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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经过那一丛芦苇,里面扑簌簌飞出数只白色大鸟,渔人一面笑,一面开始放声高歌:
春生春灭春又回,几度花谢花开。小子夜啼茅屋东,难掩柴门,一钵清粥冷。
歌声略带苍凉,在湖面上回旋,伊春倒有些痴了。忽然想到渔翁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忍不住回头看看杨慎,刚好他也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对撞一下,又纷纷急着挪开。
伊春把头低了下去,心里将杨慎两个字念了很多遍,每一遍的滋味都不同,道尽了辛酸甜蜜,那份量似乎也慢慢沉重起来,压在胸口一块,挥之不去。
“师姐。”他低低唤了她一声,走过来似是有话要说。
伊春吸了一口气,索性大大方方抬头看他,忽听身后水声潺潺,又有一条船破浪而来,一个玄衣公子斜斜倚在船头,怀里抱着个玉似的美人。美人皓腕如雪,捻了一颗樱桃去他唇边。
两个人都是一僵,眼怔怔地看着那船靠近过来。船上公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分轻狂,三分阴狠。
“好久不见了,两位。这次出门历练可还顺利?决定谁来继承斩春了吗?”
伊春好像没听见他的问话,她定定看着这个人。她以前喜欢过的,以为他也喜欢她,放下女孩子的矜持去和他告白,却落得被人羞辱的下场。
以为再见的时候心里会难受,因为她有那么一段时间一想起这个人就觉得郁闷。
不过真正见了她好像也没什么感觉,淡淡的,只带了一丝丝涩然。
宁宁缩在他怀里,像一只柔软的猫,享受主人的宠爱。
伊春看了一会,忽然开口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不是有文静了吗?怎么还抱其他女子。”
墨云卿淡道:“看来你一点没变。你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文静不劳你操心。”
伊春看看他,再看看宁宁,说:“我知道了,你是替晏于非来做说客的。”
宁宁吃吃笑了起来:“姐姐自视甚高,莫非江湖上人人都盯着你们俩,变着法子做说客来拉拢你们不成?我只不过与墨相公游湖,碰巧和姐姐遇上啦。”
她话虽然和伊春说,眼睛却望着杨慎,见他还是不看自己,她心里便犹如猫抓,闹心的很。
伊春退了一步:“既然是碰巧遇上,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那就此告辞。”
她让渔翁把船摇开一些,等他们先过。
小船晃到她身边,墨云卿淡淡笑道:“枉费我爹成天挂念你这个好徒弟,见了我你居然一句也不问他。”
说罢将她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神色古怪:“你……倒是漂亮了不少,花了许多心思吧?”
伊春没理会他,只低声问:“师父他老人家……还好么?他怎会让你独自下山?”
他别过脑袋,冷道:“他病重的很,已经快死了,自然管不到我。”
伊春和杨慎都是大吃一惊:“病重?!”
“你父亲病重,你怎么不陪在他身边?!”伊春忍不住提高了喉咙。
墨云卿随意撩拨湖里的水,袖子湿了大片,声音懒洋洋的:“他有把我当作儿子么?病重也好,没病也好,嘴上讲的心里想的都不是我。你们俩是他的好徒弟,师父快死了,还不赶紧回去看看?”
“你真冷血。”杨慎皱起了眉头,“他毕竟是你父亲,若不在乎你,怎会把你留在山庄不让你下山历练。”
墨云卿抬头看看他,笑道:“他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要是死了,难道把山庄给你们这些外人继承?你听好了,就算得到斩春剑,你也一辈子是减兰山庄的狗。狗还想爬到人头顶上去?”
杨慎面色阴沉,却不说话了。
伊春回头道:“老伯,麻烦你往东面去行吗?我们想赶紧上岸。”
墨云卿又道:“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他只怕早死啦。如今山庄主人是我,我吩咐你二人赶紧决定谁来继承斩春,生生死死,也就那么一回事。”
“什么意思?”伊春不明白。
他说:“看来好师弟还没告诉你太师父锦囊的事情,你自己去问他。杨慎,我与晏二少都将宝押在你身上,你不赌也不行。总而言之,我要你速速继承斩春剑,滚回山庄替我看门。这个女人,不死也得死。”
杨慎抿紧了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眼看着两条船越摇越远,墨云卿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你要什么样的美女,天下间多的是。何况你还有仇在身,自己想想一个女人重要还是自己的前途重要。”
小船消失在浓雾里,宁宁咯咯的娇笑声犹在耳边:“杨公子,那天晚上的话你没忘么?”
伊春转头看着他,过一会儿,低声道:“羊肾,你有事瞒着我?”
他抬头在眉心轻轻揉了两下,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把手一放,说道:“伊春,我不会让你死,绝对不会。”
她静默片刻,走过去与他一起蹲在船头,肩靠着肩。
“太师父的锦囊是不是说只有一个人能继承斩春,其他人都得死?”她问。
他没有回答。
伊春看着湖上的雾气飘来荡去,像一层无形的轻纱,把她掩盖,也把他掩盖。
“我们谁也不会死,羊肾。”
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微微发抖,反过来使劲攥着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了嵌进自己身体里。
“谁也不会死。”
她重复一遍,像是说给自己听。
二十二章
渔翁把船往回摇,小船在湖面上微微摇晃,船桨带起的水花溅湿伊春的衣角。
雾气渐渐散开了,眼前一片清朗,比先前的烟水茫茫还要美上三分,可惜已经无人有心观赏。
船行一半,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三弦声,跳脱悠哉,弹了一阵,便有一个男人唱道:“远是非,寻滞洒,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闲水北春无价。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其情其景,其声其人,竟让人从胸膛里忽生一种旷达洗练,犹在仙山。
那歌声越来越近,薄雾中有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渔船款款行来。
扶桨的人一双大眼看过来,冲伊春嘻嘻一笑:“这才真是有缘了,在这里也能遇到。”
说完回头冲船舱里嚷嚷:“主子快出来!你心上人也在呢!”
心·上·人。
杨慎的眉头猛然一挑,低头看一眼伊春,她满脸茫然之色。
竹帘子被掀开,舒隽披着头发懒洋洋地把脑袋探出来了,四处看一圈,正色道:“在哪里?”
小南瓜又开始挤眉弄眼:“少装傻了,是谁一天在我面前把人家提十来遍?眼下人在对面你就开始摆姿态。”
舒隽叹了一口气:“我每天还要提二十多遍小南瓜的名字,难不成就是喜欢你?”
小南瓜笑道:“那当然,在主子心里,我自然是排第一的。”
舒隽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也来游湖?”伊春问。其实她比较好奇舒隽究竟是做什么的,好像从没见他做过正事,成日就是穿昂贵的衣服,住天字号客房,吃一两银子以上的菜馆,到处游山玩水。
难不成他是富家子弟?可他的功夫很好,她见识过。
舒隽没回答她,反而拍了拍自己的船板:“今天心情好,过来吧,带你们去我别院玩玩。”
此人向来任性妄为,忽冷忽热,前两天还冷冰冰的,今天突然又来邀请,委实捉摸不透。
伊春正想着法子怎么婉拒,她和杨慎还赶时间回减兰山庄看师父,谁知杨慎很痛快的答应了:“多谢盛情邀约,我们却之不恭了。”
她不由一愣,杨慎悄悄把她手一捏,声音细若蚊呐:“师父的事情有蹊跷,别急着回去。”
渔船一路慢慢朝西漂浮,挨晚时分终于靠在一块巨大的湖礁石旁。礁石顶上建了一个小院子,外面一圈矮矮的白色围墙,能看见院子里青瓦屋顶,甚是利索干净,与舒隽平时为人的奢侈享受大为不同。
屋内家具清一色是老藤所制,并无什么奢华装饰。
小南瓜上了新茶,并着一盘水灵灵的甜瓜,跟着笑道:“姐姐喜欢吃什么只管说,今儿让你尝尝我手艺。”
伊春大口啃甜瓜,一面含糊道:“随便什么都行。话说舒隽你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多,刚才那首歌也是你唱的?叫什么名字?怪好听的。”
舒隽扶着下巴懒洋洋地靠在藤椅里,微微一笑:“小葛喜欢?那晚上去我房里,我再唱,只唱给你一人,别人想听还听不到。”——这是典型的恶作剧毛病发作,要做坏事了。
杨慎清清嗓子,淡道:“多谢舒公子邀约,我二人不敢叨扰晚饭,略坐一会便走。”——这是典型的岔开话题外加暗暗警告。
伊春继续扑哧扑哧吃甜瓜,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这是典型的……不是装傻就是真傻。
舒隽状似无意地说:“反正你们没事,我也没事,何不在这里逍遥几日,非要去外面喊打喊杀?”
杨慎面色一凝:“……你知道我们与晏于非结怨?”
“我怎会知道。”他笑了,“只不过那天在储樱园遇到小葛,听说她为晏于非做事,隔了没两天你们又离开了。晏于非那个人向来小气,不说杀掉你们,给点苦果子吃是正常的。”
伊春赶紧吞下嘴里的甜瓜:“舒隽,你是在帮我们?谢谢你!”
舒隽别过脑袋,淡道:“我怎会帮你,莫要多想。”
伊春毫不在意,把沾满了甜瓜汁的手往他肩上一拍:“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人不坏,就是嘴巴刻薄些。”
舒隽皱眉看着自己肩膀上一大块污渍,再抬头看看她,因着她两眼亮晶晶的,他觉得自己又有点说不出话来。
他也见过很多人,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里终究是狡猾自私者居多,江湖上有谁不为自己谋利。从什么时候起,“侠”这个字变了味道,学了点功夫的,带了武器的,在江湖上混闯了几个年头的,都敢自称侠客。
他还见过许多聪明人,有人过目不忘,有人文采绝艳,有人谋略一流。
他总是可以将他们分类,有的归入可以接触,有的归入不可接触。
刚见到葛伊春的时候,他将她划入不用接触的范围。
一个脏兮兮的丫头,天真的要命,以后闯荡江湖必然是要惹大麻烦的,和她接触也只会让他麻烦不断。
不过他好像错了。
她实在不能用“天真”二字就简单概括了去。
要怎么形容才最为恰当?
舒隽扶着下巴仔细打量她,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像是恨不得把衣服也脱了仔细看个透,完全无视杨慎冰冷的目光。
她有侠气……也不尽然,因着年纪小,到底还是鲁莽居多。
她很聪明……也不正确,依稀是很混乱的聪明,时而慧时而呆。
她是个未知体,难得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江湖上活得利索快活,像一阵风。她看着像没有心,谁也伤害不了她。也可能她的心很大,很广阔,那些小小恩怨并不被她放在心上念叨。
她实在很矛盾,很有趣,很让人舍不得放手,想多看看她,多了解一些。
舒隽忽然露齿一笑,笑得暧昧极了:“小葛,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
伊春定定看着他,也是一笑:“我也很喜欢你啊,舒隽。”
舒隽握住她粘嗒嗒的手,皱皱眉头,还是忍了:“我们这就做朋友吧。”
伊春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他们这是在儿戏么?杨慎把歪到一边的杯子扶正,脸色很不好看:“师姐,不早了我们还是走吧,不要给主人家添麻烦。”
伊春只好把手抽回来。
舒隽轻叹:“小葛,既然要做朋友,就留下来住几天。你要是被晏于非弄死了,我会难过。”
……这也能算朋友说的话?
伊春看了一眼杨慎,他却把脸别过去,淡道:“师姐我随你。”
她两边看看,抓了抓脑袋:“呃……现在确实晚了,我们又不认识水路还要麻烦小南瓜划船,这样不太好。还是住一晚吧,明天再走好么?”
杨慎没回头,声音还是淡淡的:“好,我随便。”
他肯定生气了。
吃饭的时候伊春时不时要往杨慎那里看,他看着并没什么异常,面色如常,但她就是知道他生气了。
舒隽的眼睛比平时还亮,闪烁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光芒,不停给她夹菜劝饭,热情得让人措手不及。
情况很诡异,很让人摸不着头脑。
饭后伊春端着茶杯蹲在门前看夜景,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水面上的景色到了白天才能见端倪,晚上不过黑不隆冬一大块罢了。
但是进去也不好,杨慎在生气,她一时想不到什么话和他说,索性先躲开。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伊春没精打采地抬头,却见杨慎走了出来。
瞧见她,他先是一愣,跟着把脸一沉转身就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羊肾——”她赶紧叫一声,跳起来就要追。舒隽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笑吟吟地拉着她的袖子:“小葛,不是想听我弹三弦么?走吧。”
说罢拉着她一阵风地走了,伊春急急回头,隐约见到杨慎瘦削的背影停了一停,他没有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