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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齐齐欢喜,已把排场什么的都忘了,再不怕被人比下去。这时听见相召,龚小三不由冲珀奴吐了吐舌头,知道再避不开,虽怕李浅墨责怪,也只有挨了上来。
李亶见那老奴开口,不由有些惊诧,忍不住看了他两眼,忽问道:“老人家,恕我眼拙,原来好像在卫国公府上见过。”
那老人含笑行礼,不卑不亢地回道:“豫章王好记性。小的阿九,确实在卫国公府上目睹过豫章王的风仪。”
他气度从容,分明是见到李浅墨不擅长与人应对,所以才开口帮他分忧。
却见李亶神色一惊,却故作镇定地道:“原来是曾跟从卫国公大破东突厥的阿九老。人人都道阿九老虽名为奴仆,直抵得过卫国公帐下十将。据说,连卫国公的性命有数次都是阿九老救的。只不知阿九老如何自晦至此,一直甘于仆役之职。”
却听那阿九老笑道:“老奴不就这个命?当年老奴全家蒙受卫国公大恩,哪怕结草衔环,也自当终生为报。豫章王过奖,折煞老奴了。”
——李浅墨至此才知道此老竟有此等来历。一直以来,他见阿九老的面甚少,只道是李靖派来看守连云第的一个闲人罢了,这时不由惭然地望了阿九老一眼。
阿九老的目光却一派明睿,眼中含笑,分明全无责怪之意。
李浅墨不由暗道:魏王一见自己,即不停示好,枇杷想来也是有见于此,才会如此细心安排。哪怕自己不肯盛为铺排,只一人一骑,携一老奴前来,她也要与自己安排得妥帖,好让那魏王全无示好之余地。
不过如此一来,确实让自己都觉得自己身份高涨,那魏王想来也断不敢轻看自己。他若再要收买自己,却也需要额外多花些力气。
想到这些心机暗斗,他不觉有些好笑。可接着一转念,不由想到,以王子婳的智识谋略,特派枇杷来相帮自己,直要把自己推向一个绝顶高处去,她如此作为,确实仅只为一面之缘,也果然全不求回报的吗?
他这么一想,却觉得后背森森地渗出了点汗来。一边却不由心头自责:果然长安城为利欲之都,自己是不是也被熏染得沾上了些利欲猜疑的俗气?
好在珀奴与龚小三已经赶到,他们随从着李浅墨,在魏王李泰与豫章王李亶的双双肃客之下,就向筵席走去。
筵间客人基本已经到齐。今日,李浅墨却是主客。只见他身姿俊逸,一身鹅黄衫子如初春晓月,何况身边两个小随从相伴,一个珀奴美艳无比,一个龚小三也自机灵可爱,自然惹得人人注目。
李浅墨自小生长教坊,遭人轻视已惯,今日百王孙之宴,却是他于稠人广众中头一次大出风头。可惜他极不习惯,心中不免尴尬,好在阿九公也在一旁相随。
——如果只是一名寻常牵马老苍头,擅陪主人入席服侍,未免惹人惊怪。但阿九公虽面上皱纹深刻,但气度凝徐,举止从容,兼之魏王与豫章王已知他来历,觉得他有足够身份如此,所以倒也无人惊怪了。
一时,应酬揖让中,李浅墨有什么疏略之处,自有阿九公代他打点婉转。与人交接居然能如此顺心,却不免让生小困苦的李浅墨一时都不免有些陶陶然与飘飘然了。他只没想到魏王今天居然自己如此张扬。其实也是他年轻识浅,魏王所谋也大,既然一意要与他交好,动之以利既然不成,当然要扬之以名。
一时,只见魏王牵着李浅墨的手,一个王孙一个王孙地与李浅墨介绍下去。这些王孙所来不一,东西遥隔,相差何止万里。李浅墨一时都还记不下那么多聱牙的名字。
魏王一旁笑道:“砚兄弟,诸位王子可算渴识足下风采久矣。这不,今日这一会,虽是为兄代为张罗的,各位王子却极是有情,居然都给砚兄弟你备下了一份薄礼。不论轻重,却当真可谓荟萃多方珍异。你瞧,那边堆山填海的,可不都正积堆在那里。”
这一手,倒叫李浅墨大吃一惊。他从小孤独已惯,最怕承受他人盛情,只恐无以为报,万没料到李泰会暗使诸国王子与自己这么多厚礼。一时抬眼望去,只见魏王所指方向,一方锦茵之上,尽是奇珍异宝,狼藉满地。
他期期艾艾地一时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终于露出了一丝生窘之色。
魏王与他携手过去相看,随手拿起一两样把玩,自有他的属下在旁边报出那东西的名目与好处。
李浅墨来之前即曾想过,所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可再没想到,此宴岂止是好,还会“好”至如此地步。他本不善应酬揖让,这时更说不出什么话来。倒是魏王知机,也怕他真的开口推脱,竟拿着那些宝物专门介绍给珀奴看。
珀奴本来天真烂漫的性子,虽与魏王相会过一面,对他印象极端不好,可这时,那个当日可恶之人手里却捧着这么多奇珍异宝,以为都是各国王子送与自己的,一时不由兴奋得眩晕了。何况魏王低声冲她笑道:“依我猜,各位王子,大半是听说砚兄弟身边有你这样的绝色佳人,才特特搜罗了各方宝贝来的。头几日,我听通译馆的小吏就在说,各国王子,都在找他打听,问砚兄弟身边的美人,究竟是何等丽色。可以说,今日,他们大多都在候着见你。”
说着哈哈一笑:“只怕除了当今圣上,天底下只有你,收受过如此之多的各国王子所送的礼物了。”
珀奴本是最贪爱新奇的性子,被他一番花巧已极的话,早恭维撩拨得满心欢喜。
李浅墨立在旁边,心里知道,这话明里是说给珀奴的,终究是要卖自己的好。自己何德何能,不过上托了师父的清名,外加结识了些大野英雄,可能更重要的是魏王误以为自己与卫国公李靖关联密切,所以才这般不惜卑辞厚礼地结识自己。
古语有云:人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可……他心中毕竟犹还冷醒,暗暗道:所谓国士,难道就是要人如此以“礼”相待的吗?
哪怕珀奴如此欢喜,他犹在心里打算着怎么可以不承魏王这个情,面面周到地把这些礼物都退回去。
可魏王安排何等高明,这些礼,却是八方王子所送。这个情,他实是不收也得收了。李浅墨一时不由得暗暗皱眉,心中苦道:“回去若说给索尖儿听,他必笑自己:‘天底下怕再没一个收礼收得如你般苦恼的’。”
他这里正暗自发愁,却听魏王敷衍罢珀奴,转冲自己笑道:“唉,说起来,诸位王子如此盛情,小兄一则代砚兄弟你欢喜,二则,却不免为自己苦恼了。”
李浅墨不得不道:“噢,这话怎么说?”
魏王笑道:“我眼见得这等八方珍异,诸位王子与砚兄弟素不相识,却都如此相慕,你我至亲,难得终于谋面,小兄我倒是送砚兄弟什么好呢?”
怕什么就来什么,李浅墨心中苦笑,面上却只能微笑道:“魏王如此抬爱,却让小弟大为惶愧了。其实,君子之交,其淡如水。魏王何必多礼,如必要送,送小弟此等江湖浪子一个‘心安’即可。若过承青目,只怕从此以后,小弟会惶恐得寝食不安的。”
魏王哈哈笑道:“这成什么话!难不成,素不相识的人仰慕兄弟你,都肯倾心求索佳礼相馈,愚兄反两手空空不成?你再勿推脱。可巧,愚兄近日真真得了一件宝贝。这宝贝……”
他有意卖关子,顿了一下方又道:“我敢说,兄弟你只要听了,是一定会收的。就算愚兄舍不得割爱,兄弟你就是闯进我宅子,抢也要抢去的。”
李浅墨一时不由也愣住了,那是什么礼?他怎么会说得如此肯定。他暗暗反思自己,只觉自己像也没什么特殊的癖好,就有,也断未曾在人前流露。
可李泰说得如此笃定,却惹得他好奇心起,心中不由连连自问:那却会是什么东西?
【二十九、春衫碑】
只见魏王望了望池边翠柳,负手临风,忽低声喃喃了一句:“春衫欲染路犹遮……”
李浅墨犹自愣着,却听魏王笑道:“砚兄弟可知为兄适才念的是什么?”
这话问得李浅墨一头雾水,只能答道:“一句诗。”
魏王笑道:“不错,一句诗。何止是诗,还是一句好诗。”顿了顿,他方又笑问道,“不知砚兄弟可知是谁写的?”
李浅墨不由一怔,暗道:这等七言的句子,听起来不似古人,倒似近人写的。那却是谁?难不成是魏王自己,写了一首诗要送与自己?
他摇摇头。
却听魏王笑道:“唉,小兄弟不会误认为是小兄我写的吧?愚兄虽承圣上嘉许,开设弘文馆,却如何能有此等诗才。说起来,这诗作者向不以诗名天下,反倒是一身风骨,一身艺业,足以倾倒天下草莽。”
他卖个关子,又顿了下,笑道:“这诗的主人,据说绰号中还有个‘骨’字,真不负了他此身风骨。”
李浅墨激动得面色一白,心中暗叫道:肩胛!
——肩胛,看来李泰说的一定就是肩胛!
他的心中一时不由狂叫着。他虽自幼跟随肩胛,却从不曾见过肩胛的文字。只听魏王李泰笑道:“我也是听人曾说,令师不只以一身艺业傲视天下,其翰墨之迹,足以争雄墨坛。前些年得知之后,忍不住仰慕之心,借着弘文馆之便,遣人到处争求令师的墨宝。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却在钟山南朝遗寺中,一堵粉墙上,寻得了令师年轻时的墨迹。”
春衫欲染路犹遮……李浅墨细细体味之下,只觉得那句子确实像师父写下的句子。只是,下面是什么呢?
他还从未曾这么渴望听到魏王的话。
却听李泰轻吟道:“此日光阴……”偏偏就此顿住,一拍手,自己忽然失笑道,“我倒忘了,这诗可不该念与砚兄弟你听的。”
李浅墨一时大失所望,恨不得掐住李泰的肩膀,摇着他,令他背出来。
却见李泰一抚掌:“前贤真迹,又是砚兄弟的令师佳作,砚兄弟岂可不自己亲睹,反叫愚兄洛下书生似的拥鼻而吟,平白败坏了诗意?”
说着,他一牵李浅墨的手,却向不远处新起的一处亭子走去。那亭中却竖了块碑样的东西,上面用丝罗蒙着,犹未启封。
只听李泰笑道:“小兄听说寻得肩胛墨宝,一是小兄自己也性耽于此,二是想来砚兄弟定然渴见尊师遗墨,所以就叫人,专截了那堵墙,一路加急水运,送来了这里。路上所费虽然不少,但确也值得。小兄运回来后,不敢自秘,故叫人起了这座亭子,且将那题诗之壁专立在这里供人瞻仰。砚兄弟请看……”
说着,他一挥手。
他俩人本已走到了那亭前。自有小厮轻轻揭去了那罩着的碧纱罗,里面果然露出了一面截取来的残墙。那墙上粉色斑驳,墨迹已旧,李浅墨一见,即认出,那正是肩胛的笔体。
他整个人一时都怔住了,怔怔地盯着那堵墙,看着上面的字,却是两首七言:
春衫欲染路犹遮,此日光阴向谁赊?
短鬓廉纤清明雨,古道怅望使君车。
愿与呢喃欢永夜,随它细簌到滂沱。
拟置壶酒山阴畔,青葱岁月好斟酌。
翻天雨幕夜跳脱,粗似牛筋响似珂。
打碎生平归浅涩,余得兴致踏风波。
烟火人间恸抚掌,故国荒垅痒放歌。
君瞳水色三千尺,略一顾盼可为奢?
李浅墨怔怔地看着,诗云何意其实一时都不明白,只是望着那字体瘦逸、意兴遄霞飞的字,忍不住心头就一阵欢喜一阵黯然。一行泪从他眼中悄悄地流下:多久不见了?肩胛?只道天人永隔,我还要做好久好久玩得忘了回家的孩子,却谁道如此陌路相逢。
他心中感受,一时无法诉说。只觉得喉头哽住,哽得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斯人已去,可不正是,如诗中所说:……君瞳水色三千尺……
——略一顾盼可为奢……啊?!
良久良久,他才轻轻吐出了一个“谢”字。
他静静地望向李泰,也是至此才知,原来李泰如真要与人示好,那无论是谁,怕都再推拒不得。
李浅墨一时只觉得,自己有生以来,再未有人与自己做过如此贴心之事,而这事,却出自李泰之手。他心中一叹:这个情,无论其动机如何,他一定得领。至于如何回报,那却是出于自己日后的选择了。
李泰也看到了李浅墨目光中的诚挚。趁李浅墨再度回首看字,他忽侧头,极隐约地与瞿长史相视一笑。这世上,再难打动的人他也能将其打动,再难结交的人他也可将其结交……那东宫太子之位,不是他的,还该是谁的?
魏王李泰自然知道与人交往何时该紧,何时该松。这时微微一笑,为体念李浅墨心境,由他独自去看那亭中墨迹,自己悄悄地抽身走开了,自去与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