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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李浅墨从她身上,竟学到了很多。心中不由感叹:普天之下,真真人人皆可为师。枇杷教会他的东西,怕是连肩胛、罗卷、谢衣……连同虬髯客也教不了他的。
这日,因为夏意渐浓,李浅墨与方玉宇教完了拳,相互切磋完毕,回到屋里,先洗了个澡,出来,就见枇杷让他试新做的衣裳。
李浅墨依言在屏风后去换,却见是一条簇新的白纨裤子,一件白纨内衣,外配一件湖青纱衫。
他穿上后,一时只觉得内外衣物都轻薄细软。方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就听得珀奴一声尖叫,李浅墨不免吓了一跳,连忙望去,却见珀奴又笑又跳地蹦到自己身前,一迭声地道:“好看,好看,真真好看!我早说过你是一个王子,这下果真像一个王子了。”
李浅墨不由微笑道:“什么王子?那是这衣服像王子,不是我像王子。”
珀奴笑道:“那也要人像王子才成。你别瞧不起衣服,衣服是这世上顶顶重要的事了。”
李浅墨一见,就知道她又在想着前些日突然来人送她的那几箱衣料呢。有了那几箱衣料,倒也是好,平素李浅墨要是不理珀奴,就只会见她郁郁烦恼,这时有了那些衣料,就算李浅墨一连好久没空睬她,她自会回自家屋里翻来覆去摆弄那些料子。李浅墨曾好奇地问过她怎么至今没见她动剪刀,却听珀奴道:“一旦动了,就没什么好玩的了,就是事先想着才有趣嘛。我舍不得,要想够了,再看怎么玩。”
这时,他笑看向枇杷,却见她也正笑看着自己。走到自己身边,这边掂掂,那边抻抻,看衣服是不是合适。
一时,李浅墨不由游目四顾。这些天,枇杷按他的喜好,已把他屋内的陈设调换得差不多了,去掉了原来那些为李浅墨不喜的华丽繁缛的装饰,只觉四周更加窗明几净。窗外,是几根韵竹敲打着窗子,而窗下案上,只见笔砚诸物,房内装点,也不过炉瓶三事,虽陈设简净,但样样看着俱都极为精致。
李浅墨一时不由心神恍惚,暗道:这是自己的家吗?自己怎么会现在身处于此?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照着,照得竹影映在窗上新糊的银虹纱上,照得他心里都恍惚起来。
他本来习惯自己身世如浮萍也似,无根无系,可一转眼间,只觉一下竟认识了这么多的人,身边多了……这么多归于自己“名下”的物事,心下只觉舒适,却模模糊糊地在想:这些,果是自己想要的吗?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离原来那个自己所熟悉的“自己”越来越远了呢?也离肩胛……越来越远了?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这里正自出神,却听,枇杷最近安排的跟从李浅墨贴身随侍的龚小三在窗外禀道:
“公子,有客来访……”
【二十、车马客】
来访的人姓瞿,正是魏王府中的瞿长史。
这连云第本是李靖的私宅,初建成时,其宏阔华美之名,就盛传一时,可惜外人往往不得入内而观。何况魏王是李世民嫡子,李靖为了避嫌,在朝时一向少与诸王子交接,瞿长史更是不得其门而入了。
其后闻说这处宅院好像换了主人,具体详情外人也不得而知。今日他前来拜会李浅墨,正可趁机参观下李靖旧日的私邸。
一路走来,果然不出所料,连他都觉得这宅第修建得太过宏阔华丽了,较之魏王府,似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堪比宫禁。
李靖在朝中允文允武的声名可谓久著,今日瞿长史见到他征平吐谷浑后修建的这所华宅,心中感受,却非他人所可比。
以他识见,自然知道李靖当年的功绩——李靖于武德年间,就南平萧铣;贞观四年,又北破突厥;其后贞观八年,再西平吐谷浑,李唐王朝的大好江山,怕有一半与他有关,真可谓挟不赏之功,怀震主之威,当年修建这个宅第,之所以要建得这么华美,怕倒不是为了什么贪图享受,而是全然用以自污,让李世民放心,以求自全的。
所谓“见贤思齐”,以瞿长史胸中之谋略,一见之下,忍不住心中感慨:他年,自己若真扶佐得魏王登基,高居九五之位,那自己是不是也该仿效李靖,学学此等作为,以免得兔死狗烹之哀?
一转念之下,他不由又怅然自失:就算辅佐得魏王登基,得继大统,自己又何尝能及得了李靖的万一,有如他那般的丰功伟绩?
何况以魏王之为人,自己比谁都清楚,在他手下,要想谋得个全身而退,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只怕是万难的。
不过,当年那草莽烽烟的日子已成过去,自己身为男人,既不甘于此生平淡,唯一可发挥的,也只有在这太平年间,跟随魏王身侧,助其谋夺大位了。
他一边自叹,一边已走入后宅。
一入后宅,穿过一个月亮门,却见眼前景物大变。
那前宅修建得是宏阔壮丽之至,让瞿长史都不由不感慨:如此建构,怕不太过奢侈?
而这后宅,却别有清幽之境。
只见一座废石垒就的假山之上,引来泉水一脉,鸣珠迸玉,似瀑布飞溅。而这门后,自有满庭苍翠,触目皆绿。却为这片亩许园庭里,种满了芭蕉。那蕉叶阔大,如古嵯峨者衣衫的遗袂,四处披拂于小径之畔,让人颇有一见息心、窥此忘返之念。
顺那小径走去,绕过假山,却见山后别有一境。
却见一堵粉墙,上覆乌瓦,斜斜伸展在那座假山后面。粉墙下有一个井台,台上之石,青濯濯触目可喜,而井上玉虎牵丝,井边夹竹桃正自盛开。满树粉红的花朵下,却有一张竹榻就放置在那井畔。时已五月,天气燠热,而这井中之水与假山上引出的瀑布却匀净得满院生凉。
那张竹榻上,正有一个少年,身着湖绿丝衫,白纨裤子,赤着脚,吸着一双木屐,半仰半卧在那榻上纳凉。
那少年身畔,却有个绝色胡姬手执一扇,正在辫那扇柄上的五彩丝线。只见得她十指如酥,睫长颈软。那胡姬正是珀奴,当时她一现身长安,瞿长史原就上门见过的。另有一个容长脸儿、身段俏丽的女史,坐在榻后,手执一书,似刚刚还在念与那少年听。
这女子瞿长史却不识,只觉其风范气度,明显出于大家旧族,倒非新贵人家所能使用得出的。
只见那少年身段颀长,衣衫轻软,衬着这满院芭蕉,数竿修竹,加上身边的落花,更显出细腰窄臀,韶华正秀的风采来。
瞿长史一见之下,几乎忍不住吃了一惊,断没想到李浅墨居然会现出眼前这般风采。
他与李浅墨原见过一次,那还是参合庄上,李浅墨陡然现身,只剑来袭,面对虬髯客这等盛名前辈,却开口即道:“凭此一剑!”
——当日锋芒,如挟烽火余烟,大野荆棘之气,至今令他思之凛冽。
没想到今日一见,李浅墨却全非那日留给自己的印象。瞿长史只觉一望之下,陡然在自己脑中泛起了“王孙”二字。
——似此这般,只怕才是真正的王孙之气。
却听李浅墨正在那榻上闲吟:
得见青青草,由彼茫茫荒。
晨来信细步,日后恐无将。
有风诗半首,微寐雨一厢。
王孙自可病,逶迤卧斜阳。
……斯人雅致,怕不压倒魏王辈千百?
却听引路的龚小三含笑禀道:“公子。”
李浅墨止住吟声,一抬首,见到瞿长史,连忙起身,含笑道:“贵客贵客!瞿长史,今日如何得暇前来?”
他自己心中也有些好笑,不为别的,只为枇杷先前听到龚小三通报之后中,知道来人是魏王府中长史,不知怎么,执意要李浅墨转到这里来接待。李浅墨虽不明其用意,却信任枇杷,当然从她之言。这时见到瞿长史那么老成持重之人,脸上居然也有掩不住的惊色,不由觉得大是好玩。
只见瞿长史躬身一礼,目光不由凝在李浅墨脚上随意趿着的木屐之上。他何等眼力,一见可知,那木屐,必是交趾之地能工巧匠之作,屐上木纹如画,衬得屐上足趾,一根根剔透如玉……今日之李浅墨,却与当日参合庄一会时,全然不同了……掩尽了勇锐慷慨,却别添了斯文雅韵。
只听他恭声道:“下官见过息王子。”
李浅墨即吩咐道:“看座。”
龚小三搬过一方花凳来。瞿长史谦让着,可李浅墨还是直待他坐下了,自己方重又坐回榻上。
他才坐下,却听得枇杷在榻后俯过身来,在他耳边悄声道:“砚王子,今日,才是你真真正正在长安城第一次露面。”
李浅墨不由一怔,“第一次”?他本是敏悟之人,望着眼前的瞿长史,看着他对自己的态度,又联想起他的来历,一如同望到他身后的魏王府、那御诏特许开府的番王府,与那番王府所设的弘文馆……连同也看到了与魏王府虎狼相望的东宫,与东宫中李承乾的毡帐……更是如同看到了朱雀门、安上门、含光门、顺义门、安福门、承天门、延喜门、芳林门、玄武门、兴安门九门拱卫的皇城,与皇城后面的太极宫、掖庭宫、西内苑……所谓: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整个长安,及与这个长安相互关联的天下数百军州,一派河山。
那种感觉,仿佛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那个从未曾谋面的父亲的眼中之所见。
原来……是这样的……
他终于明白了枇杷的用意。
他不知道眼前这幅景象是不是自己心之所向,是不是自己深心中可以皈依的向往,但其间之壮阔雄浑,却是头一次触动了他一个少年的情怀,哪怕仅此一窥,不知是否真的就适合自己,却也觉得:那样的一切,确也足以令人神往。
原来枇杷要让自己看到的,不过是这无限的可能;而子婳姐想让自己看到的,也该是这无限的可能。无论他最终选择如何,感觉那无限的可能即在眼前,如同无数好玩的游戏正在眼前,如同虬髯客那日玩笑似地给自己的提议,却也足以令他毕竟年少的心胸深感激越。
瞿长史一时只见李浅墨目光深远。
他心中一动,那感觉,仿佛见到了当今……那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的圣上,那种偶然间神思一泄的风采。
瞿长史只觉心中不由一滞,然后觉得:自己今日,果然该来!
却听他笑道:“息王子,当日参合庄一别,魏王日日记挂着殿下的风采。闲暇之时,每每相思。可惜一直不知王子息驾何处,常以为憾。前日好容易探听得王子在崇阳坊的住处,因未便仓促拜会,就遣人送了点小礼与王子身前得意之人,以为略表敬意。没想隔日下官专程前去拜访时,却得知王子已重又迁居。今日,才算探知了王子现下的府邸,便急命下官前来一拜了。”
李浅墨不由略露惊奇之色——怪不得,那日会有人送来那么重的礼,且还都是宫中上用的锦缎,原来,却是魏王府送来的。
当下他不由谦道:“魏王如此厚爱,却让小可受之有愧了。”
瞿长史呵呵笑道:“却是下官思虑未周。不知王子平素游戏风尘,只道王子一贯自奉清简,恐身边美人没有添妆之物,才冒昧送了那些小玩意儿。早知王子有如此华宅美第,那区区小意,只怕平白玷辱了殿下了。”
李浅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笑让道:“过谦过谦。”
他一边应酬,一边不由暗道:原来,这王城中的交往都是这样的。看来句句言不及义,可那言中之义,却像隐于暗处,似乎随时都要呼之欲出了。
——怎么?魏王会突然想起要与自己交好?
转念之下,他已悟出:可能就是为近日乌瓦肆之事。
乌瓦肆一事,自己既已出头,助索尖儿开堂。索尖儿现下的对头可不正是驸马杜荷?而杜荷却是东宫太子心腹之人——敌人的敌人,即可算做朋友了吧?怪不得魏王会遣瞿长史专来拜会自己。
他目光中好玩之心一时大盛,不由想到:也许,何必真的刀下搏命?稍做筹谋,假手魏王,即可轻松息去杜荷对乌瓦肆的图谋之念。
恰在这时,却见龚小三又走了进来,立在一边,似有话说。
李浅墨侧首问道:“何事?”
龚小三回道:“有客来访。”
李浅墨愣了愣,今日却是什么日子,怎么访客一拨接一拨的,不由讶声问道:“却又是谁?”
只听龚小三笑禀道:“是城阳府的杜驸马亲自前来。”
李浅墨不由一怔,一回头,却见枇杷冲自己粲然一笑。
李浅墨顽皮之念顿起,笑看了瞿长史一眼,对龚小三吩咐道:“就说我这里有请了……”
然后转头冲瞿长史笑道:“杜驸马想来也是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