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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一阵轻松,便深地吸了一口气,借着这股强劲的风力发疯似地往上爬。
他以为自己爬了很久。虽然他的胸口似乎被狂跳的心脏塞满,早已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还在无知无觉地往上爬。他的双胁勒出的血沿着拐杖滴到手背,一片粘湿。
回头看时,那石阶他只上了七级。
长发早已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搭在肩上。他咬着牙竭力想站稳,身子却在空中晃了两晃,他伸出双手死死地抓住栏杆,却听见“叮当”一声,一支拐杖掉在地上,滑到了亭下。
他勉强地支撑着自己。心中暗自苦笑。
那女人当然不会是荷衣。荷衣早已去世。
为何一定要见到这女人,原因连他自己都觉荒唐。
那只是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可是她挽发的样子,抱孩子的动作,走路的姿势……勾起了他无穷无尽的思念。
他只是疯狂地扑向那个影子,任何一丝能让他辨认出荷衣的痕迹都让他疯狂。
只要看一眼这个与荷衣相似的女人,并不需要认识她,他就心满意足。
我一定是疯了。他自言自语地道。手一松,跌倒在地。
陡直的台阶无限漫长地向上延伸着。
前面的亭中没有半分动静,她显然毫无所觉。
已过了这么久,她是否还留在亭内?
哦,她多半已经离开了。不然,那拐杖落下时发出的叮当之声,不会不引起她的注意。
他一面嘲笑着自己痴迷不悟,一面双手撑地,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手掌上满是沙土,已磨出了血。他极度艰难地搬动着自己,只上了一级便力不能支地倒在栏杆上。
那可怕的疾病又开始发作,他颓然瘫倒,垂下头,忍受着心头一阵袭来的绞痛。
一片槐叶悠悠荡荡地飘下来,掠过他的头顶,落在面前的台阶上。
他注视着它。
风乍起,槐叶飞向空中,飘向深谷。
他明白自己早已坠入了幻影,在记忆的深谷中,他正加速坠落。
人只有在悲伤的时刻更加真实。
如果时空的另一端还有一个世界在等待着他,他将带走自己与荷衣的所有图卷。
将它们在那个魂梦可以复活的地方一一展开。
空谷中回荡着呜咽的风声。
温暖的阳光洒在肩头。
他的身体已因激动而疲惫不堪。
他知道自己无法见到亭上的女子。
但今天仍是一个美好的日子。
他静靠在栏杆上聆听天籁。
那深沉的回声似乎来自亘古,让他忧伤,又让他解脱。
脑中闪过与荷衣相处的日日夜夜,每一个细节都如蛛网般透彻清晰。
那一瞬间,时间滚滚向前,涌向童年。
第二十一章
荷风清梦一只冰凉的手忽然紧紧地抓住了他。
“你没事罢?”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
随着那声音一道传过来的,还有一股浓郁的香味。
一股混合着花椒、茴香、马芹、莳萝、麦黄和红曲的香味。
他原本正在吃力地喘息着,听了这话,浑身一震。
那嗓音他再熟悉不过,可是口音却又完全不似。他原本心疾发作无法挺胸的,为着这道疑惑,勉强地抬头看她。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就象突然被钉住了一般,身上的骨骼——从尾骶至颈间——一寸挨着一寸地僵硬了起来。
那小个子女人的一只手正拿着一块烧饼,嘴里还嚼着什么,看样子,正在吃午饭。
见他一言不发,只顾着喘气,她叹了一声,将他扶着坐稳,跑到楼下拿回了轮椅上的毯子,将他的半身裹了起来,一阵忙碌之后,方将口中食物咽下,道:“这里风大,我送你到上面去吧?”
她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对他的注视毫无反应,好象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虽是如此,她的手已然揽住了他的腰,预备将他扶起来了。
他一阵窘迫,推开了她的手,道:“不用。我……我没事。”
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在脸上漾开,她双手叉着腰,看着他,道:“没事?你晓不晓得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有多么可怕?身上手上全是血?”
他无语。
“你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往上爬,一定是想到亭上去看一看,对不对?”
他摇头。
“别看我个子小,其实力气大。别客气。”她皱着眉看着这个固执的人。
仍旧摇头。
他打量着她额上靠近发际之处的一块疤痕,那里似乎受过重创,以至于头骨竟凹下去了一小块。她故意在额上梳了一圈长长的流海以作掩饰。
他心中一阵刺痛,颤声道:“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她盯着他,咬了一口烧饼。
“我以为你认得我。”
她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
脑中一阵晕眩,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你从没见过我?”
“从没有。”
她的目光没有半分波澜,平静得好象一面镜子。而脸上却显示出对他的话感到莫名其妙的样子。
蓦地,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她反问:“你曾经见过我?”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残废的身躯,淡淡一笑:“没有。……我想,我认错了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心又绞痛了起来。伸手入怀,掏出药瓶,吞下一粒药丸。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脑中一片混乱。
“我送你上去,好不好?这石阶又冷又硬,你一定坐得很难受。”
他迟疑了半晌,终于点点头。
她缓步上阶,将他送到亭外林中的一块草地上,让他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槐树。
阳光下的草是浅碧的,柔软而干燥。槐花累累,洒了一地。
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块花布铺在地上,然后解开背兜,将里面一个熟睡着的男孩子抱了出来,放在他的腿边。
那孩子模样清秀,皮肤甚为白皙,竟与她长得不大相像。他紧紧地挨着他的腿睡着了。
“他怕冷,你们俩挤在一起,正好。”她嫣然一笑,怜爱地从包袱里找出一个小花被替孩子盖上。然后,盘起腿,坐在他的对面,瞪大了眼睛问道:“你好些了么?”
“好多了。”
“余大夫的院子离这里不远,你要不要找他瞧瞧脉?你的脸色……不大好。”
看来,她对这里很熟悉。他有些诧异地想到。
“不用,我歇会儿就好了。”
“那我给你洗洗手罢。”她解下腰间的葫芦,用清水洗净了他掌上的伤口,掏出手绢替他包扎了起来。
包好了一只手,她又去清洗另一只。拔下簪子,轻轻地剔出嵌入掌中的沙粒。她已没有了多余的手绢,便从他的口袋翻出一条柔软的素绢,撕成三段,结成一长条,将伤口紧紧扎住。
那一瞬间,她星眸低缬,香辅微开,浓密的长发瀑布般地从肩头滑下,久违的发香幽幽缕缕地荡过来。
他本已平静的呼吸又开始急促,心越跳越快。
“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到这亭子里来?”
他的目光移向远方:“我是来看这座山的。”
难道,自己还是在幻觉之中吗?难道面前的这个人,不是真实的吗?
她咬着簪子,迅速地将长发盘了回去,用簪子别好,道:“是那座山么?那山叫什么名字?”
“神女峰。”
“奇怪。我第一次来这里,可我觉得我见过那座山。”
“也许你见过山上的日出……”
她看上去对他的话感到十分意外。
“没有。我爬过很多座山,也许它的形状只是和其中的某座有些相似……”
“也许你曾在梦里去过……”
她想了想,点头道:“嗯,我是梦见过它。我记得我躺在一个横空而出的巨石上。清晨的风是甜的,有一股橘子的味道。一朵白云在我身旁飘来飘去……往下一看,江水是一条白练,远得听不见涛声。”
“一朵白云?”他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女人抢着道:“对啊……你怎么知道?我的确看见了日出……除了日出,还有……还有一个古怪的炉子。”
他怔了怔,道:“炉子?”
“金黄的炉子……上面缕着奇异的花纹……好象是蝌蚪……”
“这种炉子一般都是在马车上吧?”他道。
她盯着他,抓了抓头,道:“不错……是有一辆马车……下着大雪……我的脑子糊涂了……”
“那是另一个梦吧?”
“可不是?刚才的梦是日出,日出的时候怎会下雪……”
他忽然想笑,便真的笑了出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马车里有些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纯白的毛毯……我觉得冷,就把它披在了身上。”
他张口结舌,只好道:“继续说……”
“我不说了。大白天里和人家说自己的梦……不吉利。”
“你的梦中,除了你自己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人么?”
“有……不过……更加可怕……”她怯生生地道,东张西望,好象身边有鬼。
起伏的山峦掠过一片云影,他忽然感到很愉快,感到生活又变得有趣了起来。
“说来听听……”他和颜悦色地道。
“我和一个人坐在坟地上。我们……聊天来着,很高兴。后来,我就睡着了……半夜里醒来,发现那人一直坐在我身旁,仔细一瞧,其实是具干净的骷髅,样子倒挺斯文的,只是白惨惨的,好生可怕。然后……然后地上忽然涌出了黑水,一群耗子向我冲过来,水上还浮得很多死耗子……我……转身一瞧,那骷髅被水冲不见了……我吓得四处去找……找来找去找不到……后来,我走进了一条漆黑的巷子,两边都是紧闭的门……我找啊找啊 ……正惊慌之中,那骷髅一把抓住了我,对我说:”嘿,别怕……我在这儿‘。——就是这样。这个梦,我老做,都快被它烦死啦。“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道:”你确信他说的是’嘿‘,而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她认真地想了想,道:“我只听见了‘嘿’字。”
“至少,那骷髅不是坏人罢?不然,你何以要去找他?不如让他被水冲走好了。”
她愁眉苦脸地道:“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真是这样么?白日,她失去了记忆。夜晚,又被恶梦纠缠。
他心中酸痛,一腔心事,不知从何说起。想当初两人低眉共语,何等绸缪。到如今人是情非,咫尺难认。际遇之荒谬,莫过于此。
他轻叹了一声,道:“那只是些无稽的恶梦……不是真的。你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只是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就忘了它们罢。”他笑了笑:“猜不出来的东西,就不要费脑子了。”
“可是,你为什么就能猜呢?刚才你是怎么猜到日出和马车的?”
“我这人一向聪明。”
她宛尔一笑:“我的脑子曾经受过伤,过去的事情,一点也不记得了。”
“是这处伤么?”他忽然抬起了手,掠过她的额头,轻轻地摸了摸那道伤痕。
指尖掠过,引起她肌肤一阵轻微的战慄。她的脸通红了起来。
“还痛么?”他柔声道。
“不痛。”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受的伤么?”
“不记得了。”
“别担心,这伤口愈合多年,已不碍事了。”
她扑哧一笑,道:“瞧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好象是个大夫。”
他微笑不语。
“其实记不起来也不打紧,只要记得每天吃饭就行。”
说罢,她笑嘻嘻地从包袱里掏出了两个烧饼和两只竹罐,将竹罐的盖子打开,对他道:“你饿不饿?这是我做的糟鱼,那一罐是牎恪R灰⒁怀ⅲ俊彼蛋眨Я艘豢谏毡樽乓豢橄逃悖蚪蛴形兜爻粤似鹄础
有一股花椒和米酒的淳香从竹罐中逸出,他这才记起方才她身上传过来的,正是这种味道。
他放了一块在嘴中细细品尝,一丝苦涩流入心头。
这就是她过的日子么?
“光吃这个太咸,要和烧饼放在一起儿吃才好。”她将手中的烧饼掰了一半,递给他。
他学着她将鱼块夹在饼中,一口咬下,慢慢地咀嚼。
“味道怎样?”
“好吃。”他的嗓音有些发颤,嚼了几口,忽然垂下了头,眼泪滴了出来。
“喂……不会罢?这不过是一块咸鱼……” 她坐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想再多安慰几句,一时只觉口笨舌拙,不得要领,只好结结巴巴道:“你别难过,你的病会好的。这云梦谷里有得是好大夫,实在不行还有神医,什么……什么病都能治得好。” 这话显然没什么说服力,她听了,连自己都不相信。
他擦干了眼泪,一言不发,默默地吃着面饼。
“喝口水。”她递给了他盛水的葫芦:“我方才并不在这里。若不是我儿子的一只袜子掉了,我也不会回来。”
他抬起头,目光无限深邃:“是那只袜子救了我?”
“差不多。”她浅浅一笑,将袜子从孩子的足踝上褪下来,塞进他的荷包:“送你留个纪念。”
“你儿子几岁了?”
“这个月正好三岁半。”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