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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难道……
“不要多想,我们现在就启程,也许没有什么大事的。”慕容沉稳的声音是能让我平静下来的惟一。
点点头,浑不觉自己的手犹紧紧抓着慕容的袖子,如同将要溺水的人,任凭心底的惶然无助愈扩愈大,终至泛滥。
希望,希望不要是……
43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所谓的近乡情怯,是不是,就如同我现在的心情?
苦笑着,明明大门就近在咫尺,却迟迟,不敢再踏前一步。
离家不过一年,却仿佛,有了一辈子那么长。
“不进去么?”醇酒般温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抿紧唇,缓缓地点头,朝着那紧闭的大门,一步一步。
秦家一向不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却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森严肃穆,空余寂静。
回首,涩然一笑。“你……不要进去好不好?”
不知是什么心情,只想独自去面对,看着他瞬间深沉的眸色,惊觉自己的幼稚。
“好。”依然是云淡风清,温柔无比的笑容。
只有我,看出那双眸子里的包容和理解。
谢谢。
自己小心。
落叶飘潇,覆了一地的院落,枫红漫天,是说不出的凄美绝伦。
景物依旧。
大厅,正堂,过道。
一如从前。
只是,杳无人踪,让人感到不安。
而我,正是那个极度不安的人。
无意院,无意院……
悚然一惊,握手成拳,转身往那个最熟悉的方向而去。
小门班驳,已有些颜色脱落了,几枝绿色从墙头探出,幽幽袅袅。
愈是平静,便愈是满身满心地颤抖。
“轻盈……”
一袭湖绿,端坐桌旁,巧笑倩兮,顾盼生花。
身前一个瓷坛,微微漾着青梅的暗香。
就这样怔怔地站着,浑不觉泪流满面。
“傻瓜……”轻叹声从那张檀口逸出,莲足翩然,温暖的手为我拭去泪痕。“回来了,就好。”
那模样,仿佛我只是从外面散步回来。
一把抓住柔荑,将那个柔软的身子紧紧抱住。“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不是在作梦呵,多么害怕,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害怕,自己已经来迟了。
“当然是我。”佳人浅笑,耳边随之溢出明月般的光彩。“来,试试我为你留的青梅酒。”
完全忘了反应,任凭她拉着自己,在那张熟悉无比的桌前坐下。
你不想问我么,问我去了哪里,问我遇到了什么。
望着那张秀美如昔的玉颜,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接过冰凉的瓷杯。
甜甜的,又带着酸涩青梅的气息在喉间流转萦回,继而,齿颊留香。
“轻盈……”
“好喝么?”温柔地笑问,一如无数次的梦中,那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
“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
“那就好……”她似乎松了口气,还是微笑着,“我还以为,会变味了呢。”
“怎么会呢?”我也笑,“酒,是愈久愈醇的。”
“愈久愈醇……”如水的眸子迷离起来,像一湖被扰乱了的波光。
“轻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说不出来,任凭猜测疑问,缠满了整个心头。
“陪我喝完这一坛,”她又笑了起来,那么快乐,眼波盈盈地凝眸,却带了一丝哀求。“无论你想说什么,先陪我喝完这一坛好么?”
迟疑了片刻,点点头,持着杯,却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容颜。
“你瘦了好多。”
“有么?”她摸摸脸颊,又笑了,眼睛望向不远处的一株梅树,不是花开的季节,因而显得分外萧瑟。
“还记得你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开开心心地去找家主,最后却哭着跑了回来。”
思绪随之远离,忆起往事,嘴角也勾起一抹笑意,少了怨怼,却多了几分释然。
“是啊,”那时候去找爹,是因为会背《论语》了,于是想着,在自己最敬爱的人前面念给他听,没想到却挨了一顿骂。“是你拿着冰糖葫芦哄了我半天。”
“八岁的时候,好好的门不走,却顽皮地爬上墙头,结果在上面一个不稳,就摔了下来。”
“是你在下面接住我,被压的人没事,压人的反而躺了半个月。”想起那次在床上动弹不得,还天天苦药汤水的日子,犹有余悸。
“九岁的时候,一个人把自己藏起来,躲在角落里哭,任谁也找不到你。”
“他们都放弃了,惟有一个人,在湖边的树丛里拉出了我,还抱着我说,就算全世界都不要我,还有她。”第一次听到父亲亲口对自己说母亲的死是自己的错时,小小的心情想必是很低落和寂寞的吧,然而我只记得,那一张灿若山花的笑颜,如同阳光。
“也许,我是老了吧,总是想起以前的事了……”低低的笑回荡起,像落了几朵清冷哀切的梅花。
“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善解人意的轻盈姐姐。”
“是么……闲依露井,笑扑流萤,卖花声过尽……”勾起一抹凄然,嫣红从紧抿的嘴角缓缓沁出。
“轻盈!”大惊失色,却只来得及,抱住那缓缓滑落的身躯。
“对不起,我食言了,没法再……咳咳”她依然笑着,似乎浑然不觉自己的情况。“再为你酿青梅酒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慌乱无措,衣袖用力拭着,却擦不去那仿佛流不尽的鲜红。“不要不要,我不要什么青梅酒!”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蒙住自己的眼睛,欺骗自己眼前这一切不过是幻觉而已。紧紧抱住她,将头埋入那颈窝,身子不住地颤抖。“我只要轻盈,一个轻盈就好……”
“抱歉……”纤指似乎想碰上我的脸,却颓然无力,她笑得歉意。
“是谁,是谁下的毒,是谁!”说到最后,已是想将心肺都吼了出来,却仍然惶恐地发现,自己即将留不住那一抹淡月梨花般的轻盈。
“是……”螓首困难地轻摇,笑得哀切,“我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你说过,你要等我回来的!”湿热滴落在那如玉的脸庞上,哽咽着,激动地摇头,不想听,不想去听她所说的,任何不祥的话。
“是啊,等你回来……可是,如果……咳……如果秦家不存在了,那么这个等待,也就……”凄然的目光飘渺起来,遥遥落在远方。
“不要,不要,你怎么这么傻!”我只专注于眼前的人,却没有留心去听她的“秦家不存在了”,这个看似剔透玲珑的女子,却有着比谁还固执的心。“陪你,只要你好起来,我天天陪着你!”
她微微笑了起来,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却带了一丝幸福的甜蜜。“还记得……那首词么……背立……盈盈……咳咳……”
记得……我只能重重地点头,抱住那无力的身躯,泪水肆逸,却早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念……念给我听……”困难地吐出几个字,轻闭上眼,似乎累极,嘴角却犹挂着一抹甜蜜。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头,欲将离恨寻郎去,待得郎来恨却休。云淡淡,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我轻轻念出声,惟恐吵醒了伊人的酣眠。泪水早已流尽,血却从心底汩汩涌出,紧紧搂住那个逐渐冰冷的身躯,生怕一放手,连惟一可以掌握的,都会消逝不见。
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会没有发觉你的心意呢……对不起,二十年的相伴相知,却抵不过自己年少的,向往自由的心……如果,如果还有来世…………
轻盈………
44
秦家若不存在……
秦家!
手一抖,小心翼翼地放下怀中人。等我,轻盈,我去去就回来。
正堂,偏厅,跨院。
没有,还是没有。
书房……脚下未停,想也不想就将那薄薄的门推开。
“爹……”
还是,来不及么?
书房的人,坐于桌前,鬓边微白,双目紧闭,只是,容貌依然如生,俊秀清朗。
不是已经,学会平静了么?
可是为何,为何手摸上那眉眼之时仍会颤抖?
“爹……爹……”除却那一丝丝的怨怼,还有什么,填满了整个心?
是遗憾,还是悔恨?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连最后一面,竟也不让我见?
薄薄一封信静静地置于桌面,墨痕未干。
惊鸿吾儿字启:
也许你看到这封信时,爹已经离开了。这一直是爹的心愿,直到今日,方能和你娘于九泉之下重逢。
族秦家者,秦家也。多年以来的勾心斗角,再加上我的纵容未理,秦家早有今日,知你回来,方将计划提早,自小冷落于你,甚至对你出门的事故作未知,也只是为了不让你涉入这里的污秽黑暗,天地之广,山水之明,方是你的去处,惊鸿照影,这也是我与你娘为你起名的含义。
看了这封信以后,趁早离开,我知道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不要报仇。
手捂着脸,却捂不住低低的笑声流泻出来,哭不出来,惟有冷冷的笑,自嘲的笑,哀切的笑。
谁来告诉我,自己所一直怨怼的,其实只不过是一场堆砌出来的幻梦?
而我爹,竟是爱我至深。
冷落我,不过是为了保护我。
秦家少主,一个多么惹人艳羡的头衔,在没有武功的庇护下,这个头衔,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危险和麻烦。
所以我爹,才会如此做。
一抹流黄色的金耀了我的眼,轻轻掰开那只握得死紧的手,再也忍不住,泪水横流。
苍白而冰凉的手中,是一个普通至极,给小孩子佩戴以求平安的金锁。
九岁那年,明白了母亲死因的我,也把那个幼年时寄予了父母多少疼宠的金锁抛入湖中,自以为,今生不会再有人捡到它。
为什么总要等到无可挽回了,才来告诉我真相?
为什么……
“全部搜,如见活人,都带出来!”
趾高气扬的声音隐隐回荡在前厅,面容顿时冷凝下来,拈起信燃掉,脚步未停,朝声源处而去。
秦无过正指挥着众人,享受迟到的一份满足感。多少年了,他作梦都想着推翻他弟弟,而今天,这个梦,终于实现了!
“千寒,你杵在那干什么?你现在就是名副其实的秦家少主了!”
倚于阑柱上的人薄唇微撇,冷冷一笑,尽显刻薄。“我在看着您怎么忙乎呀?”
“你这是说什么话?”秦无过皱起眉头,“难道你爹成了秦家家主,你反而不高兴?”
“高兴,只不过你这家主是别人推上去的,说出来未免有点窝囊。”
“你说什么!”声音嘎然而止,每个人皆转身,惊讶地望向门口,背光处的人。
看不清面容,削瘦的身形,清清冷冷,却有一份说不出的气势,压得众人说不出话。
秦无过首先回过神来,冷笑出声,“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秦惊鸿你居然还敢来这里?”
“为什么不敢?”冷冷瞥过众人,我也笑。“二伯,难道你认为我爹一死,外面就会承认你这个秦家家主?”
秦无过的脸一阵青白,咬牙切齿地狠笑。“至少我知道你没有做秦家少主的命!”手一挥,“来人,拿下他!”
“住手。”声音有些熟悉,青衫飘然,横笛在腰,正是君陶然,而他身旁那张冷冷淡淡,仿佛从九天破月而来的俊颜,又是我的错觉么?
“是不是你?”脚步早已不听使唤地向前移动,一字一顿,只对着雪衣人。
“秦公子……”君陶然闪过一抹忧色,欲言又止。
“住口!”咬牙欲碎,想起那封信,想起那个金锁,想起当年梅花树下的嫣然一笑,心就痛得仿佛要割开两半,执意盯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是不是你?”
“封教主,这秦家的叛徒不识好歹,您不必和他废话,抓起来就是了。”秦无过挂着一张笑脸,却在封雪淮冷眼一瞥下顿时噤若寒蝉。
“是我。”冷淡的眼睛从头到尾只注视着那个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口中不由喃喃,那是止不住的痛,生命中极重极重的两个人就在我眼前消逝,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知你无情,可是为什么,秦家并没有欠你什么,难道我,救了冥月教的人也是错么?”悲苦到了极点,所能流露的,竟然是笑而已。
深沉黝黑的眸子似乎闪过一丝什么,随即波澜不兴。“送上门的,不可能不要。”
“送上门……”垂首低笑,笑声渐不可抑,终至化作满面的泪。“慕容说你恩怨分明,我本是信的,可是现在,只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举目四望,皆是一眼陌生,连那满院的落叶,也仿佛已成前生。
不想在这里停留多一刻,我想……见慕容……惟有慕容……
摇晃了一下,朝门口走去,听不见耳边的叫嚣,看不进眼前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