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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怨衣服裂了个小口子,打算丢掉,于是自己突然来了兴致替他补上的。
伊春识字不多,写得更是难看,绣了整整两天才成功,这件衣服也成了舒隽的最爱,有事没事都穿在身上,笑得贼兮兮的。
她心中忽然被一根利器狠狠扎中,痛得眼泪奔腾而出,怎么也控制不住。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将硬咽的声音压下去,不想让这里的任何人见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在她心里,从来都不怎么需要为舒隽担心,他太强了,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轮不到她来操心。舒隽也常常感慨:我一辈子却栽在这丫头手里,我对你的感情,可比你对我的强烈多了。伊春,我会不会只是一个替补?
她没有回答过,或许她潜意识里也真的认为他只是个替补,他强大,诙谐,有趣,和他在一起那么轻松,什么都不用怕。可是她永远也不能体会到与杨慎一起的那种怦然心动,那种患得患失、互相依赖。
但她如今才知道自己错了,他在她心、里是如此重要,失去的那个刹那.她的心跳都停了。
舒隽偶尔叹息:伊春,多依赖我一些会死啊?你不让我靠,那我来靠靠你算了。
不不,他怎会是替补,她是个笨蛋,只不过一直没明白而已。
依赖他,相信他,有什么不好?让他同样依赖自己,信任自己,难道就不行吗?
舒隽和杨慎,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她自己一直混淆,害得他也只能迁就,忍了不少委屈。她现在想见到他,抱着他,什么都不说,只要抱着就好。
但他在什么地方?人为什么每次都在失去的时候,才明白对方的重要?
晏于非低声道:“既然只有衣服,便证明舒公子还活着,葛姑娘可以放心了。”
伊春将衣服紧紧地握在手里,沉声说:“有你们晏门在追杀他,你何必假惺惺地说这些?”
“门主找舒公子并非为了报仇。”晏于非显然不打算与她多说,“你不信也罢,总之好生养伤。”
他转身欲离去,却听伊春在身后问他:“晏于非,你究竟要怎样?拉拢我?讨好我?还是当作人质来要挟舒隽?”
他没有回头,定定地站了半响,才回答:“……我也不知,我只知不能放你走,在我明白之前。”
伊春抓住铁窗继续大喊:“那好,你留住我,至少要给我好点儿的待遇。这床已经烂了,你给我换个新的来,不然怎么睡觉?”
晏于非这次却回头了,淡淡打量她一番,说:“不必了,床既然是你自己砸碎的,想必你就喜欢睡在碎片上,这点儿爱好我不会剥夺。”
世道终于变了,连老实纯善的葛伊春都会骗人,她眼睛里分明写着:趁你开门换床,我就要开溜。
他若看不出来,就不是晏门二少。
于是这次便轮到伊春瞳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庭院里,大约还不太敢相信什么叫“自作自受”四个字。
最后屋里的东西还是给换了个彻底,一夜之间就换好了。令伊春毛骨谏然的是,她明明记得自己是睡在碎片上的,屋里一片狼藉,可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却已经被移到了新的大床上,碎片杂物都清理了出去,换成崭新的家具,什么时候换的,她竞完全不知道。
不过她也因此明白了,晏于非如果真的想杀她,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那么,睽违了两三年,再见之时他突然选择将她强行软禁,究竞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只怕是无解的。
伊春再也懒得砸东西发疯,她过上了米虫的生活,每天有一人送上好饭菜,大约是为了让她的臂骨早点儿痊愈,一天起码给她炖只四次汤。匆匆大半个月居然就这么过去了,伊春被软禁在小屋里,非但没变得颓废消瘦,整个人居然还胖了一圈,和几个看守小哥也认识了,每天神采飞扬地跟他们谈天说地,“绝望”和“无助”两种情绪依稀与她诀别了。
她快活得简直像在田野中奔驰的小牛。
殷三叔偶尔去暗地监视她一天,回来都是摇头叹息,连声称自己老了,不能理解年轻人的想法。少爷的想法他不明白也算了,如今一个小小江湖菜鸟也搞不懂,他果然是老了。
又是半月过去,晏门主依然下落不明,晏于道从扬州凯旋归来,大约是为了显摆威风,让手下足足提了两麻袋的人头进门,一时间吓得婢女们花容失色,血腥味充斥晏门。
老大略坐了一会儿便皱眉摇着轮椅走了,只留晏于非忍着血腥味在大堂听三弟大肆鼓吹在扬州时自己的英明果断,看他一会儿捞出一个人头当球甩。
“二哥,如何?你说我这计谋是不是第一流的?”晏于道终于眉飞色舞地说累了,低头喝茶.趁着这工夫,晏于非早早命人将那些人头丢出去埋好。
“不要这么死板嘛!”因见没人说话,晏于道便笑哨嘻地说道,“老四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让他见见世面。来人,去把四少爷和门主都请来!”
晏于非抬手阻止,“不必了,老四身体不好,受不了血腥味。爹也不在门中,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我想这点你应当比我清楚才对。”
晏于道笑道:“二哥何必这般见外,我一次错,难道次次错吗?爹不在也罢,这次扬州的事总算搞妥,(奇*书*网。整*理*提*供)他也算放下一块儿心头大石吧。”
你杀了那么多人,自以为花钱无数就能摆平官府,哪有这么容易?善后只怕还要困难三四倍,爹哪里来的心头大石可以落下?晏于非默然想,却没说出口。
晏于道平日里和善得很,但他太清楚这和善后面藏着的是怎样一条毒蛇,长期被大哥二哥打压,他已有些扭曲了,门主都相当忌讳他,只因是自己儿子,又不能表现得过分,只吩咐其他三人要小心老三。
他不是成大事的料,可怕的是,他总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大事。
“既然没事,就早点儿去歇息。”晏于非不想与他多说,起身便走了。晏于道在后面笑嘻嘻地叫他一声:“二哥,我原是想替你报仇来着,你怎么不领我的情,反而把那丫头放在自己屋里享用?你若早说看上她那身排骨,我便不用那招狠的,只叫人洗剥千净了送你床上不是更好?”
晏于非停了一下,回头定定地望他一眼,淡然道:“你莫要再打她主意,我只给你这一次,一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记好了。”
晏于道的圆脸笑得越发和善可亲了,“二哥的女人,我怎敢觊觎,言重了。”
晏于非终于走了,殷三叔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少爷,你自己下不了手,就让三少将那女子解决了,岂不更好?”
他眸光一闪,神色终于变得阴沉。
“殷三叔,我并未打算杀她。”他淡淡地说着,“我一也不希望自己的部下成天想着杀人。”
殷三叔沉默了,隔了很久,他似乎终下醒悟了一般,眼里是亮了,可紧跟着又黯然下去,把声音压得极低,说:“少爷,殷三总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也是半个长辈。今日我只想问你一句,少爷是喜欢上葛伊春了吗?”
喜欢?喜欢。
晏于非似乎不太能理解这两个字代表的意思,他猛然抬头,茫然地看着前方,脚步慢慢停下,轻声道:“殷三叔,你……说什么?”
殷三叔走到他面前,已经带了皱纹的双眼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少爷,你十三岁的时候很喜欢一个小婶女,拉着她的手去门主面前说要娶她,门主只说了一句门不当户不对,你便脸色未变地将那蟀女放走了。门主后来与我感慨,此子冷情,必成大器。这么多年,你身边从来不缺美貌脾女,少年时行走江湖,多少名门贵女、江湖侠女投怀送抱,也未曾见少爷有一丝异常。可是现在,少爷太反常了,你护着她,强留她,不杀她,在我看来,只有一个缘故——少爷,你当真喜欢上葛伊春了。”
晏干非眉头一皱,浓黑的眼眸一暗,直觉地要反驳,话到嘴边却又发觉什么也说不出。
喜欢,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的喜欢。是炽烈的,天下独君一人的,交杂着无上的温柔与绝对的占有——这是所谓的喜欢。
他缓缓摇头,清俊的脸上难得带了一丝茫然无措,轻声说:“殷三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我……从未喜欢过。”
“我不杀她,只是因为不想杀。是的,我想拉拢她,她是个人才,所以我不能杀她,我会把她留住,留在晏门。”
他终于找到一个好理由,为此心满意足。
殷三叔没有再问他,他只是默戮地笑了笑,带着一丝悲伤与了悟,退到了晏于非的身后。
这一个月,伊春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晏于非一天三四次大补汤,不但把断了的骨头给补好了,整个人更是吹皮球似的胖一圈,若是舒隽此刻看到她,必然笑眯眯地戳着她的脸说她从排骨精变成了皮球精。
不单人胖了,似乎以前的精神头也不知去了哪里,近来伊春很容易觉得疲乏,奇怪,成天只是吃了睡睡了吃,怎么也会累?
伊春越发觉得,师父以前说“懒惰使人堕落”这句话非常有道理。
因为怕她逃逸,佩剑早就被晏于非丢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去了,她也有一个月没舞刀弄枪了,屋子很小,连一套完整的拳法都打不完。开始伊春还坚持每天练功,可最近太容易疲倦,练着练着就会岔气,肚子里疼得厉害。难道晏于非这小人给她在饮食里下了慢性毒药?
伊春在床上躺得久了,有些无聊,只好去玩帐子上的流苏,再想想舒隽打发时间。
窗边有人站着,晏于非这次是亲自送来了食盒,从铁窗外塞进来。
“葛姑娘,吃饭了。”不知道是不是她耳朵也出了毛病,今天他的声音怎么怪怪的,好像……软了不少,以前那种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语气不晓得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伊春今天撑着打了一套拳法,肚子里还在疼,脸色发白,说话也没力气,“我现在不想吃,你放好了就快走。”
可他没有走,倚在窗前,欲言又止的模样。伊春奇怪地抬头看他,却发现这位平日里冷若冰霜、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公子爷,今天神色有些怪异,像是心不在焉,眼神游离着,好像心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心事,折磨得他辗转难安。
“葛姑娘……”晏于非低着头,长睫微颤,轻轻说着,“我今日来,是为了请你加人晏门。”
伊春有些发愣,“……我没听错吧?你再说一遍。”
“我希望葛姑娘能加人晏门,日后一同开拓版图,一统江湖。”这句话终于说得顺畅了些,晏干非抬头,定定地望着她的双眼。
伊春呆了半天,突然笑了,“晏于非,你发烧了?我要是会答应,早就答应了,你今天何必再来浪费口舌?”
晏于非淡然道:“我知道葛姑娘曾经拒绝过,但此一时彼一时。实不相瞒,
舒隽一直没有消息,我晏门门主也不知所踪,倘若我没有猜错,这两人想必已经见面了,兴许正在商讨晏门未来大计也未可知。”
伊春还是笑,慢悠悠地说:“不会的,你太小看舒隽了。”
“ 哦?男子大丈夫生于世间,岂会没有宏图伟愿?葛姑娘身为女子,未必能理解。”
“他或许有他的宏图伟愿是我不清楚的,但我确定,舒隽的宏图绝对不会和晏门有任何交集。”
晏十非沉默了,隔了很久,他轻声问:“那么……你们要做什么?”
伊春淡淡道:“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晏于非,你究竞要做什么?” 名闻天下的晏门二少,生平第一次被问得难堪。他要做什么?他要做什么?!他自已完全不知道。像一个失去目标的傻子,只懂得顺着直觉,这样危险而失去品格的事情,多么让人尴尬!
他在乎的,是小叔的阴影笼罩,还是晏门的大展宏图,抑或者,是殷三叔说的——喜欢?
不受控制的,他突然有话从舌尖吐出——“葛伊春,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伊春莫名其妙地失笑,“你问我?”
他也失笑,是啊,何必问她,何必相问,他真的成了傻子么?
“葛伊春,”他将多年的防备轻轻卸下,像面对一个老友,将自己的困惑道出,“你有过迷惘的时候吗?不确定自己走的路是不是正确的,不知道下一步要往什么方向走,甚至连自己那么多年生命的意义也要去怀疑对错,你有过吗?”
伊春忍不住又抬头看他,这次看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有过,但我只会一直往下走。”
晏于非倒抽一口气,掀起长睫瞪着她,似是活了二十多年,第二次看到旁人的模样,看得那么专注认真。
不,她不是说谎,更不是随口敷衍,她的眼神告诉他,她说的是真话。
他将胸腔里那团气缓缓吐出,好像很久以来的困惑也慢慢被吐了出来,脑海渐渐清明,道路在缭乱云雾中显出峥嵘。
“我……”他只说了一个字,紧跟着脸色大变,浑身肌肉瞬间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