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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浅墨不由四顾一望,只见这小沙场中,胡儿仆佣,鼓师舞女,连上骏马苍鹰,猎狗健鹞……
而他说……寂寞?
杜荷在旁边笑道:“太子,看把你高兴的!今日,砚兄弟头次来,咱们是不是该好好款待一下子?”
说着,他口里一声轻“咦”。
“太子,你的眼睛怎么都凹下去了。”
李承乾似乎一瞬间心情已经转好,应声笑道:“还不是为了熬这只鹰!它可真够狠的,也着实野性,我跟着不眠不休整整熬了三天,它还挺得住,我实在撑不住了,只有叫胡儿们跟着它继续熬,自己先歇着。听说,后来它把小厮们累得都昏倒了一个。”
他一边说,一边卖弄着臂上的鹰——凡弄鹰之人得了好鹰,一开始为了驯服其野性,有个极其麻烦的法子,就是架在臂上,终日不许那鹰入睡。这活儿一干就要数日,一个人顶不住,常常要三五个人轮流来。那鹰如一想睡觉,就要抖动胳膊,扰醒它。
因为李浅墨不知,杜荷与李承乾就解释与他听。说起驯鹰的这些技法,李承乾一时兴致大起,还专门给李浅墨看了样东西,却是几块用油炸熟了的牛筋。原来驯鹰时,一开始要饿它,也不是全不给它东西吃,而是将一块牛筋炸了后,用麻线系着,投给鹰吃。那牛筋本难消化,炸了后,更是又韧又干。鹰一吞,入了肚里,人又扯着麻线,再把它抽出来。如此反复几次,连同鹰肚里的黄油一齐带出,鹰就会陷入一种极度饥饿的状态。
等它习惯了这些后,待到放鹰日,也是这么做,还要给它戴上眼罩,连饿它几日,再架在臂上驱马去郊外。及至放时,摘下它的眼罩,胳膊猛地一抖,它就飞了出去。那鹰一连困顿几日,又饿又怒,猛地摘了眼罩,视野忽宽,当然一振高飞。它的眼本尖,这时又饿着,凡是兔子狸子,秋后草枯,再藏不住身形,它于高空俯见后,自然疾冲而下。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长了这些见识。一时拿眼去看承乾臂上的鹰,想来是还没驯熟的,鹰爪上犹自系了一根皮绳,那皮绳另一端却缚在李承乾腕上。李承乾刚向自己扑来时,带动了那鹰,就见那鹰凶恶已极地乱扑,一身毛羽刮在自己脸上,硬生生地疼。
却听杜荷笑道:“不知这鹰可胜得过汉王那只?”
——想来李承乾曾与汉王元昌比鹰,却是输了的,他故有此问。
李承乾爱惜已极地伸手去抚那鹰羽,笑道:“就算胜不过,我也舍不得杀它了。熬了好几天,我都疲了,它居然还不驯服。光为这犟性子,我也快爱死它了。随它吧,比时只要尽力,谁确得定输赢?”
说着,他一拉李浅墨的手,牵他到锦茵上同坐,口里笑问道:“兄弟,你终日流连大野,可也曾弄过鹰?唉,我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错生为东宫太子,一天到晚,有无数规矩逼着。就是弄个鹰,也要遭人说教。张玄素那老头儿前几日还跟我唠叨个不行。这也罢了,那老头儿唠叨是唠叨,人还不坏。可却有人不停地告状。我管他呢!他告他的,我玩我的。等到几时,我可以如你一般恣意就好了。”
李浅墨知道张玄素是李世民专门为承乾(此处原文为建成,恐有误)配置的太子少师,其人道德文章,足为朝中表率,没想李承乾会这么提起他。
却听李承乾笑向杜荷道:“这只鹰,再熬它小半个月,只怕也就成了。到时,咱们喊上砚兄弟,一起试鹰,去新丰打兔子如何?”
杜荷笑道:“这么大夏天的,只怕倒不是打兔子的时候。再说,旨意已下,圣上不日就要回都,太子最近还是谨慎些为好。”
李承乾听了,不由就脸色一黯,明显地不开心起来。
杜荷不想惹这位太子不开心,当即岔过话,玩笑道:“太子刚还问砚兄弟弄不弄鹰,却没细想:以砚兄弟那一身好身手,羽门弟子,自己飞腾起来,怕不跟个大鹏似的,怎么还会去玩鹰?”
他说着哈哈大笑。承乾也羡慕已极地望着李浅墨,怒拍向自己的腿道:“我要不是为了这个,真要拜你为师,跟了你去才好。”
李浅墨方自坐下,李承乾一拍手,就叫人整治筵席。他似对李浅墨颇和脾气,一迭声地吩咐把府里最好的都端上来,一边笑看向李浅墨道:“你赶得巧,正是时候。前几日有人送来一头母豹,正怀着崽,我叫人把它杀了,咱们今晚吃豹胎如何?”
李浅墨也知所谓“豹胎”号称海内八珍,却没想到这些王孙公子当真有人会去吃它。他默然了下,忍不住道:“何苦来吃它?豹子怀胎也不容易,且等它生下来,你把小豹子送给我岂不更好?”
李承乾却一拍手,叫道:“有理!人人都驯鹰驯狗,却没见人驯过豹子的。兄弟,我知道你一身能为,料来也不怕那豹子。我这就叫人好好养着,等小豹子一出生,就给你送去。他日你若驯好,一定要告诉我方法,我好依样学学的。”
说起这些来,他兴致最高,哈哈笑道:“可笑那大肚子,生平胆小,最不爱畋猎,岂不知,我李唐天下,可不正是由马上得来的。待兄弟你驯好了豹子,过两年我们再出去畋猎,我马后跟着一头豹子,再找个豹头环眼的小厮来做豹奴,想想也威风。让那大肚子看到,怕不要吓得从马背上跌了下去?我就得让他知道知道,他虽有着一双好腿,却也是个不中用的。”
他所谓大肚子,自是指魏王。
李浅墨眼看他们嫡亲手足之间,交情之恶,竟至如此,不由也觉心寒。可忆及当日魏王送承乾烈马的一幕,不由也觉得,李承乾这么骂那个弟弟,却也非全然无因。
就在这时,却听右首后方忽传来一声惨叫。
那惨叫声像是狗的哀嚎。
李浅墨一惊,回头望去,却见好机灵的一只纯黑猎犬,正被李承乾的手下按在地上。另有一人按着那狗的尾巴,好让狗尾平铺于地。却有一人拿了一只擀面杖,用尽全力,在那狗尾上就是一擀。
李浅墨只觉得一激灵,忍不住都代那畜牲觉得疼,耳中仿佛听到了狗尾巴上一节节骨头的碎裂之声。
那狗一时惨叫不已。李浅墨平生最恨这等虐杀,不由怒道:“这是做什么?”
却听李承乾笑道:“那是他们前几日才弄来的一条猎狗,长得却好,皮滑腿短的,着实可喜。不过,要当猎狗,它那条尾巴却是碍事,追踪时,只怕它摇来摇去,惊动草木,让猎物惊觉,它再机敏也都没用了。所以这么用杖一擀,它就再不会了。”
他说的原来依旧是猎经。
李浅墨一时不由愕然地坐在那里,熬鹰驯狗,原本是王孙事业,他事先也该想到的。心中不由暗道,长安城中的王孙,可是人人如此?他暗暗摇了摇头,起码有一人不,那个毕国的小王子、幻少师,想来断没空弄这些个的。至于魏王,只怕也再没闲情去弄这些。果真如邓远公所说:那可供剥夺的时世,已经就在眼前了。只是他再没想到,这剥夺,竟连鹰、狗都避它不过。师父一生自肆于草野,想来也是因为有见于此。
却见那狗痛极之后,蹒跚地站了起来。一条尾巴本该昂然上卷,这时却软耷耷地垂向地面。而那尾巴,原也大半是为了讨人欢喜而摇的。
李浅墨只觉心头惨然,他毕竟年少,忍不住心酸。心中却暗道:如何与大食人搏杀之际,手下夺了如此多性命,自己也未曾觉得不忍。反是看到了一条狗儿却会如此,可是自己已越来越学会虚伪?
李承乾见他不忍,不由哈哈一笑,笑底下,却似带着怆然。
他随口玩笑道:“兄弟可是可惜它?要知,它除却此尾,却更加好用,从此美厩佳食,供它享用,却也不亏待它的。而他日我若不能为天子,只怕求做一猎犬也不可得。张玄素老头儿讲的古书中那句话怎么说的?‘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兄弟,我倒想问问你,你为头小豹子都能一动仁心,他日,我若果不得为天子,那时,你会像收养一头小豹子似的收养惶惶汲汲、如丧家之犬的我吗?”
短短一句,却似说尽他今日所面临之处境。
李浅墨不由低下头来。
承乾所为,往往为他所不喜,但其耿直坦荡处,却让他觉得可交。就在李承乾与杜荷以为他不会作答时,他忽一抬头,将双眼望着李承乾,简短地道:
“会!”
李承乾也不是什么有机心的人,刚才不过是有感而发,偶然冒出来的一句。可这时望着李浅墨的眼,却怔怔地发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君子一诺,也是他从未见过的诚挚。
——他为保太子之位,近两年来,身边聚集了草莽之徒与牢盆狎客无数。酒酣耳热之际,对他表忠心的人不在少数,可那些加起来,仿佛都抵不上眼前这一字。
李承乾心中一时热血激荡,想说什么也不知该怎么说好,忽哑了嗓子,怒冲手下道:“还不拿酒来!”
他手下就整瓮地端上了酒来。李承乾喝酒确是海饮,这时斟了一大海碗,自己仰头灌下,余沥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流到他赤着的胸口,他也不顾,竟自又一连喝了两大海碗,忽然地,就纵声放哭。
他这猛然一哭,却也把李浅墨吓了一跳。
长安城中人多传说这个太子脑袋有些毛病,平时最是喜怒不定。有时,分明大喜之中,会突然大怒;有时,大怒之下,却又忽转为喜。更兼歌哭不一,言语错乱,着实令人恐惧。
这时,只见李承乾哭得却是痛快,哭到后来,竟砸了那碗,伏在桌上,以首撞桌,口里喃喃着什么,也听不清。
李浅墨一时也觉心下不忍,伸手去扶住了他,含笑劝道:“太子又何至于此?”
却听李承乾哭道:“自从母后去世,再没有人曾对我如此说话……人以欺诈对我,我自当暴虐以还之;人以威权压我,我自当诡谲以避之;而人若说教以待我,我自会大笑以嘲之……兄弟,你果是个好兄弟。”
不知怎么,李浅墨这还是头一次与李承乾说话,可短短几句,却似已让李浅墨看到了他心头的伤。
李浅墨心头默念:承乾是自幼即继太子之位。最开始,还是在武德九年,号为皇太孙,年纪不过八岁。而那时,他以聪慧知礼著称;后来方不过十一二岁,皇上命他应答群臣,谦恭有礼,裁决细务,也无不合体。那时,他却还是个标准的好太子,也极得皇上欢心。
可及至长大,脾气就忽地变坏,莫名的古怪,也耽于游乐。外人不知,只会责怪他,可只怕这一切的变化却是自他那个慈母长孙皇后去世后才开始的。做一个太子,想来也压力极大吧?朝中文武俱是名臣宿将,你不能驾驭他们,他们怕就会驾驭你。再加上他那威严已极的父亲,李浅墨将心比心,不由暗道:给李世民做儿子,面对着父辈那样开国的事业,彪炳的功名,只怕也很难寻到自己的做人之道。
他是无法苛责一个心头有伤的人的,心下感慨,沉吟了有一刻,终于劝道:“其实储嗣之位,国之大事,无论谁也不敢轻易动摇的。目前境况,并不算太坏,只要、你改了吧。”
劝过李承乾的人可谓无数。李世民为教导这个孩子,可谓动用了满朝力量,把德望素著的如张玄素、李靖、魏征、虞世南等,无不尽都派到他身边任东宫之职,以为匡助。可这些名臣宿将,无一人的话,叫李承乾听得进去。
可今日,这不过第二次谋面的小兄弟的话却让他觉得诚挚。
只听他仰天一叹:“我不是那个性子,改不了的,且让我做那头明知要被杀也不改其倔的驴好了。”
他叹罢,望着李浅墨还一派单纯的眼,摇头道:“你叫我学着励精图治,以求垂拱而天下治?可这天下,却有几人能做得到?当个皇帝,却也实在烦难的。父皇即位之初,无论日夜,都命群臣轮班省内值宿,以便想起什么,就好日夜召对,这一点勤勉,就算我学得来,可那一份克制,却是我学不来的。就是父皇,为了朝中群臣的观感,不得不克制己欲,可他背地里郁闷得发怒大叫,却是有谁曾看得到?何况我也无那等才能,去对付李靖、长孙无忌这等老狐狸;更无那份耐心,去听张玄素、萧瑀这等老古董的谏劝;还无那份谋勇,以驾驭李世绩、契必何力这等一代名将……最要命的是,我还不会作伪,不能就是不能,断学不会魏王那等装人的样子。我是一个人——如圣上那等,想努力把自己印在史册上,以明睿英武之名彪炳千古的事我干不来。我活着,就不想委屈自己。”
他指了指身边的人:“何况他们这些人能跟着我,大半不就是为了我好玩儿?哪怕暴虐,喜怒不定,只管自己的性子,他们也能忍?就是为这旁人看来奇怪的性子,我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