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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扬。姜扬遇上他,虽然不喜欢,但也未免有些惭愧,将他恭恭敬敬请上了车。高长卿配着剑,侍卫在姜扬身边。
姜止入到车中,就挥了挥手,“唉……竟然让太子殿下用这样破旧的车马代步!真是我国的不幸啊!”
姜扬丝毫没有窘迫的意思,与高长卿对视一眼。高长卿被他的眼神所鼓舞,上前一步:“我听说,古代贤明的臣子侍奉君王,凭借的没有他物,只是自己的忠诚和尊敬。正是因为这十分艰难,以至于难以做到,所以那些贤明的卿大夫才会因此而留下传世的名字,为我们今人所熟知。臣子侍奉君王,如果怀有忠心和敬重,又何必用美丽的瑾瑜、高大的车马装饰呢?涧溪沼沚之毛,苹蘩蕴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这些都可以用来侍奉君王,君王明白你的心意,也都会十分感动地接受。如果没有忠心和敬重,那么即使再是殷勤地供奉华贵的器物,也只是阿谀奉承之辈,为正直的君子所不耻。风有《采蘩》、《采苹》,雅有《行苇》、《泂酌》,就是在说这个道理啊。”
“在理!”姜扬连连点头,“我并不觉得十分委屈。如果我因为上天的垂怜,而获得天命,我会因为乘坐破旧的车马而变得低贱么?如果我并不是命定之君,我会因为坐在高高的大政殿上,就变得尊贵起来么?况且在落魄的时候还因为矜持而不肯屈就,引颈受戮,那是愚蠢的行为。又因此鄙薄了知交的好意,这是男子汉大丈夫可以做的事情么?”
对面的姜止看着他们俩人一坐一站,一唱一和,君臣之间被互相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呆怔了半晌,心想:这俩人搞什么毛线!良久才瞪着他迷糊的细长眼道:“唔……唔!这么多年,高同修还是这么能说会道啊——仆廖!取点垫子来!——唉,我的腰背实在是不太舒服了,呃……”
不一会儿仆廖上车,狭小的车厢因为涌进了三个半男人而变得十分拥挤。只见仆廖麻利地把卧榻垫严实,伺候姜止躺下,又利落地开窗通风,一时间车里晚风习习,十分清新。姜止长舒一口气,长途跋涉的劳累一扫而光,招呼姜扬道:“太子殿下!躺啊!躺下!”
姜扬笑,并不以为意,高长卿把着佩剑走到他身后,垂着眼睛,十分安静的样子。姜止盱着眼,打量他二人一番:“高同修,是十分有才的人啊!我小时候与他在泮宫修学,博学的老师们都对他十分赞赏!”
姜扬倒很高兴,“是么!”转过头对上高长卿错愕的样子,哈哈一笑,“也是呢!长卿恐怕小时候便聪明过人了!”
“太子殿下将这样的人才收入囊中,将来让他辅佐着治理国家,一定能够让人民和乐,四方来朝啊!”
高长卿小时与旁的几位公子都相好,但是素来与他没有什么交集,这时候听他如此抬举自己,十分错愕。姜扬却大言不惭,“二公子也这么想吧!”说着便要让高长卿入榻。
姜止却突然伸手阻拦,“且慢!今夜,我有要事与太子商量,恐怕要让高同修先避见一番。”
姜扬笑容一僵,“呵呵,小高是我的心腹。”
姜止还是摇头。高长卿知道姜扬为难,朝两人一拱手,掀帘而出。姜止眼见他走了,勾勾手,让仆廖爬到榻上来,仆廖殷勤地跪坐在一边,垂着眼睛一脸享受地替他捶腿。
“既然是要事……”姜扬看了仆廖一眼。
“没事!他是我的心腹!”姜止爽朗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寺人,可跟了我十年了!我想,高公子与太子殿下的情分,恐怕是没有那么长久的吧……”
姜扬收敛起笑意:“姜扬不明白二公子的意思。有些人,只是经过,听他一曲琴声,便可以成为莫逆之交;有些人,即使一出生就相识,却在白发时还如同陌生人一样互相憎恶。我与小高意气相投,是可以把性命托付给他的兄弟,不敢拿他与奴隶相比。”
姜止嗯了一声,摸着自己的小羊胡子:“好好好。太子殿下有侠义之风。我这种长在深宫中的人,最喜欢讲义气的侠客了!这是先君选中殿下的缘故啊!”
姜扬红了红脸。其实他此先并无心问鼎大宝,全因国君手令才想搏上一搏,此时被先君的子嗣这样夸奖,愈发过意不去,看姜止那修得精美的小羊须也觉得顺眼起来。他不曾想过这个纨绔子弟还有如此仁义的一面,贤明堪比尧舜——他自觉如果自己生来便是公子,恐怕未必有这种宽宏大量,去将国君之位禅让给旁人,何况是血脉不尊的庶脉。姜扬不禁正襟危坐,不敢不敬。
“我此次来,是想与太子殿下交代三件事。”姜止也不婆妈,手肘撑着小几,靠过来想与他密谈。姜扬却截断了他的话头,“二公子,我有一事相问。”
姜止连声哦哦,转身让仆廖别笨手笨脚的,赶紧剥个福橘来吃。
姜扬正色问道:“二公子是先君的嫡子,又是先太子同产的孪生弟弟,血脉何其尊贵!自先太子过世之后,二公子理当立为太子!不知为何,先君如此安排,为何二公子就心甘情愿放弃了王位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说心里话,扬一介武夫,现下尚且对国君大宝动了心,二公子怎么逆势而为,要如此自贱呢?我不解。”
姜止叹息:“你这是有所不知啊!我这哪里是自贱,我这是自救!其实朝廷啊,已经很难维持下去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噤声,打量打量姜扬的神色。姜扬笑道,“无妨,二公子请直言。姜扬既然受国君倚重,接管国器,自然不敢不尽全力。即使再难,也不敢辜负先君的期许。”
“唉!”姜止转头叼了仆廖递过来的橘瓣,咽下之后示意他给姜扬也来点,“殿下到了雍都就知道了!现在不是立国之初的时候啦!几个世家豪门都很猖獗啊,最厉害的时候都涌到长杨宫,行废立之事啦!你说这像什么话嘛!”
“已有耳闻。不过自先君上位之后,启用列国游士——特别是卫相——实施变法,世家公卿不是都收敛了很多么?”
“你不懂啊。”姜止敛目,“变法,便是要尊君。尊君,就是要将卿大夫的势力收归己用。现在河东的大家,有封地,有家臣,有私兵。几家加起来,在三军中的势力远远超过公室,即使是先君,在朝堂之中也有许多不可为的事情啊!”
姜扬茅塞顿开。他年幼时,家中并没有闲钱供他读书,因此他识字不多。但是从军以后,凡是有空暇,他便会自己找一些书看,诸子百家,统统来者不拒。可是,他觉得自己虽然不愚笨,却没有像鲁国的孔丘一样,聪明到可以自学成才的地步,脑海中对国事的了解只有混混沌沌的一团乱麻,有时候偶尔迸溅一点思路,再要往下深究,就不能了。此时,听姜止一席话,只觉得醍醐灌顶,灵台清明,对他也愈发敬重,不禁跪着向他靠近:“所以……先君创建了西府军?”
“是啊!现在的世家啊,都假借公室的名义,在自己的封邑上征招男丁,组建私兵。又互相以养士攀比,那些家臣都是各国的强人,目中无人,成日将国都搞得鸡飞狗跳,公卿还以他们为侠义之士。那么,既然公卿可以豢养自己的军队与家臣,为什么国君就不可以呢?但是就前一段日子,朝堂上还为了要不要撤销西府军的建制吵得天翻地覆,先君活生生就被、就被气死了!”姜止说道君父,橘子吃了一半就大哭起来,掩着袖子,满面汁水横流,不甚悲哀,“小时候,我与君父外出狩猎,君父坐在你那个位置,兄长坐在我这个位置……”说着抬腿,一脚把仆廖踢飞,“我就侍立在兄长脚边。听君父与兄长谈论国策,说到西府军,君父还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国库空虚啊,君父想为西府军每人添一双军履都不能够!君臣不能相保,实在是令人悲伤!”
第21章
姜扬心旌动荡;一时间难以自抑!周天子的时代过去很就了;各国游士争相邀取爵禄;挂在嘴边的词就是“肉食者鄙”!他也如此以为。只是想不到远在国都的先君;竟然与他们这样心意相通!西府军驻扎在西境;到了冬天十分寒冷;姜扬有一年被派作斥候;领着人走在陡峭的山路上,军履开了线;冰碴子往里灌;一踩就湿化了;更冷;许多人都从那条陡坡上滑下了悬崖;再也没有上来过。数九寒天的时候,斥候在外出使任务的时间太久,冻伤不治而锯掉双腿的人数不胜数。那时候营地里整夜飘荡着这首歌,闻者伤心,歌者落泪。当兵在他们眼里,实在是很苦,自然不如为世家做事。只是原以为,他们是被国家放弃的人,现在想来,先君在他们身上寄予了多少厚望啊!
“先君会挑中殿下,大概也因为你是西府军的将领吧,你该与他们息息相通,千万要保住这一支骨血啊!现下,西府军只有一万人,三千骑,但是日后,也许就是十万人,二十万人!那个时候,不要说是国中盛家,便是其他诸国,又能奈我们如何呢?!真希望有生之年,能在殿下手中看到我们容国强大起来,再不用受岐人和楚人的欺辱!”
姜扬朝他叩首,“我是个粗鄙的人,听二公子的一番话,比读十年书还要有用!希望二公子能教我为政的道理!”
姜止唉了一声,斜倚在靠垫上挥挥手:“快快请起!我若是懂为政的道理,君父也不会就这么把我踢出国都来!不敢说教,只是与太子殿下直抒胸臆了!”
姜扬擦擦眼泪坐起来,“请,请!”
“河东盛家——加上高氏——在国中有十姓之多。他们都在各地享有封邑,委派有贤能的士子担当家臣,管理土地上的国人。太子可要记得,他们在封邑之中,就好比殿下在国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都是一个个小国啊!小国林立,最后必然会造成动乱,太子殿下想想大周便晓得了!即使贤明如周天子,不出三代,也难以维持朝政啊!昭天子穆天子的时候,王朝的卿大夫便感叹:现在不是成康之世啦!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太子为政,最重要的就是将这些公卿世家……”姜止突然起身,阴着长脸,比了个杀的动作。
姜扬犹豫:“这些公卿世家,都有很古老的为政传统了。他们为国家贡献了很多的人才,兢兢业业地辅佐国君治理公室与私室,难道就不留一点情面么?”
“人都是有私心的,殿下。昔日周公立下的美德,连他们自己都抛弃了啊!若不是他们太过分,各国君主又何必纷纷变法!这不是维持不下去了么!”姜止躺了回去,“那些公卿世家,从前是辅佐国君治理国家,现在,又何尝不是想把国家撅为己有!国器只能是一个人的,那便是国君!将所有田力物力掌握到国君手中,政出一门,如手指臂,这样,才有可能不在这乱世之中被毁家灭国!”姜止悄下声,突然直起了他总也挺不直的背脊,将脖子伸长,如同一只瞄准了鱼的鸬鹚,“殿下总不希望!我容国堂堂七百年的宗庙,在你手中被他国所灭吧?!”
“姜扬不敢!”姜扬吓得浑身一寒。国君肯放弃顾念自己的亲生儿子,把国器交予他,那是对他多么得看中!他怎么有可能……有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让列祖列宗从此再也得不到供养,这是多大的罪名!姜扬这时候才发觉,肩上的担子实在是很重!他原先考虑的,只是如何回国都顺利继位,现在却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开端,从此以后,道长路远,举步维艰!“还请公子教我!”
“这个我实在不在行……”姜止直言,“太子殿下若是想要装饰宫室大可以来找我,这个我可是深有研究!这个宫室啊……”
“二公子!”姜扬截断他的话头,责备地望着他。姜止咳嗽了一声,想起正事来,转了转无神的眼睛,又咬了一瓣福橘,“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在行。此人若是能再当国二十年,我想,我容国有可能问鼎中原!”
“谁?”
姜止咽下橘子:“丞相卫阖!”
姜扬点头:“我本来就不打算动他的权位。卫相是法家的正道,鬼谷子最看重的门人。他的才能连最边远的穷歧都景仰不止。我一定会如同先君一样重用他,尊敬他,让他可以在容国施展他的报复,用他的才能为我们效力!”
“好!”姜止一拍大腿,又觉得不够,跳了起来连连说好。只是仆廖跪坐在他的袍脚上,姜止被扯得一个趔趄,看也不看就一脚朝他踢去。他脚还没到,仆廖已经自动滚下车去,在底下“哎呦哎呦”直叫。
高长卿守卫在外头,看着仆廖扯了下嘴角,拦住要拔刀的彭蠡:“无事。”
“就放扬哥跟他们独处,行么!”
高长卿嘴角抽搐:“那位公子,实在是个废物。否则作为太子的孪生弟弟