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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盯牢我一副欲语还休想问却不敢问的模样,我叹了口气,罢了,今日相亲看来铁定不成,遂体谅问他,“马公子可是想问我哪个前夫更前?”
闻言,马公子本来还强撑着的身子剧烈三抖,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嗳?现如今的公子哥儿,怎的心理皆这般脆弱?真真叫人扼腕得紧。
想来我这连受重创之弱女子都不曾似他这般情绪起伏过,可叹可叹~
当然,裴、宋二人之所以是我的前夫,绝非因为我是他二人前妻这么简单……
抢新娘?抢新郎?
此事便从最初说起吧。彼时,裴衍祯还不是我的远房小娘舅,我也不是他的远房外甥女。
我们沈家是生意人家,据说是从我曾曾祖爷爷那辈儿开始发迹的,当年我曾曾祖爷爷从徽州城边上一个唤作黟县的小山沟里单枪匹马杀到扬州城中,用一根竹扁担作挑夫起家,最后竟成了扬州最大的米铺老板。从此,生意经世世相传,银子票子代代积攒,到了我爹爹这辈,沈家的生意已是遍地开花。当然,“富可敌国”那只是外人不靠谱的揣测臆想,谁再有钱也不能比皇帝陛下有钱不是?
是以,我们沈家虽富贵却不是那些侯门官宦书香门第,爹爹始终以自诩“粗人”为荣耀,一开心起来便是粗话连篇不带重字,一动怒起来更是脏字漫天纷飞,最最瞧不上的便是文人骚客咬文嚼字的矫情劲儿。
我的名字便是最好的写照,沈家历代所出男丁居多,女子偏少,遂爹爹便给我取名为“妙”,拆开便是“女少”二字,直白好记又上口。
家里养了支戏班子,每每逢年过节搭台唱戏演的不是“智取生辰纲”、“醉打蒋门神”,便是“赵子龙单骑救主”、“战宛城”、“伐子都”这类武戏,铿铿锵锵好不热闹。
遥想我还未出阁时最喜欢看的便是《水浒》、《三国志》这类画本,当然,家中也只有这类画本子……
哪个少女不怀春?看多了听多了难免生出些憧憬向往。我那时最心仪的便是水浒一百单八将中排行第六的豹子头林冲,豪迈豁达,敢闯敢冲,没有那许多忌讳,又待人真诚,我以为实乃男人真本色。
但凡戏班子排演有关林冲的武戏,我皆场场不落奔去听,搞得姨娘们一阵恐慌,以为我瞧上了哪个小戏子,忙不迭在爹爹耳边旁敲侧击,谁知爹爹却哈哈一笑道:“妙儿若看上哪个,只管告诉爹爹便是,爹爹替你做主。”
姨娘愁了,我却喜了。爹爹如此开明豁达自然叫我十分欢喜。
只是,不曾想,我及笄那年,多少年少俊杰豪门子弟上门求亲,爹爹却独独给我定下了裴家独子裴衍祯。我当时初听,不啻于五雷轰顶地龙翻身,险些当场便哭了。
想当年我为何独独钟情林冲?却连三国戏文里的赵子龙都看不上眼,觉得赵子龙还不及黑旋风李逵来得好,便是因着这赵子龙是个小白脸儿。要知道,我最最瞧不上的便是细皮嫩肉的白净男子!
如今听闻这裴衍祯便是扬州城白净男子之典范,非但如此,他还犯了我的一个大忌,不但白净,还是个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无一用的书生。
裴家是出了名的官宦世家,家中世代文臣辈出,好像还出过几个声名远播的弄权奸臣,到了裴衍祯这代竟然只得了他这一个独子,自然恨不能他食书枕诗孔孟不离身,裴衍祯倒也尽得真传,十六岁便在殿试之中一举夺魁,被皇上钦点为新科状元,供职翰林院,一路仕途平坦。
如此,倒也罢了,只是这裴衍祯偏生还是个多愁多病身,在京里做官做了些时日便水土不服病痛缠身,是以,向皇上辞去京官告病返乡,回到扬州城做了个芝麻绿豆大的县官一做便是数年。
此番求亲诸人中,分明爹爹从未曾将他放在眼里,怎地他一登门拜访过,一夜之间爹爹便像中了魔怔一般彻底颠覆了几十年的原则,坚定不移地一口咬定沈家女婿非裴衍祯不作第二人想。
是夜,爹爹劝慰我道:“这裴衍祯我瞧过了,真他妈是个惊才绝艳的小子!有前途!”
我惊了,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多,不晓得给爹爹下了什么迷魂术,竟将爹爹一个粗人哄得连“惊才绝艳”这种文绉绉的词都冒出来了……
当然,我亦生了几分好奇,不晓得怎么个“惊才”法,怎么个“绝艳”法能叫我爹爹搭上自家独女作陪?遂勉强应允了。
要知道,一个好的开端未必能有好的结局,但是,一个坏的开端却必定带来更坏的下场。
我和裴衍祯成亲伊始便出了纰漏。
夫妻拜天地时,来了一拨人抢亲。
抢的居然还不是新娘我,而是新郎裴衍祯!这叫我情何以堪……
裴家双亲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下便厥了过去,下人宾客们嗡作一团。
众人皆慌我独醒,一片混乱之中,我一把揭了红盖头,看着呼啸而去的抢亲队伍,镇定指挥我的陪嫁丫鬟和家奴打点收拾我的嫁妆,预备着连夜返回沈家大院,兴许还能赶上吃晚饭。
看看,我说吧,百无一用是书生,但凡会点拳脚功夫便不至于被人这般顺手牵羊顺顺当当劫持掳去,好歹也能上演一番全武行叫我开开眼权当补偿。
我暗自庆幸没和这裴衍祯拜完天地,还不算做夫妻,拾掇拾掇还算作待嫁姑娘,正带了一批下人箱笼浩荡出门时,不想却听得门外一阵马蹄嘶鸣,抬头便见长街尽头,一男子身着洒线锦绣红袍骑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流火一般风驰电掣疾驰而来,最后,在我面前一个利落勒紧缰绳,衣摆一掀一跃下马,动作行云流水。
看这吉服……莫不竟是裴衍祯?!
但见他手握马鞭,对我深深作了一个揖,微微一笑道:“衍祯不察,叫娘子受惊了。”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悔啊!怎地就慢了这一步,这些下人怎地这般磨蹭,完了,这回真得嫁他了……
说实话,他能回来,着实比婚礼上他被人抢亲更叫我意外。
我看着他,脱口便问道:“你的贞操可还在?”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一语既出,四下皆惊。
裴衍祯却只是微微一怔,旋即漾出一笑,“尚在。衍祯完璧归来。”
四周,大红颜色的灯笼高高悬挂,俗气的“囍”字放眼皆是,火红的鞭炮纸硝一路铺陈……然,在这漫天的红色中,给他这般一笑,我竟忽觉月色空灵,云杳汉宵远……
难道,这便是传闻中的所谓惊才绝艳?
洞房花烛夜,我问他如何脱身逃离的。他从容淡然地回了我八个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我幡然顿悟,彻底晓得了爹爹是怎么被他颠覆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读书人的一张嘴有时比弄武之人的十万大军还可怕。
只是,他真的多病又柔弱吗?床帏之上,几番相抵纠缠下来,我觉得我才是多病又柔弱的那个。
奄奄一息之际,我哀叹了一句,岂料这有气无力地一出口竟比猫叫还弱。
裴衍祯俯身吻住我的耳珠,轻声慢语道:“现下,夫人可相信衍祯清白尚在?”
我心底骂了句娘。谁晓得他清白在不在,反正,经这一夜,我的清白算是没了。
小白脸?小舅舅?
之后,我才晓得当日抢婚的幕后黑手竟是皇上同母所出的嫡亲胞妹九公主。
听闻当年裴衍祯少年及第,文采风流,在京城之中盛名一时,一时风量无二,和那状元之位一同俘获的还有京中无数少女的芳心。当然,这堆芳心里自然包括了九公主那颗扑通通的小心肝。据说连皇上亦属意将他招为驸马爷。
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不管皇上太后几次三番暗示明示,裴衍祯皆不着痕迹推诿了此事。皇上遂作罢,不想九公主却是个犟脾气,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是以,京城里自此便屡屡上演女追男的戏码。除了翰林院除了衙门朝堂,裴衍祯上哪儿,这九公主必定追到哪儿与他偶遇,围追堵截,誓将其拿下。裴衍祯却只是不紧不慢以礼相待,只当不知。更叫这九公主心痒难弃。
这般闹腾了一年有余,连皇上都腻味了,九公主仍旧乐此不疲。不晓得是不是被吓得,总归之后裴衍祯却生起病来,但凡起风干燥的日子便要发烧头痛,御医一诊脉说是裴大人乃江南水乡之人,恐是不习这北方干燥,水土不服所致。
裴衍祯想来不堪病痛缠身,遂,辞京官归江南,唯盼无病一身轻。听说心上哥哥要走,九公主自然少不了在皇上太后面前哭闹,皇上也不晓得怎么想的,叱责了九公主一句“胡闹!”便落了玉玺,裴衍祯遂被放回扬州。
九公主自小受宠,哪里受过重话,被皇上怒叱之后倒也收敛了许多。不想,却是养精蓄锐。
此番听说裴衍祯要娶沈谦之女,连夜便带了十数人马溜出宫廷,下江南劫持新郎。
听至此,当时,我的想法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祸水”。这裴衍祯活脱脱一个祸水!
只是,我便奇了,这九公主如此锲而不舍如此大张旗鼓地连亲都抢了,怎地最后却被裴衍祯寥寥数语劝解开来将到嘴的肉块给放了?
我问过裴衍祯数次,每次他皆讳莫如深缄口不语。
一日,房事过后,我忽地想起姨娘教我房中秘术时曾透露过,但凡男子餍足之后皆是最好说话之时,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便又问了他一次,果然,裴衍祯一面抱着我缓缓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一面温雅笑了笑,对我道:“我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她便放了我。”
“哪句话?”我巴着他的胸口一抬头好奇至极。
“我对她说——” 裴衍祯压低了声音悠悠然道:“我床笫不能。”
“你!”我一时被噎,一口气没缓过来,竟开始不停地打气嗝。祸水啊祸水!他若床笫不能,祸水两字便要倒过来写,水货!
裴衍祯见我被噎得气嗝连连,一时竟开怀大笑,叫我猜不透方才他所说是真是假。
只是,平时皆只见他温柔浅笑,从不曾见他这般爽朗大笑,那感觉就像日日对着一朵半含半羞的花蕊,料定它开出来必是朵清雅的莲花,不曾想一日它忽地盛放,却是一朵艳丽至极的牡丹,叫人措手不及。
不晓得别的夫妻是如何相处的,我只知我娘去的早,我爹凭吊她,再没纳正室,两个弟弟还小未有娶妻,几个姨娘总是很呱噪,聚在一起不是凑牌局便是商量着买布裁衣裳,沈家家大业大,爹爹常年忙碌,几个姨娘见到他的次数怕不是还没有账房先生忠叔见得多。
如此对比的话,凭心而论,我觉得裴衍祯待我还是不错的,至少他日日归家,暂时也还没纳妾的打算,知道我喜欢听武戏,便时不时请来戏班子在家中热闹一番。
只是,我的名字自此便由沈妙变成了……嗯,裴沈氏……老气横秋,实在有些不大好听。
嫁过去数月之后恰逢我生辰之日,我一早起来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发现没有任何热闹的迹象,裴衍祯不给我做寿便罢,竟然连支戏班子都没有请,再一想,近日里他似乎有多次晚归,常常回来时我都睡过了两三巡。这般一联想,内中猫腻我便晓得了……
都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
只是,这也忒快了些吧?
夜里,丫鬟将我请到了后院说是少爷唤我,不想,一入院门,我却险些栽了个跟斗,整个院子大晚上的连灯都没亮一盏,乌漆麻黑一片,正待唤丫鬟点灯,却见院子中央忽地有光亮起,不知何时竟搭了扇素白的屏风,那灯光便是从这屏风背后透过来的。
不消一会儿,但见屏风后踱上来一队皮影小人,抬着花轿呜哩哇啦吹着唢呐,稍后,又上来了一个皮影小人,那扮相倒有几分眼熟,我思忖之时,但见那小人从花轿里扶出另一个盖着红盖头的小人,二人正交拜如火如荼之际,却上来了一队人马,乒呤乓啷一阵打后,劫走了那个男小人儿。
至此,已不是眼熟二字可归总了……
最后,看见那个男小人儿单骑策马一路奔来,我竟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原来,“林教头雪夜上梁山”并不是最好看的戏,还有一出戏远在其上。
正陷在思绪之中,不防见那屏风上俪影成双,双双退去,一时间屏后灯熄,院中华灯齐上,一人自屏风后款款走出,正是裴衍祯,手上还拿着那对红通通的小皮人儿,脉脉看了我一会儿,开口道:“娘子,这对皮人是我亲手刻的,初学刀工不是那么精细,你权且收下吧。”
我一时怔怔,不知如何动作。
“莫不是娘子嫌弃?”见我未接,裴衍祯忽而眼睫垂了垂道:“若是娘子嫌这做工不好,我明年再做一对,一年做一对,可好呢?”
原来,他这些时日晚归就是为了学这皮影戏,为了雕这对小人儿。
我忽觉鼻头有些酸,忙不迭伸手接过那皮影。一时竟觉得,其实裴沈氏还是蛮好听的。
遂,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