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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隽见她一脸纳闷的神情,便问:“这儿就是我家了,有什么感想?”
伊春回答的很认真:“嗯,很有钱。就是有点奇怪……”
“哪里?”
“没人在家啊,怎么那么干净。”而且香炉也点上了,屋角还放着火盆子,烧得正旺。
舒隽但笑不语,只拉着她去椅子上坐下,没一会儿小南瓜就送茶上来,撅嘴抱怨:“主子,那帮矮子偷懒,厨房灶台里还有余灰没弄干净呢!”
“矮子?”伊春又茫然了。
小南瓜笑道:“姐姐你不晓得,雪山这边还住着许多人呢,山对面那块有几个矮子,江湖上还挺有名的,每年都来找主子切磋武艺,今年还是他们输,所以每个月要过来替主子打扫屋子,备好柴火物资。”
伊春也笑了,歪头去看舒隽:“那你要是输了,是不是就得反过来替他们打扫屋子?”
舒隽扶着下巴,懒洋洋的:“我当然不会输,他们有五个人,五间屋子,怎么看都是我吃亏。”
屋里很温暖,伊春把狐皮大氅和帽子脱了,掸掸耳边湿漉漉的垂发。一冷一热交替,手就有点发痒,她抓了两下,也不在意。
舒隽把茶放下,起身对小南瓜低声吩咐几句,他点点头,立刻走了,舒隽也跟着便走内室。
“我马上回来,小葛就待着别动。”
很快小南瓜就捧着一堆东西过来了,嚷嚷:“主子怎么还不出来!把姐姐一个人晾在这里多不好!”
她笑了笑,并不在意。
小南瓜塞给她一个栗鼠皮手筒,里面有个夹层放了小手炉,大约还加了梅花香饼,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这个是主子让给你的,以后去外面可以戴着手筒,不然外面太冷屋里太热,姐姐手上会生冻疮。”
伊春把手塞进去,果然温暖柔软,很是舒服,想到方才舒隽抓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谢。”伊春垂下头,摸着栗鼠皮柔软光滑的毛,不知再说什么。
“谢什么,主子乐意着呢,你就算开口要他全部家当,他肯定眉头也不皱一下便送你!”
小南瓜说得可夸张了。
话音刚落内室门就被打开了,舒隽换上一身牙白长袍,他向来爱美,又爱干净,估计这会儿功夫连手脸都洗干净了,一身清爽地走过来。
“全部家当我还是会皱眉头的。”他说的似真似假,“一半的话或许会考虑考虑。”
小南瓜对他做个鬼脸,冲到厨房做晚饭了。
雪山这里天黑的很早,小南瓜把晚饭做好的时候,外面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舒隽提了一壶酒走到树下坟边,将酒一股脑倒在墓碑上,低声道:“你喜欢的烧刀子,今天喝个够吧。”
他脖子上系着墨黑貂皮围巾,映着满地的雪光,竟让伊春无端看出些萧索的味道来。
她慢慢走过去,不知该说什么。
舒隽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袋,里面别无他物,正是上次在东江湖边用小刀雕刻的木头观音,如今已雕刻完整。那观音鬟鬓雾髻,华服长帛,虽然只是个木头雕刻,却栩栩如生,美艳异常。
他蹲下身子,把墓前的积雪用手缓缓拨开,积雪下足有十几个木头观音,形态各异,或笑或嗔,或长裙或劲装,倘若放大数倍,真会让人疑心是天仙下凡。
“我把娘也带来看你了。”
舒隽淡淡说着,将新雕的小人塞进雪里重新埋好,跟着跪下磕三个头。
伊春赶紧跟着弯腰作揖,不好傻乎乎地干站在那里。
眼见舒隽磕完头起身便走,她奇道:“你……不烧点纸钱香烛吗?”
他的笑略带嘲讽:“此人向来清高,视钱财名利如粪土,想必在地下也不肯要钱的。”
伊春完全不了解他的身世,只好呆呆站在那里。
舒隽长长吐出一口气,白雾一下子便随着风飞走了。
“进去,咱们喝酒。”
酒是辣到身体深处的烧刀子,伊春偶尔能喝点黄酒或梨花酿之类的清淡酒水,对烧刀子却无所适从,端着杯子很是下不了口。
舒隽淡道:“你也知道,晏门曾经有个小门主,是现今门主的弟弟,晏于非的小叔。那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可惜未能完成他的宏图大业就死了,死得还挺惨。”
她默默点头,浅啜一口烧刀子。
“他死在舒畅手里,舒畅就是我爹。”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目光流转:“他是个很古怪的人。”
那是一个——至少曾经是一个两袖清风,只求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
虽然他到死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气,但他做过的事情却都很了不得。譬如杀了晏门的小门主,再譬如生活困顿到了极致的时候,为了敛财把平江府首富邵氏一族杀个精光,至今官府仍没调查出凶手是谁。
他可以从嘴里说出“少年弟子江湖老,但求快味刀光剑影之间”这样的话,说的时候神态潇洒,双眼明亮。
也可以颓靡不振地蜷缩在垃圾里,臭气熏天地喃喃自语“快意恩仇总是空,唯有名利钱财是道理”。
他少年英雄的时候,多么意气风发,美艳震八方的雾鬓观音甄颦颦与他生死相许,荆钗布裙也不在意。
他们生了一个儿子。
儿子十岁的时候,他还是穷困潦倒,成日只知提剑四海漂泊,过他神仙侠客的日子,甚至拒绝了晏门的邀请,还杀了人家小门主,惹得一家人到处颠簸,避免追杀。
他有一身绝世武艺,却拒绝进入红尘打拼,拒绝世俗而平凡的生活。
甄颦颦抛夫弃子走了,就此失踪,茫茫人海里再也找不到雾鬓观音的艳影。
大抵对于女子而言,能平稳地吃饭睡觉,比四海漂泊来得靠谱些。
家里没有米粮,孩子饿得只会哭。家里没有钱财,孩子病了只能缩在被子里发抖。
孩子到了十三岁,饿得发昏,从山下偷了两个馒头,分给他一个。
舒畅那天晚上便哭了一夜。
第二天下山去,过了一个月回来,身上满是干涸的鲜血,目光呆滞,在他身后放了四五个大箱子,里面满满的全是金银珠宝。
终于不用偷馒头吃了,终于不用下山捡烂菜叶子炖清粥。
孩子十四岁的时候,长高了,快要和他一样高,眉目长得与他娘真像,又纯善,又美丽。
舒畅对着自己的剑一直叹气,叹完了便抬头看他,轻声说:颦颦,我做了错事,乱杀不会武之人,我活不下去了。
孩子十五岁的时候,舒畅拔剑自刎,死后只留一封书信,要埋在家门口,颦颦一回来便能看到他。
酒喝完了,舒隽放下酒杯抬头看伊春,她大约有点醉,喝多了,脸上红红的,但是她很安静,一个字也没说。
他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他是个古怪的人——其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不管做丈夫还是做父亲,他都很失败。”
笼统对自己的父亲就这么个评价,其余一概不说,伊春更不知道要怎么接口了。
隔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道:“至少……他有个好儿子。”
舒隽笑了起来,他面上露出桃花般的艳色,估计也是喝多了,两只眼睛亮得十分诡异。
“我不是个怪人吗?”他有些调笑的问。
伊春认真地摇头:“不,你是个好人。”
舒隽啧啧两声,面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扶着下巴定定看着她,轻道:“我喜欢你说我是坏蛋。”
为什么?他分明不是坏人。
伊春疑惑的神情在灯下只有一瞬间晃动,烛火忽然灭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一双胳膊紧紧把她抱住,整个身体陷入某个炽热宽阔的怀抱。
“别动,你这个傻孩子。”
带着酒味的唇柔软而滚烫,他刹那间觉得什么都无法阻止,双臂收紧,要把她揉碎弄软,熨帖在身体上。
要她心甘情愿跳下来,落进他网里,就此放进袖子里妥帖收好。
他炽热的手指无意识地插进她浓密的头发里,吻不够,这样热烈带着醉意的亲吻还是不够。
真想一口把她吃下去,骨头也不剩。
他一定是醉了,醉得不轻。
十一章
小南瓜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屋里很黑,异乎寻常的黑,明明窗外雪光是莹白的。
可能是因为伊春也喝多了,所以被这浓密的黑暗纠缠住,无法脱身。连手指尖都是酥软无力,它们应该很灵活很强健,一剑挥下去的力量足以斩断男子的手腕。
柔弱、找不到自己的力气——这些情况本来绝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这样不对,事情不是这样发展的,要推开他推开他。
她的手抵在他胸前,却只能发觉自己身型的瘦削娇小。唇上是滚烫的,手心却渐渐泛凉,一种陌生的令人意乱情迷的感觉让她心惊肉跳。
他令她完全窒息,无法自拔。
像是知道她身上所有的弱点,甚至不用言语询问,纠缠的发丝被他一绺一绺拨到另一边,那两片柔软炽热的唇从脸颊蔓延过去,依稀还带了一丝狡黠的试探,在她脖子上轻轻一触,旋即离开。
立即能感觉到她猛然一颤,很有点不知所措,舒隽张嘴在她脖子上咬一口,舌尖细密舔舐,她的肌肤温热滑腻,或许是因为陌生,也或许是紧张和醉意,肌肤上起了一颗颗鸡皮疙瘩。
伊春晃着脑袋要离开,手脚陷在他怀里,像陷入一整片汪洋大海,有一种挣扎不出的绝望。
勉强说一句:“我们都喝多了……”
话音又一下子断开,他毫不保留,像是真要把她吃掉似的吻她,烧刀子的余味在口中泛滥,苦而且涩,可他的气息却又醇厚香甜令人陶醉。
人与人之间的战斗大多腥风血雨,刀劈斧砍,毒药蒙汗,方法花样千奇百怪。
伊春分明觉得自己现在也是在战斗,没有腥风血雨刀剑无情,他用唇舌令她软弱,用指尖使她疲惫,用怀抱教她沉沦。
唇与唇粘腻在一起,舌尖犹如蠕动不安的蛇百般纠缠,绞在一起竟是不能分开。
迷乱中她系头发的绳子被弄掉了,满头青丝被他捧在手中,从上到下顺抚。那双手从头发上流连往下,忽然用力抱住她的腰身,几乎要嵌进身体里。
想留住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倘若专注地盯着他,会是什么模样?不要飞那么高,不要什么都不在意,不要与他——渐行渐远。
他不会是落在后面的包袱,阻碍她前进的绊脚石,也不会孤僻地一个人走开,居高临下看着她。正如她那天说的,在她心里,两个人是平视,没有谁高谁低,像两只鸟儿,并肩飞翔难道不行吗?
如果爱情一定要有先来后到,杨慎可以给她的,他全部都可以给,他不能给的,他也会给。
他曾对逍遥门女公子说过,谁要是喜欢他,就只能喜欢他一个,不然他就再也不理对方。那时候他多么冷血无情,牛皮吹得比天高。原来自己爱上一个人,才明白是什么滋味。
美也好丑也好,穷也好富也好,这些东西完全暗淡成了无光的灰尘。
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黑白的,只有她在的地方才会斑斓多彩,情不自禁便要一直看着她,追随着她,要她过得最最幸福。
是的,这一次他不再逃避,也不会模棱两可地无视心底感情。
他喜欢她,就是这样。
“……伊春,和我一起。”舒隽说。
她没有后退的路,不会有,舒隽喜欢谁,一辈子也不会松手。
一片混乱,伊春像是被一阵风抱了起来,旋转、目眩神迷。黑暗里有重重纱帐,暗香浮动,将他们缠绕。
轻微的撕裂声在头顶响起,大约是拽断了一片轻纱,它们轻飘飘地落在伊春脸上,阻断了呼吸的可能。
随着轻纱落在地上的还有她的外衣。
衣服没了应该觉得冷,可是她却越来越热,烧刀子上了头,晕晕沉沉。
床应该很大,可是翻来覆去,她觉得自己又快掉下去,悬在那里很不安。偶尔隔着轻纱望向外面,只能见到他身体隐约轮廓,精瘦、有力,双臂拧紧她,长发似黑色瀑布披散在她身体上。
伊春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对这个人,对这件事。
他喘息着忽然把脑袋钻进轻纱里,与她额头抵着额头,眼里有整片海洋的火焰在燃烧。
“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舒隽声音有些沙哑,低声问她。
她也在喘息,两人的四肢还纠缠在一起,完全无法分离。他的身体比烙铁还要烫,某个危险征兆抵在她身体上,那里令她感到天性里的恐惧。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很轻很轻:“……为什么……这样?”
问得古怪,他却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将她的头发全部拨到后面,露出整个额头。
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呢?”
她还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最后忽然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不知道,给我点时间。”
他笑了一声,像叹息似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两下,声音也跟着颤抖:“……那现在这样……怎么办?可以继续吗?”
“……我不知道。”
她有时候真狡猾的让人牙痒痒。
舒隽深呼吸了几下,抬手把轻纱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