手还能勉强动一下,他都坚持自己料理自己。后来,他的手臂便肿得完全不能抬起来了。
无论如何,他只不过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而已。谁若在这个年纪里成天卧床生病,心情肯定好不起来。
那是一段艰苦的日子。他很少笑,终日沉默不语。
他拒绝见子悦。
实际上,除了荷衣与几个总管,他谁也不见。
他每天唯一的活动就是荷衣帮他洗澡,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他包在一床厚毯之中,抱着他僵硬的身躯,在院子的走廊里走一圈,称之为“散步”。
他的心脏在病深的时候十分虚弱。听不得半点突然的响声。
荷衣走到门口,忽然意识到自己毫无脚步声,生怕会吓到慕容无风,只好打了一个转,准备加重脚步再把方才的路走一次。
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忽然从窗口传了出来。
“……我要你配的药配好了吗?”是慕容无风的声音。
“学生斗胆劝先生一句,那新制的‘定风丹’先生一定不能再用了!”蔡宣道。
“我只问你配好了没有。用不用我自己知道。”慕容无风冷哼了一声。
“……配好了。配了……配了一瓶。”
“我要你一次配两瓶,你为什么只配了一瓶?”
“学生以为……此药尚在试制阶段,药性过强,虽能暂时缓解风痹,却大大增加了心疾骤发的可能。何况每次服用都会刺激胃部,致人呕吐。这个……这个……夫人早晚也会生疑。”
“她不会知道……每次呕吐我都会在浴室里。”那个声音淡淡地道。
她的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悲伤,竟一时难以自已地发起抖来。
难怪他近来心疾动不动就发作,难怪他越来越消瘦,食欲越来越差!
“无论如何,学生以为先生不能服用此药。这是饮鸩止渴……”蔡宣的嗓音里含着悲痛,显然是绝望地与他据理力争。
“我自己明白该怎么做。你这几天最好再配一瓶过来。”慕容无风毫无所动。
“就算先生想实验新药……也……也要换个身体强壮些的人。先生的身体哪里承受得起?何况……何况先生的身上还有唐门的慢毒。那‘凤仙花膏’一到冬日便会时时发作,比风邪入骨还难对付……”
慕容无风沉声道:“这件事情,绝不许你向夫人提起,知道吗?”
“是。”
“你去罢,我想休息了。龙家的那几个儿子,我方才已给他们配了解药……咳咳……想必不会有事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咳嗽了起来。
“夫人反复叮嘱,学生必须留在这里陪着先生。”蔡宣道:“我就算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